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补书匠

 圆角望 2016-10-30


原创 2016-10-30 苏晗 

图/符殊



生为补书人,一补修残本,二补慰书魂。


怎奈,残本易补,书魂难抚。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早晨的江心升起了雾气,雾气朦胧,萦绕于此,像是其中将有仙人要飞仙而出。


匠弥倚在桥栏上看太阳从江边一点点升起,他穿着一袭复古的青衫,这青衫平时看起来异常显眼,但此刻却与这景意外的协调。


太阳刚升起一半,清脆的铜铃声便传了过来,不是铃铛的清脆悦耳,而是像驼铃一般低沉悠远。


匠弥眯起眼,假装没听到,却不想一个小童在桥那边扯着嗓子大喊:“老板,来客人了!”


匠弥皱了皱眉头,摆手示意知道了,恋恋不舍的看了眼还未完全升起的太阳,而后大步朝屋中走去。


古书屋依桥而建,远离市井,地偏且静,即便如此,还是会有不少人能寻到此处。因为传说这里有个补书匠,手艺高超,无论破损得多严重,他都能将这书修复成原样。


古书大都价值连城,收藏价值极高,因此但凡手上有残本,哪怕远在千里,也会想尽办法来找这位补书人。


待匠弥从桥上下来,穿过后院走进古书屋,那位客人已等候多时,桌上的茶水已经被喝下了一半。


“不知客人怎么称呼?”匠弥缓步到桌前,一身青衫,让这位客人恍惚觉得自己似乎穿越到了古代。


“您就是匠先生吧,我免贵姓金。”客人忙站起身,满脸的恭敬。


“金先生过来此地,是为喝茶还是闲聊?”匠弥轻瞥一眼,齐整的西装不由得让匠弥皱了皱眉。


“先生说笑了,我今日来,是想让您修补一本书。”客人从带来的档案袋里小心的拿出书页,“这是我家祖传的古书,之前一直小心的保存,但因为一些人为的原因造成了破损,希望先生能修复。当然,多少钱我都会拿的。”


匠弥接过一张纸页,并未急着看内容而是细细的抚摸起来。纸张看起来十分廉价,虽年代久远,却并未有明显的虫蛀,显然这纸张应是驱虫的苦竹叶所制,正因为如此这手感摸起来也是意外的舒服,完全不同于现代书那般的生涩。


“清刻本?”匠弥低头看了一眼内容,却不是清刻本所用的字体,那字,如同老树根般,盘根错节,曲曲绕绕,“藏文?”匠弥虽是问话,但语气里几乎是肯定的。


“先生好眼力。”客人毕恭毕敬的将剩下的书页连同档案袋一起递过去,“这虽然是清代刻本,但是原本里边是没有内容的,现在先生看到的的藏文,其实是手抄的。所以这不能算清刻本,算是手抄本。”


“哦?”匠弥感了兴趣,眉梢微微扬起,看着这手抄本问:“这是何人所录?”


客人摇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这里边全是仓央嘉措的诗作,我家有人说这是仁真旺姆所写,当然还是有待考证。”


匠弥眉梢扬得更高。这仁真旺姆可是仓央嘉措的情人,若这真是仁真旺姆所抄录,这古书可就不仅仅是价值连城一说了,里边还有着更多的研究价值。


当然,匠弥只是个补书人,这种事他并不会多在意,只是略微吃惊,便收敛了神态。


“把书放这里吧,半月后再来取即可。”


客人弯腰致谢,在桌子上留了高高的几沓钱作为定金,便离开了。


匠弥并未推辞,待客人走远,匠弥捏着鼻子叫小童:“快把这招虫子的东西给我拿走。”


小童风风火火的跑过来,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一看原来老板是嫌这钱的铜臭味太浓,便一把搂着钱噘嘴道:“老板,你不喜欢钱也别这样说啊。我知道它的味道不好闻,可你要知道它可是能买很多好闻的东西。”


匠弥不说话,捏着鼻子摆着手,想要赶小童走。小童也乐得高兴,正好他能拿这些钱去买他最喜欢的糖果。


待小童一脸陶醉的搂着钱走开,匠弥便收拾好桌子,拿来他的工具,认真的修补起书来。


这书破损的并不严重,只是有些脱线以及略微的残缺。


匠弥修补得很快,从日出修到日落,这书便修补得差不多了。只是,低头再看,那书上的字迹竟一点点淡隐没去,不一会竟成了一本无字书。


匠弥叹气:“这书魂难安呐。”


匠弥停下手中的活,弯起手指,在书页上轻叩三下,念道:“敢问书灵,有何心愿?”


