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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面前那一叠厚厚的材料，卡蒂·马顿的心情正在印证一位历史学家的警告：你在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毕竟那堆材料里藏匿了卡蒂一家长达二十年的全部生活，事无巨细，甚至包括她曾在某个夏天买了什么口味的冰淇淋。卡蒂从来没有想到，一种讽刺的情绪在她心中升起：在阅读秘密警察对父母全面监视的一份份档案时，她一面愤怒，另一方面她居然得“感谢”他们，“我获得进入父母生活的宝贵窗口竟然要归功于20世纪最残忍的机构——秘密警察”。虽然来路难堪，但昨日之事全部毫发必现，于家族来说的确是宝贵的回忆资料。这些回忆构成了《布达佩斯往事》，它纪录了冷战时期一个新闻工作者家庭被全面监视的秘密档案。 
“他们说，让睡着的狗躺着吧，不要自找麻烦。但是我想要真相，即使它令人痛苦不堪。” 打开被尘封的档案需要勇气，当其中对象是你本应最亲近、但又不完全了解的人时。在查阅档案前夜，卡蒂忐忑难眠——她害怕真相会永远打碎父母的形象。秘密档案部主管卡特琳女士熟知所有人性的灰色地带，她带着经久锻炼出的同情劝解到：不要批判他们，只能批判这个制度。 
籍匈牙利 人，幼年随父母移居美国，获匈牙利政府最高文职奖。著有六部作品，包括《纽约时报》畅销书《隐藏的权力：塑造我们历史的总统婚姻》《大逃亡》等。 除了读到对监视和心理恐慌营造的文字证实，卡蒂在档案中看到的还有早已被记忆淹没、当时看来毫不重要的物件“证据”——包括一张幼稚的儿时手绘图——从这里开始，她就知道，她要阅读的档案必定是对一个人应享有的“隐私”的全盘蔑视，“要对付一个竟连他孩子的手绘图都要收集的国家，任何盔甲都是无济于事的”。 卡蒂的父母皆为冷战时期著名的匈牙利记者，分别供职在美联社与合众社。“我向往那段身处危险和痛苦之中却又休戚与共的岁月。我怀念家人在布达佩斯的那种亲密无间。”作为匈牙利人，他们的安全岌岌可危，但马顿夫妇一反被监视者通常的疑神疑鬼，反而过着完全不同于其他匈牙利人的高调生活，这是一种“虚张声势”的自我保护。 
布达佩斯在一战后仍旧是开放繁荣的，马顿家族属于兴旺的中产阶级上层，这种家庭成长出的父亲极有魅力。他擅长击剑，在自己投入的一切领域都好胜要强，通晓三国语言，自傲到几近傲慢的地步。长期缺席于卡蒂认知的关于祖父母的故事揭示了一个沉重的事实：家族的犹太出身。二战以来长期蔓延在欧洲大陆上的反犹主义造就了父亲一生的选择。 这是父亲不愿谈及并选择忘却的部分，却被详细记录在他被捕后的招录中。身份问题带来的“伤害”深深植根于他优雅绅士的外表之下。同样有着犹太血统，父母死于奥斯维辛的马顿夫人也有着同样不愿回忆的心理隐疾：父母的犹太出身，曾使他们成为旧政权的靶子，现在，“资产阶级”出身再加上对西方的情有独钟，又使他们成为新政府的目标。 
马顿家族的荣辱与整个20世纪中期匈牙利的风雨飘摇密切相关。这是作为一个新闻人无法逃脱的必然困境。 这本有着两位历史见证者的家族回忆录中，少不了会提到匈牙利、苏联、美国以及整个战后世界格局。人们熟悉的是作为冷战两方的美国和苏联，而对于苏联牵制的众多卫星小国，通常缺乏理解，甚至对于它们在铁幕之下的遭遇一无所知。 从一个国家发展的时长来看，花费半个世纪来更迭政治体系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过程，然而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父母可能从年轻潇洒变得老态龙钟，可能错过子女最重要的童年时光，可能无法看到祖国恢复旧日荣光就黯淡老去。这是生活在动荡时代的人们常常觉得在历史的巨轮中无法自拔的悲哀。 
