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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于透明之中

 书香如斯共赏析 2016-10-31

消逝于透明之中 

文/纳兰妙殊  

2013-05-04 18:05:21|  分类: 默认分类|举报|字号 订阅

      在朋友家读到一本绘册,上面写着:爷爷越来越透明了,他把东西藏起来让我们找,其实我们都能看得到就藏在他背后。后来他就彻底成了透明人。人们以为爷爷死了,不过有时空中会传来爷爷说话的声音,大家才知道他还活着。

     ——我姥姥死的时候,透明人当了快十年了。

     姥姥在高寿这条路上蹒跚前行。八十了,八十五了,九十了,九十五了。每回过生日时大家都说,您老人家肯定能活过一百岁。她笑嘻嘻的,好,好,我就没皮没脸的活着,活到一百岁,真成老妖精了。

    她死的这年九十六岁。

    寿则多辱。周作人晚年把这四个字刻作一枚闲章,无限沉痛。巴金说:“长寿是一种惩罚。”活得越短,越没机会露出纰漏、丑态、昏聩。

    衰老像夜晚一样徐徐降临,光并不是一下子就散尽,死神有惊人的耐心,有时他喜欢一钱一钱地凌迟。八十岁时,姥姥的食量仍是阖家之最。她独个儿住在老房子里,自己伺候一个蜂窝煤炉子,自己买菜做饭,虽是颠一对小脚,行动如风摆杨柳,但还利索得很。她对大家都很有用,儿女的孩子尚小,都得靠姥姥帮忙看管。六个外孙、孙女、外孙女,都经她的手抚养。于是她是有实质的,有威信,说话一句算一句,小辈们都不敢不认真听,稍有点嬉皮笑脸,姥姥脸一沉,扬起一只大手,“打你!”不听话者难免心头一凛,收敛起嬉皮笑脸,承认错误。

    后来她越来越老了,城池一座一座失守,守军一舍一舍败退,退至膏肓之中。她不能再为家人提供帮助,只能彻底地索取,因此她逐渐透明下去,世界渐渐看不见她了。她的威严熄灭了,儿女上门的脚印逐渐稀了,孙儿辈异口同声地说工作忙,春节团聚的时候,敷衍地拎一箱牛奶,进来叫一声姥姥或奶奶,就算交差。她记忆漫漶,一个孙女站在眼前,她要把所有孙女名字都叫一遍,才牵带得出正确的那个。

    然而她也不生病,生病的老太太倒会有众人环伺探望的排场。她只是没尽头似的老下去,用不存在的方式,又存在了十年。

    她也渐渐失掉正常交流谈话的智力。与人说话,一句起,一句应,一句止,她就很满足了。有时,她想主动与人沟通,就拿手去触碰身边的人,叫着,哎,哎。脸上有点巴结地笑,郑重地问出一个问题,比如:我有点不记得,想了半天了——你今年多大?

    被问的人和旁边的人对此都有默契的认识,他们面面相觑,嬉笑着,拿不认真的嗓音说,您看我多大了?

    她却仍是认真的,我想你是十九,还是二十?

    被问的人呵呵大笑,姥姥,我都三十五啦。

    然后人们继续自管自说话,不再看她。剩她独个儿咂摸那一点愕然,并陷入喃喃慨叹,哎呀,我外孙三十五了?当初我带你的时候,你整天哭,搁不下,只能一只手抱你,一只手捅炉子炒菜……

    人们都同意跟她说话只要敷衍过去即可,谁让她活到这样老,老得跟世界文不对题。“衰老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屠杀。”菲利普·罗斯说。除非你幸运地蒙召早退,逃出这环链条。

    但她竟偶尔能记住一些事。几年前我有了男朋友,带回家,告诉她此人名字叫“楷”,小名“大楷”。这样见了几回,她居然记住这个人,却把名字错记成“大海”。

    于是每次见我回去,她先很惊喜地问,咦,你回来啦?然后问,大海呢?

    我多高兴她能记住他,但仍要纠正,不是大海,是大楷。她也像发现一件新鲜事,恍然大悟地哦一声,原来是大楷不是大海啊。下一句就启用新名字,大楷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呢?

    念书时,我答说,他放寒假回他们家去了,说下次再来看你。

    过一阵,我到厨房去跟母亲说了话,或是去拿了本书再回来。她一见我,叫着我的小名,又很惊喜地说,咦,你回来啦?

    接下来再问,大海呢?

    我再答,他放寒假回他们家去了,说下次再来看你。

    后来她的听力不太好了,人间又把她推远了一步。有时她会陷入沉思状态,陷得很深。盘腿坐着,手撑着额角,眼睛盯着墙。浑浊的眼珠停滞了。大家围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以这个行动表示孝敬。所有人当着她的面议论她,毫不避讳,也不用压低声音,就像她只是一座标本。连母亲也不例外,虽然口吻和主题大多是爱怜:瞧你们姥姥,嘴唇还是红红的,头发也没怎么白,这个岁数的老太太,哪个有这么漂亮。

    过年的时候,亲戚们提着点心盒子当道具,来访查证一下,哦,老太太还真硬朗,不简单,真不简单,也就走了。

    英文中有这么一种表达:Somebody is dying,某人正在死去,进行时。原来真有这么一种状态,无法再称之为活,也不是死,这便是“dying”。

    生命和岁月交给她的能力,最终按原本的顺序一样一样还回去。五年前,很难出门了,用轮椅推到外面花园里,还能搀着别人的手走两步,走到池子边看人用馒头喂金鱼。后来不再出屋,不过还能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再后来彻底不能行走,但还勉强能站立。再后来站起来也不能了,三年里整日只倚枕坐着,由母亲把她抱到马桶上。她的食量逐渐减少,食谱逐渐缩短,需要多费牙齿之力与肠胃之力的美味一项一项与她道别。

    最后半年,她吃得像个初生婴儿,粥,牛奶,一点点肉糜。

    到临终两个月,粥和牛奶亦被肠胃拒绝了,只剩了饮水,蜂蜜调制的水、糖水。再让她喝两口牛奶,下午就泻一床。她常跟母亲说,想吃肉,想吃虾。母亲铺张出一大桌,她还是摇摇头不吃了。仅余的生命力负隅顽抗,又把这座孤城苦守了两个月,直至弹尽粮绝。

   最后一次回家看她,她的精神已不够把眼皮撑足。眯缝眼看我,仍笑,喊我乳名,声音又虚又小,像一片揉烂的纸条。阳光照着她,能透过去。

   我拉起她的手,攥一攥,又放下,然后做了一次从没跟她做过的动作:握着她硬邦邦硌手的肩膀,嘴唇碰着她的颧骨,轻轻一吻。那皮肤薄得像一层膜。

    她眼皮下闪出一星欣慰和快活,低声说,哟。然后问,你回来待几天啊?

    我说,明天就走,你等着我,我再来看你。她半迷蒙地一笑,代替回答。

    到世上来学会的第一样本领以及丢掉的最后一样,都是:呼吸。

    初夏的上午,她咽下了最后一口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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