这话一出,只见书页突然极速翻动,而后从书中缓缓升起白烟,这景象不禁让匠弥想起了今早看到的江心的雾气。


不多时,从这书中冒出的白烟慢慢汇聚成人形,一个长相俊秀,眉眼狭长的男子,不,准确说是一个和尚,就这样站在了匠弥的面前。


“敢问书灵,有何心愿?”匠弥看着面前愣住的和尚,不禁轻生又问。


和尚看着匠弥,又看了看这周围,不禁奇怪道:“这是哪里?我为何在此?”


“您乃书中灵,是我唤您出来的。这是古书屋,我是一个补书人。”匠弥恭敬道:“您有什么心愿可以告诉我,毕竟,补书人的工作便是慰书魂。”


“心愿……”和尚沉思,而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开口道:“我想,再见她一面。”

 




康熙二十四年,彼时的罗钦不过一两岁孩童,本应还在呀呀学语却被抱离了妈妈的怀抱。


罗钦被领到一个小房子里,由人牵引着去抓取桌子上的东西。罗钦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玩意,不知怎地,一眼就相中了那个环柱形的经筒。蹒跚着跑过去抱在怀里。


瞬间,屋内的人齐齐下跪。


罗钦不明白,为什么他就在万千的小玩意中抓了一轮经筒,就会被人这样的尊敬。


他身旁站着个男人,高大得几乎仰脖都无法看到面孔。男人说:“他就是六世达赖,这事不许其他人知道,你们几个好生看护。”


语落,下跪的人齐齐应声。他不知道这些人在说些什么,又在应些什么,他知道不久,他就被引着出了屋门。


门外聚着许多凑热闹的人,罗钦抬头只看到人群中他的父母正张开怀抱等着他。罗钦跑过去的时候,看见一妇人怀中抱一女娃娃,那女娃娃指着他笑得灿烂。


罗钦想,那女娃娃笑得可真好看。不禁也跟着咧开嘴“咯咯”笑了起来。


这是罗钦第一次见到仁真,在众人之中,他一眼就望到了那人,极深的酒窝让他移不开眼,想来许是前世积下的缘分。只可惜,多年之后,这俩人都一致认为他们的相遇是在巴桑寺外,对这真正的初遇反而没有丝毫的印象。


罗钦五岁的时候,被男人带到了错那,那里有个巴桑寺,寺里有六个老和尚。这六个老和尚,天天拿着经书给他讲经文,罗钦晃着脑袋不想听,一闭眼,就会被老和尚给敲脑袋。


罗钦哭着喊着要回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背经书,他想自己哪怕回去种地也不要留在这儿背经书。于是,他趁着老和尚们一个不留神,撒开丫子跑了出去,刚跑出去就撞倒了一个人。


罗钦捂着脑袋,眼泪汪汪。却不想那个人比他还要委屈,直接坐到地上开始大哭。


罗钦无奈,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头上的两个羊角辫,随着她的哭声上下一动一动的,甚是有趣。罗钦把眼泪憋回去,上下搜罗,拿出一颗糖,递了过去。


“你别哭了,不然就吵醒那群老和尚了,小心他们抓你过去背书!你要是不哭了,我就把这个给你吃,这个可甜了。”


罗钦威逼利诱,小姑娘不知道是被吓住了,还是被他的糖吸引住了,竟真的止了哭声。伸过手一把拿过糖,生怕罗钦后悔一般,急急的往嘴里塞。

罗钦吃了这糖许多回,但见她吃得如此香甜,竟馋出了口水,罗钦眼巴巴的问:“怎么样?好吃吗?”


小姑娘笑眯眯的点点头,咧着嘴笑开了,红红的脸颊像是天边的彩霞,嘴角旋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罗钦一下子看呆了。晃晃脑袋,正准备说:“你帮我逃回去怎么样?”话还没出口,脑袋便被人狠狠地打了下。


“书都背会了?”