秘密档案揭露了许多卡蒂父母刻意淡忘的过往，特别是在他们终于定居美国，过着常人看来再平淡不过的生活时，那些因犹太血统而造成的伤痛、反纳粹抵抗运动中的英雄事迹、被捕前夫妇俩濒临破裂的感情和监狱经历中的绝望焦灼，甚至是对于两个女儿无声却炽热的爱，都不再想要被记起。“我曾讶异于他们怎能忍受像节拍器一样单调乏味的郊外生活。现在我理解了，平淡和人生的可预测，恰恰是人们罕得的珍宝，20世纪缺少的就是这两桩。” 相比于很多其他国家的读者，中国读者在阅读此书时可能受到的冲击要小一些，但同时亦有着更真切的感受。因为同样作为深受苏联影响的国家，我们和匈牙利一样，有着言行皆被全面监视的禁忌时期。 对于马顿夫妇来说，匈牙利共产党领导人拉科西·马加什是个如幽灵般的存在。作为苏联模式最忠诚的仿效者，解放初期匈牙利共产党的成绩和错误都与这个名字分不开。五十年代盛行的“拉科西主义”实质上就是“斯大林主义”在匈牙利的翻版。斯大林死后，赫鲁晓夫对党内政策进行大整改，匈牙利自然受到波及，但被革去职务仅两年，拉科西便卷土重来，对国内的控制越发恐怖。直到1956年的十月事件，拉科西才真正被他压迫过的党和人们彻底抛弃。 
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曾对政府类型进行三种分类，每一类都必须具有某种对维持它的体制不可缺少的精神因素。维持君主政治的是“荣誉”，维持共和的是“德行”，而维持专制独裁的则是“恐怖”——用人民的恐怖来统治他们。 这已不是单纯对于死亡的恐惧，或短暂的情绪变动，而是一种在特定社会环境下慢慢渗透到每一个角落和裂缝中的、具有特殊政治内涵的心理机制。如同南方冬季无处不在的湿寒，无法驱走也无处逃避。 20世纪中期拉科西统治下的匈牙利人民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焦虑、草木皆兵的恐惧和杯弓蛇影的猜忌。秘密的监视、盘查，暗地的暴力远远超出公开的暴力，它瓦解人的意志、侵蚀人们之间的关系，并辅之以国家意识的洗脑，使得人退化到低等动物保命的本能和对国家盲目的服从中去。 拉科西治下的匈牙利，有着类似苏联克格勃一样的情报机构——AVO（正式名称是国家安全局），不仅对外，更是对治下百姓实行从行为到思想的全面监视。对于代表着“秘密警察”的这三个字母，没有人用中立的语气念出，总是混杂着恐惧、厌恶和蔑视，“每个小孩都知道，安德拉斯街60号窗台花盆中的红天竺葵，是秘密警察浇的水，为的是让他们的总部看起来和善友好。” 
从二战结束后父亲的第一篇报道开始，他便意识到战时的同盟国苏联像被击败的德国一样危险，这也同时使他在未来的20年里都受到了AVO的全面监视。这种监视同时有着大群帮凶——大群“谁都有可能的”告密者。 这个盘踞在马顿家庭之上的巨大告密网包括她家的大部分亲友，有的被迫无奈，马顿先生甚至会帮助他们写好要交给秘密警察的报告，而有的则更为特殊和专业，他们从监视和告密中获得好处——比如家中的保姆，和一个后来直接造成父亲入狱的美国公使馆的关键人物。 父母谅解了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包括本应该照顾卡蒂姐妹后来又反悔的人。在一个国家的特殊时期，一些寻常的事情也是要放在特殊的标准下进行衡量的。 
