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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为何不与宝玉谈钱?他们对钱的态度有本质区别 | 我读红楼

 玉稻筱麦坊米 2016-10-25

T君:黛玉并不会劝宝玉走仕途,但在钱这个最庸俗的问题上,两个人的态度大相径庭。

黛玉为何不与宝玉谈钱?他们对钱的态度有本质区别 | 我读红楼

春天,和姐妹们一起放风筝,在桃花社里填柳絮词;

夏天天热,妹妹懒懒的,姐姐淡淡的,没人搭理我,太无聊了,不如撕扇子玩吧——刺啦一条,刺啦一条,换姑娘千金一笑;

秋天开螃蟹宴,席上喝的是合欢花浸过的酒,记得不要拔池子里的破荷叶呀,妹妹还要“留得残荷听雨声”;

冬天,干脆一起来烤鹿肉吧,烤得吱吱冒油、口水直流,还要去栊翠庵踏雪寻梅,折姿态上好的一枝来插瓶,又红又香,众人围着啧啧赞叹……

这些吉光片羽的段落影像感丰沛,如唯美的文艺电影画面,连缀成了富贵闲人宝二爷的四时岁月。

都是在世上走一遭,但生活于他,竟可以如此省心又丰富,如此闲散又绮丽。宝玉的这种活法引得一代一代的草根读者意淫向往。

现在,静下心来想一想,是什么为他托起了这些惬意欢畅,让他可以一边“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一边“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酴醾梦也香”?

一位当代作家有言:“你觉得生活容易,是因为有人帮你承担了难的部分。”这正可挪用过来做答案。

先是祖上。没有好爸爸得有好爷爷,没有好爷爷得有好太爷,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蒙祖余荫”这个词不是随便用的。宝玉这块青埂峰下的顽石虽然无才去补苍天,但非常善于钻研投胎技术,会抓机遇,让自己一出生就有个好出身。

宁荣两公自不必说,当初宁公之子贾代化在战场上浴血厮杀、身负重伤,仆人焦大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整整两天自己忍饥挨渴喝马尿,将好不容易找来的半碗水喂了他,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是他们提着脑袋用生命和鲜血给子孙后代挣来了荣华富贵。

正因经历过当年的不易,焦大才对他们的败家行径痛心疾首,大叫着要“去祠堂里哭太爷去”;八月十五中秋夜,贾珍饮酒作乐时,忽听得隔墙传来毛骨悚然的诡异长叹,那便是祠堂里先祖发出的一声悲鸣。

再是亲人。朝里有人好做官,更何况是宫里。宝玉的亲姐姐元春在三千佳丽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做了皇帝的贤德妃,是她为身后的娘家赢来了皇恩浩荡,让贾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更上一层,连凤姐都要调侃着称贾琏一声“国舅老爷大喜”。但是有几人能体会元妃的不易?历来伴君如伴虎,无一日不朝乾夕惕,唯恐引来杀身之祸,进而殃及全家。元春表面上看来风光无限,但省亲时的一句“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便漏了底,那才叫说多了都是泪。在做人上,元春更是低调再低调,省亲之夜,一见“天仙宝镜”四字,连忙让换成“省亲别墅”。临上轿前,她又反复叮嘱“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直说了吧,就是“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啊!”

不怪元妃心疼,贾府为了这几个小时的归省盖了这么大个园子,花钱跟淌海水似的,再大的家业,这么干也难免亏空。

人前既然充了门面,人后就不免为了钱日夜发愁。贾琏面对宫里的太监隔三岔五的“暂借”不胜其烦,做起了发财梦:“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凤姐不得不当着对方的面半真半假地说先把她的金项圈当了去。

连局外人冷子兴都知道:“(贾府)如今外面的架子未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所以有点儿头脑的都在明里暗里找后路,有的为己,有的为公。

李纨知道储蓄,积谷防饥,为自己和儿子攒点儿体己,以防万一。她不吭不哈,只进不出。凤姐一时兴起,替李纨算了笔账,又是月钱又是收租又是分红,抖出李纨一年下来能有四五百两银子的节余。

黛玉为何不与宝玉谈钱?他们对钱的态度有本质区别 | 我读红楼

凤姐本人则熟谙资本运作,拿佣人们待发的月钱放高利贷,打个时间差投资理财项目,以公谋私。

宝钗劝说邢岫烟,咱们如今不比从前,该俭省的就俭省。因为她知道四大家族同气连枝、一损俱损,要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秦可卿临死还托梦给凤姐,时局易变、圣心难测,要谨防乐极生悲,为这赫赫扬扬的家族想好退路:“但如今能于荣时筹划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贾府目前祖茔虽四时祭祀,但没有专款专用的钱粮;家塾私立,也没有专款专用的供给。针对这个漏洞,她提的建议高明至极:不妨趁现在富贵之时,在祖茔周边多置田产,索性把家塾也迁到祖茔旁边。将来万一子孙犯了罪,家产要充公,但国法规定,祭祀产业可以不充公。这样一来,即使家境败落,子孙依然有学上、有田种,读书务农,做个耕读之家,也算是一条退路。真是高瞻远瞩,深谋远虑,看来从过去到未来,房地产投资都永不过时。