罗钦被吓出一身冷汗,战战兢兢的扭过头,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一如当初站在他旁边告诉众人他就是六世达赖那般的威风。


“第巴……”罗钦低着头不敢说话。罗钦不知道这人的名字,他只知道大家叫他“第巴”,第巴不是名字,而是官职。但罗钦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官职,只知道好像是个很厉害的位子。


第巴站在那里,看着罗钦不说话,罗钦知道这是他生气的表现。


罗钦低着头悄悄的转头给身后的小姑娘打手势,让她快跑,却不想,余光一撇,这姑娘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了。


罗钦无奈,心想,这女人真没义气,早知道不给她糖吃了!





作为逃跑的惩罚,罗钦被用竹条打了手心,疼的眼泪汪汪,却硬憋着不肯往下流。


第巴一遍遍的问:“还想不想回去了?”


罗钦一遍遍的答:“想!”固执得像头牛,直到手心被敲出了血,第巴才摇着头叹气,让他回去抄经文。


罗钦抄了三天的经文,也饿了三天。饿的头晕眼花,看见桌子都想啃。他想,要是此时有人能给他送点吃的该多好,他一定感激得愿意当牛做马。


虽然他知道,只要他出去,向第巴认个错他就可以吃东西,可罗钦就是犟,宁愿在屋子里啃桌子,也不愿意出门主动认错。


直到罗钦把桌子咬出了牙印,牙齿差点与桌子同归于尽时,从门外扔进一团用纸包起来的糌粑,之后一个软糯的声音低低的传来:“我听他们说你因为逃跑受惩罚了,被关在屋子里,还好这个屋子离门口比较近,我就偷偷进来给你送点吃的。”


罗钦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啃着糌粑一边想,这小丫头还算有点良心,不枉我把我最爱的糖给她。


“喂,你叫什么名字,等我出去了,我送你好多好多糖吃。”罗钦啃着糌粑,明明饿的还想再问她要一个,但脸皮薄,硬是没把这话说出口。


“我叫仁真旺姆,你叫我仁真就好了。”仁真坐在门外的地上,靠着门,对着里边说着话:“你还想吃吗?我还有一个,不过门缝不够大,我塞不进去,我掰成一半,给你递进去,你用手接着。”


罗钦拼命点头,突然意识到仁真看不见,于是在屋内很高傲的应了声:“那好吧。”


仁真像是得到了许可,兴冲冲的往里边塞糌粑,边塞边问:“他们都说你是天才,那你会作诗吗?他们说天才都会作诗。”


罗钦接过糌粑,一口吞下,噎得他翻了个白眼,罗钦拍了好久的胸口,打着隔说道:“当然会了!”


仁真拍着手:“那你能不能作一首给我?”


罗钦转了转眼珠子道:“饿饿饿,伸手接糌粑,糌粑没接着,噎得直打嗝。”


仁真在门外笑成一团:“你这叫什么诗啊,不算不算。”


罗钦打着隔说:“那我作不出来了,作诗要有意境有心境,现在我饿的眼花,什么也作不出来。”


这话还真把仁真给唬住了,仁真安慰般道:“不急不急,你别饿着就好。”


罗钦在门那边笑弯了眼,他想,这小姑娘真好骗。





罗钦没饿到,也就死扛着不愿承认错误。


最终这件事也就只好不了了之了,罗钦不肯认错,第巴也懒得跟他继续耗,只当他小孩子心性,虽放他出来,课业量却增加了不少。


但也因为这样,罗钦跟仁真倒是熟络了起来。日落的时候,罗钦会有几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仁真总会挑这个时候来找他,给他讲讲家里的事情,比如哪只羊又生了小羊,哪只小羊特别乖巧,或者眨巴着眼睛让他作首诗。


话题再无聊,罗钦都能听得有滋有味,他跟仁真一人拿着一把糖,边吃边聊,甜腻的糖在嘴里化开,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连回忆都带着香甜。


康熙三十五年,罗钦十三岁。


这一年,皇帝得知五世圆寂多年的消息,因第巴密而不报,致龙颜大怒,第巴慌忙将罗钦作为挡箭牌,称因忙着找六世,故而耽误此事,虽耽搁禀报,但已找到六世,不枉费心。皇帝怒火稍息,派人前去迎接罗钦。


在罗钦刚刚适应这里的生活,紧接着就又被人带走。速度快到,罗钦连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跟仁真说,就这样被带走了,一如当初,被生生拽离母亲的怀抱带到错那,除了惶恐,便是不安。


罗钦剃发受沙弥戒,第巴对着大家宣布:“他便是灵童转世,六世达赖,从此他的名字为罗桑仁钦仓央嘉措。”


