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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食录二编》浅译之《魏翁》

 立仁重返 2016-10-26

《耳食录二编》浅译

立仁

耳食录二编卷五

魏翁

魏翁病重,将几个儿子叫到床前来问:“你们看我怎么样了?”儿子们都说:“没什么可忧虑的。”又问姬妾们,诸位姬妾也说:“不必担心。”翁曰:“假如我死了,你们怎么办?”儿子们哭着说:“万一有什么不好,父亲平时所教诲的,我们必定遵行必定全力以赴,敬承遗志,绝不会给父亲留下遗憾!”诸位姬妾也哭道:“公的恩德情谊太深厚了!有生之年,此身只属于公,绝不敢有二志!”翁益发感到悲痛。恍惚之间,见有二人非常急迫地来催请他上路,不知不觉中随他们走了。

来到一处宫殿,有几位大人物打扮的人行礼让座,其中一人说:等候公多时,何以迟迟而来?另一位说:必定是在那里与女人孩子纠缠,舍不得马上离开。翁唯唯诺诺不知如何应对,问:这是什么地方,诸为又是何人?其中一位说:这里是阴曹地府,我们都是冥间判官。翁这时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非常惶恐地伏在地上,哀求还生。其中一人说:这又有什么对不住公的,公竟然不愿意?翁哭着说:乐意生而害怕死,是万物的常情。家业的存在,都是可以通过努力获得就能有的;人的生命存在,反而不是自己努力去获得就会有的。死生的区别,苦与乐的悬殊太大了。所以我的愿望,是留在那边而不是这阴曹地府。其中一人说:公能总不死也是快乐的事。然而公果真总不死的话,则苦难就没有尽头。公从来没有想过罢了!翁哭拜道:是苦是乐现在没工夫去计较,只要让我复生,只有感谢绝无怨言!其中一人爽快地对其他人说:此公也太俗气,姑且让他回去吧,让他尝尝苦头之后再信也不迟。”众人微笑点头同意,又让领他来的两个人送他回去。公霍然而苏醒,从此病也痊愈了,家人亲戚朋友奔走庆贺,翁自己也暗自庆幸,认为这命是自己求来的。

这年翁的大儿子乡试中举,第二年成进士。老二、老三相继都成为读书人(译者注:青其衿,使动用法,使衣服领子变成青色,即穿上了青衿之衣。明清时期的秀才常穿青色交领的长衫。《诗·郑风·子衿》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毛传:“青衿,青领也。学子之所服。后青衿成为学子的代名词),并取得廪生资格在学校享受国家的膳食补贴。几个儿媳妇都为他添了孙辈,或男或女,家庭越来越兴旺。翁的身体也越来越健旺,几个姬妾大多相继怀孕,连连为他生下几个儿子。鸡、猪、牛、马之类的家禽家畜繁衍增殖,可谓六畜兴旺。姻亲互相连结,都是贵族大姓人家,在一方号称“鼎盛”。

然而翁的晚年,却食不充口,衣不蔽体,疾病无医药,并且死于上吊。家中一帮无依无靠的妇女小儿无能力给他办理丧事,入殓的布囊、被子、棺材十分寒酸,就这还是向邻里讨要凑来的。七日入敛,路人看着都感到悲哀。问其缘故:则大儿子为官犯罪而丢了性命;老二为哥哥的事东奔西走,遇强盗杀害陈尸路上。老三淫邪而奢侈,爱打官司又好赌博,与地方小吏相互勾结,为害乡里,人们对他害怕回避如避毒虫蛇蝎。翁一直管他不了,后终于因犯罪而伏法。因此家道也逐渐衰败。大孙子守不住贫困,跟从他岳父到贵州经商,不久客死他乡。二孙子尚未成年,放弃学业到处闲游,忽然逃离家庭不知去向。从此魏家一门的成年男人差不多都没了。翁既已多次遭受灾祸变故,既惊又忧既愁又苦,开始不认为活着就快乐,而家里的埋怨叹气之声不绝于耳。诸位姬妾因饥寒交迫请求离去。翁不得已,最终宽宏大量地放她们各寻活路。而儿媳孙媳中的寡妇们也相继改嫁。剩下的,只是些幼小的孩子,以及老二媳妇而已。翁那年将近八十,回想今昔,恍如两世,亲身经历了众多变故,神魂毁伤容貌憔悴,于是明白了冥司的说法是有根据的。常常将这些事情和道理讲给人听,十分后悔当年看不开,因此自缢而死。

 

【原文】

魏翁病革,呼诸子问曰:“视吾何如?”诸子曰:“固无虑。”又问诸姬,诸姬曰:“固无虑。”翁曰:“脱我死,尔曹何为?”诸子泣曰:“万有不讳,翁所教画,必遵必赴,敬承厥志,毋敢贻翁羞!”诸姬泣曰:“恩谊深矣!有生之年,皆公之身也,敢有二志!”翁乃益悲痛。恍惚之间,见二人催请甚急,不禁随之。

行至一殿廷,有衣冠数人相揖就坐,其一曰:候公许时,何迟迟其来?其一曰:必顾孺弄稚,不能遽舍。翁唯唯,问:此是何地,诸公何人也?其一曰:地则阴府,吾属冥判耳。翁始悟已死,大惊投地,哀吁求生。其一曰:此何负于公,公乃不愿?翁泣曰:乐生恶死,万物之情也。夫家之所有,皆得而有之。乃身之所有,反不得而有。死生之判,苦乐悬绝矣。故吾所愿。在彼不在此。其一曰:公终不死亦良乐。然公果终不死,则苦乃无尽。公固不思耳!翁哭且拜曰:苦乐所不暇计,但使我复生,有感无怨!其一忻然语众曰:此公亦太俗,姑听其还,使尝而后信可也。”众微笑颔之,复命前二人引还。霍然而苏,由是病痊愈,家人亲串走相庆,翁亦私心自幸,谓求而得之者也。

是岁长子举于乡,明年成进士。仲子、季子相继青其衿,食饩于庠。诸子妇皆孙,以男以女,门闾寖兴。翁步履益健,诸姬多孕,连举数子,鸡豚牛马之畜,硕大蕃滋。其姻娅连结,皆贵家巨姓,乡邑间号称鼎盛。

然翁之季年,食不充口,衣不周体,疾病无药饵,其死也以缢。茕茕妇孺不能为丧,衾冒棺椁之薄,犹匄于邻里。七日而后敛,行路哀之。问其故,则长子死于官矣;仲子奔之,遇盗杀而尸诸途。季子邪而侈者也,健讼而好博,与吏胥相倚,为乡曲害,人避而畏之若蜂虿。翁不能禁,后卒以得罪伏法。因是家亦倾。长孙畏贫,从其外舅贾于黔,寻客死。次孙齿未冠,失业游惰,忽亡去。于是魏氏一门丁壮殆尽矣。翁既累遭祸败,惊忧愁苦,始不乐生,而家室怨叹声不绝耳。诸姬以冻馁求去。翁不得已,竟开阁。而子孙妇之寡者亦相率去帷。其存者,藐焉孩稚,及仲子之妇已。翁是时年几八十,追维今昔,恍若两世,身经众故,魂伤貌悴,乃悟冥司之言有以也。每以述于人,而悔其向之不达,故缢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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