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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卿:人民到底需不需要主食

 茂林之家 2016-10-27

文 | 陈晓卿

米其林餐厅指南登陆上海,这件事儿立刻成了美食界话题的焦点。一部分人认为,相比国内圈子里各种搞平衡送人情,这个评选比较公允可靠。米其林评审标准全球一致:食材质量、加工技艺水平和口味的融合、创新水平、价格因素、烹饪水准的稳定性。评委正是根据这冷冰冰五个标准进行测评,把上海等同于巴黎、纽约、东京等其他国际大都市。

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这个榜单是西方中心论的产物,是按照西方人的口味建立起的对东方菜肴的评价体系,是个笑话。不说别的,单是“口味融合”这一点,东西方就不可能达成共识。我的朋友刘春,在榜单发布的当天,悲愤地发了条微博:米其林虽然好,然并卵吃不饱。这个苦出身的成功人士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上榜餐厅看上去都是很斯文吃菜的地方,然而,只有足够的主食,加上可以大快朵颐的肉,才让他产生饱暖思淫欲的满足感。

关于国人口味的取向,其实我有另一个证据。当初因为工作原因,统计《舌尖》的每分钟收视数据,央视负责市场调查的老师,面对心电图似的收视曲线,把其中的高点进行采样和分析,最后发现,雄踞第一名的居然是“主食及碳水化合物”,第二是“油脂类食物及肉类”。刘春老师听说了这个分析结果后,非常满意。他认为,能让人产生愉悦幻觉的除了性和毒品,美食可能是普通中国人最现实的选择。“通过对主食以及大鱼大肉酣畅淋漓的享用,能促使大脑分泌多巴胺,这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礼物。”他说。

如果把主食这件事情,放到历史的长河里观察,东方和西方从来没有尿到过一个壶里。大约一万年前,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人们驯服了小麦。大概过了一千年后,小麦的种子开始向东和向西同时流布。向西走,它遇到了火,于是人类有了面包、烤饼(到中国也叫胡饼)和披萨;向东,则遇到了水,于是人类有了馒头、面条和饺子。研究人类的饮食发展,有时候不由得会想,东方和西方从文化上视同水火的宿命,是不是从九千年前那一次分道扬镳就注定了?当然,还有一个更可爱的解释,说人类曾经幻想建立一个直达天庭的巴别塔,为了阻止这个计划,上帝让不同地方的人们在饮食习惯上无法达成起码的共识。这个圣经格式的段子的结局是,由于建筑工地食堂被投诉太多,最终导致通天塔的计划,成了一个烂尾楼工程。

当然,对那次的收视分析结果,除了刘春之外,更能说服我的是一位历史学者。他认为中国人之所以这么热爱主食,其实和农业社会发展的历史有关,按照他的数据,近两千年以来,中国,尤其是汉族聚居的地方,平均每70年就有一次大的地区性的饥荒,这让人们在脑海里深深埋下了饥荒恐惧的因子,见到粮食类食物和油脂类食物,发自内心的喜爱便会油然而生。这个推断并没有得到科学家从人类进化角度的认同,然而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却可以自圆其说。在一些相对封闭、物产不很丰饶的地区,人们至今还会用各种方法,制作以碳水化合物为材料的菜肴。比如,西北的酿皮、面皮、米皮,西南的酸辣粉、凉粉、蕨根粉,甚至长江中下游地区,也能找到山粉圆子和烤麸这样的主食类菜肴,而且人们甘之若饴。这类现象,不自觉地为历史学家的推理提供着佐证。

有一次,去太行山区采访,中午打尖儿,主人端出了刚蒸好的花卷儿,小麦面和玉米面双层的,暄腾极了。接着,饭桌上又来了俩菜。一个是碗托儿,是用荞麦面糊蒸出来黑乎乎一整坨,切块后,浇上辣椒、大蒜和醋。另一道是炒揪面片儿,里面有少许肉片和土豆片。同去的摄影师端详了一下,然后冲我张着嘴,脸上写满了一般疑问句:“这是让咱们挑一样儿吃吗?”我只好给他讲了在赤道几内亚的另一次奇遇。非洲西部的这个岛国,物产非常丰富,招待客人的主食就是自家门前的香蕉,剥了皮蒸一碗当饭。菜呢,是房子后面的芭蕉,用黄油两面煎了。吃芭蕉下香蕉——在非洲那些天,摄制组打哈欠都是油漆稀料的味儿。所以,我指着面前的那两碗,对小伙伴说:“吃罢,已经不错了。用我不多的人生经验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就是菜,如果你嫌不够的话,信不信后面上来的就是炒饼或者炒疙瘩?”

当然,在以勤俭和手巧著称的南方,这种把主食做成美味的方式,有时候不像北方这么生硬。扬州的早餐有一道点心叫京果糊糊,气味混着桂花的清香与炸面点的焦香,口感类似藕粉,但比藕粉多了颗粒感,整体呈黏稠的半透明状,性暖味甜,细腻油润,很好吃。仔细问了才知道,这是扬州百年老店大麒麟阁特制的名品,叫京果粉,有一百多年历史。它的原料是糯米粉,面粉和糖桂花。具体做法非常复杂,先把成型的糯米粉制品——江米条磨成粉状,然后再加精白粉和糖桂花,用热水冲泡调匀食用。面糊中那一层特殊的焦香,正是来自于最初江米条的高温油炸。一个糊糊,都要费这么大劲儿。

中国人在主食的创造上从来都不缺乏智慧,不必说全国一地一味的条状面食,大小不一、制作方法千变万化的各类蒸、烤的饼食,就说饺子,无论是猪肉大葱馅儿、鲜肉荠菜馅儿、羊肉胡萝卜馅儿以及各种海鲜馅儿,都能赋予它整齐划一、大一统的外表,这的确能让人从中感受到这个东方国度标志性美食的顽强生命力。

当然,时至今日,许多人因为身体或身材的原因,开始逐渐远离主食,就像著名的郑渊洁老师。郑老师从去年起,晚餐戒断了肉类和碳水化合物,半年的时间,他的体重下降了30公斤,不仅体态轻盈,而且依旧声如洪钟,字字千钧:“吃主食这件事情,绝对是我们传统文化的糟粕。”

据说,在断食之前,郑渊洁老师结识了国内首屈一指的养殖集团大佬的千金,他和这位生猪饲养科学家仔细探讨过,晚间进食和主食进食,正是促进动物增加体重的两大利器,所谓“马无夜草不肥”嘛。就这样,受到另一种哺乳动物生命经验的启发,郑渊洁老师大彻大悟,不仅自己戒断,还成了“不吃晚饭教”的传教士。我的朋友刘春,正是在他的鼓励下开始断绝主食。“我的幸福感并没有因此而下降,”刘春显然看出了我的担心,“我现在每天跑步。跑步,能够促进多巴胺的分泌,这是上帝给人类的礼物。”

说实话,我几乎也被郑老师说得动了心。那天晚上,吃的是西餐,这已经是我第三次重复聆听他老人家的励志故事了。正准备痛下决心的时候,我注意到,郑老师一边慷慨陈词,一边毫无戒备地把面前一盘白松露意面,吃得连渣都不剩。而此前,他刚刚消灭了一块肉眼牛排,200克,三成熟的。

原标题:人民到底需不需要主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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