罗钦听着下面的万众高呼,突然内心悲凉——命不是我的,连名都不是我的。


罗钦住进了布达拉宫,锦衣玉食,绫罗绸缎,这里什么都好,唯独没有一个叫仁真旺姆的女孩,便也就什么都不好。


罗钦几乎相思成疾,无心学佛,整日流连市井,许是上天眷顾,竟让他再次见到仁真。


那日,他趁着夜色跑出去,市井之中,莺歌燕舞,各家张灯结彩,似在庆祝着什么日子。罗钦在这灯笼中穿行,置身于热闹之中,心却像是一潭死水。突然,他像是受到感召般,不经意的回头,却看到不远处的身后,一张熟悉的面孔,望着那灯笼笑得灿烂。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罗钦突然想起了这词,心头一紧,像是一湖死水突然泛起了涟漪。他似乎能听到那人用软糯的声音说着:“作首诗给我听嘛。”


罗钦看着那人,像是释然般的微笑。那时,千人之巷,万灯相连,交相辉映,难分虚实。





罗钦又一次偷跑出宫,平时即便偷跑,他都威风的像只小老虎,张牙舞爪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这次他却胆怯的像只老鼠。


只因为这次他是去见一个异常重要的人。罗钦几乎想不起来他那日是如何与仁真相认,又是如何与她约定见面。太过欢喜,以至于回过神来自己就已经身在布达拉宫之中。


罗钦褪下僧服,穿上华美的锦衣,想要稳下步子走过去,但步伐却总是不由自主的加快。


迫不及待的想要见面,竟然急切的忘了仪态。


罗钦刚走到约定地点,仁真便在茶馆的楼上,倚着窗户喊着:“你给我带糖吃了吗?这里的茶水太苦,我喝不惯。”


罗钦站在茶馆门口,抬头看着那张脸,不禁笑弯了眼,他抖抖锦囊:“都在这儿。”


仁真明明开心的旋出了酒窝,却佯装生气道:“还不快上来,你已经迟到一年了!”


一年啊,原来错那一别到如今,已经一年了。


罗钦整理下衣服,缓步上楼,看着仁真坐在桌旁抽着脑袋,无聊得转着茶杯,突然想起了以前一起戏耍的场景。罗钦坐下,抖开锦囊,散出满桌子的糖来。


“我这么远过来找你可不是为了你的糖。”仁真瞪大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但却忍不住拿了颗糖塞进嘴里,而后装作若无其事道:“因为你还欠我一首诗呢!”


“好好好,为了诗为了诗,有机会我好好的专门为你作首诗。”罗钦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子,在他的眼里,仁真永远都是那个用糖一哄就不哭的小女孩。“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你又是怎么找过来的?还有,你现在住在哪里?一切可安顿好了?”


“嗯……这个嘛,大家都在说你是神童,家乡那里都传开了,还说你在布达拉宫这里举行了坐床典礼,我就知道了,然后王大爷正好过来,我就让他载我一程。”仁真老老实实的说着,但神情却是十分的得意,似乎在说着“快夸我快夸我”。


罗钦看出这丫头的想法,憋着笑就是不说话。仁真不高兴,也不说话了,拿起桌上的糖一个劲儿的往嘴里送。


罗钦伸过手揉揉仁真的头发,笑得宠溺:“慢点吃,别噎着。”


仁真眨眨眼,顿时没了火气,看着罗钦又开始絮絮叨叨:“罗钦我跟你讲,我家的那只羊又下了小羊仔,小羊特别可爱……”


罗钦看着说个不停的仁真,心中欢喜的像是有了头小鹿。罗钦看着窗外的月亮,假装不在意的说道:“留下来吧,以后我每晚都来这里找你。”口吻极淡,像是在商量着要吃什么一般,但罗钦知道,自己的手心里已经冒出了汗,热热的痒痒的,比被第巴拿着竹条抽了手心还难受。


仁真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不可思议的看着罗钦的侧脸,那张脸好看得不似凡人,哦,对了他本来就不是凡人。仁真往嘴里又塞了颗糖,她知道僧人是不许与女子私会,清规戒律,条条极严,但她却还是像是受到蛊惑般的点头:“好啊。”她说。