对于这些尘封的档案，卡蒂一直处于一种矛盾中：对于毫无隐私的监视、亲友的告密、秘密警察编造的逮捕借口，虽然她之前并未知晓得如此详实，但总影影绰绰有所感知，于档案中见到时也并没有太多震惊，意料之外的内容才是她的矛盾点——原来父母曾面临同时移情别恋的情感破裂、原来坚强的父亲在狱中曾有过几近自杀的心理崩溃、原来母亲在父亲入狱后独立奔走于美国公使馆和美联社之间…… 那些秘密档案中，活人被压缩成为简单的符号，其人性、情感全被洗涤得一干二净。而对查阅档案的莫名恐慌在看到父亲入狱记录中的一句话时，终于烟消云散——审讯期间，安德烈马顿没有揭发一名匈牙利公民。 对自己成为孩子累赘的恐惧大于对死亡的恐惧，他不能理解为何是在国际情势整体改观的1955年才被抓捕，对于国家的失望令他的绝望更显哀伤。 
即使如此，父亲的才华依旧锋芒必现，卡蒂阅读到一份档案中，父亲被要求描述在做美联社记者时接触到的外交官和新闻人，他从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角度看待社会的方式，对人物的描绘充满了类似毛姆小说人物的诱人细节，却又精巧地避开所有牵涉到政治的方面。 档案还在无意中揭示了卡蒂并未想到的事情——美国方面也曾同时监视家人的活动。 新闻人士的确容易被政府视为消息的双向通道，而说到底，马顿夫妇毕竟是匈牙利人，即使对本国失望，即使是一个独立、报道事实的新闻人，在美国政客的心中，他依旧有很大可能是个双面间谍。 到了美国后，卡蒂想做个普通美国青年的心愿也并非那么容易满足。匈牙利政府没有放弃招募马顿夫妇成为美国的告密者的期望。这种荒谬的期待和从未放松的监视使得马顿家在美国的生活直到1967年底，也就是移居美国近10年后，才真正从秘密警察的档案桌上消失。 
在一个局势混乱的时代和国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有了重新被评定的标准，审讯者的世界非黑即白，非左既右，他们无法认识到，新闻人是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的好奇的人类存在的，不用成为冷战两巨头的受雇附庸。马顿夫妇在投身职业和保全家人的两难局面中度过了在祖国艰难的二十年。 阅读档案的卡蒂，也在不断置身处地的想象当时的选择如果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会怎么做，“我的反应像是看一部已知道有幸福结局的电影，但还是为男主角做出突然对危险动作而捏一把汗。”在她步了父母的后尘成为一名记者时，卡蒂重返布达佩斯，回到曾经囚禁父亲一年的监狱，独自待在那间曾差点终结了父亲生命的牢笼中。她在反思，灰色地带如此广泛地存在着，非黑即白并不适宜在国家的博弈中使用，而她的父亲在这般窘境中可以保持一颗赤子心去完成一篇篇报道，是多么难得和艰辛。 
马顿先生依旧热爱他的祖国，他不再关心政治，不再感兴趣告密者，他只询问女儿一切关于“他的布达佩斯”本身的种种变化，坚定地重申：没有一座城市，在地理上如此有福气——甚至好过巴黎，让一条大河横贯她的心脏。 这本书从开头的惴惴不安到结尾处的如释重负，全篇以家族故事为主线记录了五十年代的匈牙利政治风云，而马顿夫妇的坚强、勇敢、热情和忠诚，则是在揭露国家黑暗过往和人性复杂的艰难时，骄傲闪烁在作者心中不灭的烛火。
对于历史的求证是一个经历过特殊时期的家族后代永远过不去的心坎，即使有打破父母形象的危险，卡蒂·马顿依旧去了解了所有真相。因为—— 人类中相当部分的人群曾这样活过，在某一地点，在某一时间。因此，在这些故事被人遗忘之前，在我们继续迈步之前，让它水落石出是非常重要的。 点击?原创作品??阅读原文?。图片来源于网络 ny_NeverLa 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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