最让人惊喜的是探春,理家期间,她既节流又开源,双管齐下,一边蠲掉府里不必要的开支,一边锐意改革搞创收。探春极具商业悟性,跟赖家的女儿聊了会儿天,竟然一下子开了窍,认识到“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开始在自家推行新政,实行承包责任制。就这么一点儿小变动给家里一年省出几百两银子的开销,合人民币一二十万。

有人在背后日夜筹谋,但也有人尚不知时艰。未来的荣国府接班人宝玉就没有一点儿危机感。何止于他,贾珍、贾琏、贾蓉,哪一个不是躺在祖宗的基业上混吃等死?贾府阴盛阳衰,运筹帷幄本应是男人们的事,可这些都让精明贤达的女主人们代劳了。无怪老曹发出一声喟叹:“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就连怡红院的大丫鬟们也被宝玉惯出了骄奢之风。

袭人“手中散漫”,晴雯自己说“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就连清明如麝月也难逃此染。晴雯生病时,要给请来的大夫车马钱,按惯例需得给一两银子。麝月拿了一块银子,竟不认识秤,不知道一两银子是多少。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做买卖,算这些做什么!”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识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器似的。”办事的婆子笑他们,说麝月手里的那块至少有二两,劝麝月收了那块,再找一块小点儿的给大夫。谁知麝月早掩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罢。”

这一段看的人呵呵了,婆子心里一定在说:“土豪啊土豪,我们一直做朋友吧!”麝月再是个明白人,奈何怡红院固若金汤、自成一统,大家都不拿钱当回事儿,床下面就放着一吊一吊的零花钱,谁想赌钱时拿一吊出去就是,哪里知道家里的财务形势之严峻?就像懵懂小儿,虽然耳边常听人喊“狼来了”,但是日子久了,没有亲眼见过狼,只会当大人在唬人。

《红楼梦》挨到最后,怡红院里只剩了麝月留在宝玉身边,穷困潦倒、举家食粥。当被一文钱困住动弹不得时,麝月可曾闪回过自己当初为摆阔而随便丢出去的那几两银子?她想起时会不会心疼得想挠自己?

一定程度上,对钱财的态度就是对现实的态度。理财能力是一个人最核心的生存能力之一。财商高低决定了一个人对外界风险的预判应对能力和对内外现实的自控掌控能力。

黛玉为何不与宝玉谈钱?他们对钱的态度有本质区别 | 我读红楼

文艺女生林黛玉,文艺归文艺,但财商绝对不低。她能对探春的改革大加赞赏,还忧心忡忡地对宝玉说:“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却满不在乎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黛玉听了,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似乎与宝钗更有共同语言。

这个回应与平常很不一样。按黛玉的个性,至少应该尖酸刻薄一下才符合套路。而这一次不同,黛玉居然破天荒选择了一语不发。

黛玉变了。从一开始写“何不食肉糜”式的“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到如今的“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看得出这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已经在经常性地思考家计。

凤姐曾经隐晦地提到有事求黛玉帮忙,黛玉打趣她“使唤人”。两人虽没有明说,但凤姐能有什么事求黛玉呢?诗词文章不可能,针黹活计更不可能,不外乎就是帮忙理理账目、记记流水,黛玉因此掌握了几分贾府财务的核心机密,才有了以上的忧虑。她说的是“咱们家”而不是“你们家”,这表明她在此地生活多年,潜意识里已经将贾府视为自己家。

她生出了主人翁的责任感,开始试着降落烟火人间,操心一饭一蔬、一丝一缕的来处和去处。梨香院的戏子、小厨房里的菜,廊下的鹦鹉、院子里的鹤,乃至一砖一瓦、一花一竹,这些费心维系的场面讲究哪一样不是靠一两一两的银子养?而收支严重失衡,这表面上的繁荣还能维持多久?一大家子人的未来将何去何从?

黛玉为何不与宝玉谈钱?他们对钱的态度有本质区别 | 我读红楼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是该好好采取一些措施了。聪慧的少女开始蜕变成熟,变得理性务实,她懂得仰望星空,也要脚踏实地。这是多么令人欣喜又欣慰的成长。

遗憾的是,宝玉的心智还停留在少儿区。他拒绝长大,理财这种事他不懂,也不想懂。危机感衍生自责任感,一个在溺爱中长大、从来没有培养过责任感的人不可能有危机感。他有的只是洋洋得意的优越感,无视大局,只用小儿女情怀抖机灵:再怎么没钱,也不会亏到你我头上。未曾料到,黛玉与他的思想早已不在一个境界。

成长已经不同步,这对号称知己的灵魂伴侣在财政这个看似庸俗却最现实的问题上,第一次发生了实质性的分歧。原本一致的三观上迸出第一道裂痕,看得人不由心里咯噔一下。黛玉对嬉皮笑脸的宝玉那傲然地一转身,是失望,也是鄙视,仿佛在说:“我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给你个背影,自己体会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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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百家讲坛》杂志,作者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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