雪后的布达拉宫甚是好看,银装素裹的墙壁衬着灰白的草地,身后还有连绵的雪山,连接着天地。


罗钦与仁真聊天回来,雪已经下了一夜。罗钦顾不得欣赏美景,急急的跑入宫内,他知道如果被宫内的喇嘛逮到,他下次出宫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午时,第巴过来了,愠怒着一张脸,甚是可怕。罗钦早已习惯这张脸不定时的阴云密布,并未打算跟他有过多的交流,却不想,刚看了两页的经书,就被第巴叫住。


罗钦抬头,此刻的第巴拿着竹条瞪大双眼看着他,从小到大,第巴的惩罚方式都没有变,而罗钦却一点点的高过了他,站起身足以俯视。


“我拒绝。”罗钦垂下眼睑,若无其事的看着经书,“无论什么理由,我都不会接受你的惩罚。”


第巴微愣,没料到罗钦会这样反抗他,拿着竹条的手开始因为气极而不住的颤抖。“不接受?那好,那我就去惩罚跟你一起私会的女子!”


罗钦大惊,条件反射般的脱口而出:“不行!”而后像是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陷阱,便闭上口再也不肯说话,只是那眼神,却像是刀刃般直直的剜着第巴。


还是那么倔,明明就是枚棋子,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听话呢?第巴心想,而后冷笑:“人算不如天算。罗钦,你没想到自己一直那么小心谨慎,却输给了雪后一地的脚印吧?罗钦,我今日就给你上一课,让你看看一个人的任性不听话,能给其他人带来多大的伤害!”


罗钦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充血的眼睛此刻有了闪烁。


“来人啊,去把与罗钦私会的女子给我秘密处置了!”


罗钦手中的经书应声而落,他突然红了眼,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悲伤。他说:“第巴,这事是我的错,你惩罚我吧!跟他人无关。”


第巴冷笑:“现在知道认错了?罗钦,我可记得你从小就没认过错,没想到,现在为了一个女人居然低下了你那么尊贵的身子!”


罗钦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现在在说,让你放过她。”


第巴看着罗钦,也一字一句回应道:“那如果我说不呢?”


罗钦被软禁起来,每日会有人送来清淡的饭菜,罗钦宁愿饿着也不愿意吃饭。他想,以前被关起来,都会有糌粑吃,可是那个送糌粑的人呢?现在在哪?可否安好?


罗钦希望仁真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却又希望她能偷偷跑过来给自己送糌粑。人真是奇怪又矛盾的生物。


罗钦看着经书,想起最初自己瞎说的不算诗的诗:“饿饿饿,伸手接糌粑。糌粑没接着,饿的直打嗝。”罗钦边笑边念,重复的说了一遍又一遍,回过神来,经书已经湿了半页。


罗钦晃晃脑袋,自我安慰:“她那么机灵怎么会有事呢?小时候她可是跑得比谁都快。”

 




不知多久,罗钦终于被放了出来。但却走到哪,身后的老和尚们跟到哪。


罗钦心烦:“你们是跟屁虫吗?”身后的老和尚们不说话,却依旧是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罗钦许久未见仁真,他只想知道仁真现在如何,却始终未能走出宫去。


自恐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怕误倾城,


世间哪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相思成疾,落笔生花。最后两句诗作,就这样补全了。可罗钦并不开心,他看着窗外的桃花树,盘算着自己究竟何时才能出宫。


后来罗钦一直在想,如果他不知道真相,后来的事情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同?


罗钦终于再次跑到了那个茶楼,却如何也找不见仁真。罗钦红着眼睛质问老板,老板被问的受不了,只好叹气道:“她的尸骨早已被运会家乡。”


尸骨?家乡?


罗钦大笑起来:“掌柜的,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老板看着罗钦摇头:“就当这是个玩笑吧。”


罗钦突然就笑出了泪,他手中还握着他用藏文写的诗作,不自觉间,手指便攥破了纸页。


“什么不负如来不负卿,到最后却生生害了人性命!”罗钦大笑着将纸页撕碎,而后跌跌撞撞的走出茶楼。


罗钦像是个疯子,在市井之中环环绕绕,最终却跪倒在布达拉宫门前。罗钦没喝酒,却醉的神志不清。他捧起地上的一抔尘土,咧嘴笑着:“仁真啊仁真,你看啊,我作诗了,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我念了,你就过来找我好不好?”


“仁真,我又买了好多糖,你过来吃好不好?”


“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世间哪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罗钦不停地念着诗,拖长音调,像是黄梅戏般,咿咿呀呀,却听得让人想哭,一遍又一遍,直到罗钦念得口干舌燥,哭得头昏眼花,便倒在地上再难起来。


哀莫大于心死。


罗钦知道,从那一刻起,再没有人能让他的心里住进一头鹿了,也再也没有人能让这潭死水泛起涟漪。


后来,罗钦不服管教,到处风流,拒绝受戒,第巴大怒,不再管他,只专心于完成自己的篡位谋权大计。康熙四十三年,第巴谋反一事因有人告密败露,被皇帝撤职砍头。而罗钦也在第二年,被认定是假六世,而遭到流放,流放时路过家乡,突然有人大喊:“那仁真旺姆好像就葬于此地!”。闻言,罗钦微笑:“可否让我在此打坐?”而后,自行坐于地下,于此圆寂。


只有罗钦知道,那日偷偷告密第巴谋反一事的就是他。他整日沉迷声色,不过是为了隐藏他收罗第巴谋反证据一事。


最终是报了仇,最终还是与意中人死于一处。


这样,便足矣。





“离开错那时,我没有与她告别。她离开我时,我也没能看她最后一眼。现在我只希望能再见她一眼,这样就够了。”


匠弥看着眼前的罗钦,笑得礼貌:“好,书灵的要求,补书人自当应予满足。”


匠弥挥袖,屋中的雾气浓稠的让人识不清方向。待罗钦再次睁开眼,他面前大批的人围在一个房子前。


罗钦有些纳闷,匠弥微笑,引着罗钦向人群走去。


“听说朝廷派人来寻找灵童?”


“什么灵童啊,我怎么听说是来找值得培养的人才?”


“那是……神童?”


人群中嘈杂声一片。


“这是……”罗钦有些反应不过来,跟着匠弥往前挤。


“这是你们最初相遇的地方。”匠弥停下脚步,看着一脸茫然的罗钦,向他旁边一指:“你看。”


罗钦转头,一妇人怀抱一个女娃娃,女娃娃被人群挤得嚎啕大哭,妇人指着刚从屋子里蹒跚着走出来的小男孩,对女娃娃说:“你看他,可爱不可爱?”


女娃娃收了哭声,看着那个一摇一晃走不稳的小男孩,指着他“咯咯”的笑起来。


而那个小男孩,抬头看见那笑得灿烂的女娃娃,也跟着咧嘴笑。


罗钦在一旁不由得也跟着弯了嘴角。原来,在那时,我们就已经相遇了啊。


匠弥不忍打断罗钦,但看着罗钦因为心愿已了而慢慢透明的身体,不由得发问:“这本书上的藏文到底是谁写的?”


罗钦回过头,淡淡的看了匠弥一眼:“是我。”


匠弥不敢相信,满脸的不可思议。


“我为了仁真,专门写给她的。我答应过她,要给她写诗。”罗钦浅笑,脸上全是幸福的表情:“后来我派人送给仁真的父母,假称是仁真多年好友专门写给她的,希望能与仁真同穴而葬,却没想到竟然好生的保存下来了。”


匠弥也笑:“幸亏保留了下来。”


罗钦像是明白了什么,点头重复:“幸亏保留了下来。”


雾气散去,书上重新显露了字迹,匠弥低头,那书上的“不负如来不负卿”写的尤为苍劲。


“咳咳咳,老板你是在屋里放窜天猴了吗?这么大的雾气。”


小童不知何时买糖回来,一句话就打破了这本该细细品味的好氛围。匠弥合上书,不想与这小童说话。小童却屁颠屁颠的跑过来,拿着一颗奶糖,往匠弥嘴里送。


匠弥被塞了一嘴的奶糖,说不出话来,气的直瞪眼。


小童像是没看到般,在一旁问:“好吃吗?好吃吗?”


奶糖在嘴里缓缓化开,匠弥突然想起了罗钦与仁真边吃糖边聊天的场景,不禁点头:“确实挺甜的。”


“那,老板涨工资吗?”


匠弥假装没听见,伸了伸懒腰:“累了一天了,我得早点休息,在下一个客人到来之前不要叫醒我。”


小童应了一声,随手翻看起那古书,一字一句的念道:“世间哪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是啊,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文章作者:苏晗

图片作者:符殊

图片来源:http://huaban.com/pins/854889985/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