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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和李纨的错位

 圆角望 2016-11-02

    陈大康

    贾敏死后,贾母将黛玉接入荣府,此时作者对祖孙相见、悲喜交加是正笔描写,同时也穿插了许多关于荣府的各种规矩、场所布局以及人际关系的交代,以便读者在阅读开始时就有个初步的清晰概念,这也是脂砚斋称赞的叙事手法:“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当写到邢夫人带黛玉去拜见贾赦时,作者具体地介绍了她们的行走路线:先出荣府的西角门,上了大街,往东经过荣府正门后,再进入一黑油大门,这便是贾赦的家。据黛玉观察,大舅舅的家“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虽“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但“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

    这几句描写很容易被忽略,但它却交代了个影响作品情节发展与矛盾冲突的重要前提:贾赦已搬出去自立门户,作品中所提到的荣府,其实指的就是贾母与贾政同住的家。作品没提分家的原因,但在第七十五回写到了贾赦“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的埋怨以及贾母闻言后的不悦。兄弟分家后,哥哥那儿“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与此对照,“摆布”贾政家事的却是贾赦的儿媳妇王熙凤。作者有意作了错位安排,还时不时地提醒读者注意。第十三回贾珍向邢夫人请求让王熙凤操办秦可卿丧事,邢夫人的回答是“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子家,只和你二婶子说就是了”。言语中看不出对王熙凤治理贾政家事有什么意见,但在第六十五回里兴儿却提到她的愤恨:“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第六十一回里又有平儿劝谏王熙凤:“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王熙凤在第五十五回盘点谁可以帮忙管家时,否定迎春的理由就是“不是这屋里的人”,她当然清楚自己也同样“不是这屋里的人”,管理贾政那里的家事其实在合法性上有点问题。

    这种违背常理的事之所以发生,是因为有两个人罩着王熙凤。首先是贾母,兴儿提及邢夫人的不满时还特地说明:“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贾母在第五十二回里当众称赞王熙凤治家考虑周全,曹雪芹列举了在场的听众是邢夫人、薛姨妈、李婶与尤氏,又写薛姨妈、李婶与尤氏立即附和贾母的称赞,读者会注意到此时作者对邢夫人的言辞神态不着一字,显然是她不同意,但又不敢反对。附和者有句话是说到了贾母的心里:“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王熙凤让贾母事事称心,获得“还有他这样想得到的没有”的称赞。至于王夫人,王熙凤是她的内侄女,由她管家,自可诸事放心。“众人不伏”的态势王熙凤也清楚,她的策略是“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背后有保驾者,她便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

    作品中曾多次提及,荣府原先是贾母在管家,因此她对库房早先藏着的东西十分清楚,别人找不到,她能准确指示方位,一找便着,库房里有些东西王熙凤都不知是何物,贾母却能一一道来,如数家珍。其后管家权移交给了儿媳妇王夫人,但作品在第三回就写到她犯糊涂的事,那是王熙凤向她汇报:“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与贾母作比较,能力与精明显然都差了许多。如果王夫人不再管家,那应该向谁移交? 按常理,应是她的儿媳妇李纨,但结果却是叫来了她的内侄女。王夫人的心思不难明白,贾兰是长子长孙,如果管家权落到李纨手里,今后这个家就是她的了。王夫人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宝玉当家,但他还没有成亲,那个儿媳妇尚待定。在这过渡期叫上王熙凤正合适,她确有治家的才干,秦可卿的丧事就“筹理得十分的整肃,于是合族上下无不称叹者”,而且她毕竟是贾赦的儿媳妇,到时终究要回去的。

    出于以上考虑,王熙凤并没获得正式的管家名分,因为这在情理上说不过去,但实权却在她手里。第六回里周瑞家的告诉刘姥姥,“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王夫人有管家的名分,却“竟不大管事”,实际管事的王熙凤在名分上只是她的助理,而遇上重要的事,王熙凤都得请示与汇报。金钏儿死后,谁来补这个月银一两银子的缺就得由王夫人拍板。王熙凤的提名也很关键,故而谋取此职位者都向她送礼,而王熙凤则是“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有时王夫人也要查问一些事,如赵姨娘房里为何被扣去一吊钱。王熙凤的回答自然是滴水不漏,但出门就放风威胁道:“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众人的奉承是跟着实权走,贾芹要找差事,求了王熙凤就成了,贾芸先是找错了人,后来还是落到王熙凤的手里。王熙凤利用权力干了不少贪赃枉法之事,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威势与荣耀的光环笼罩着她,上下人等趋炎附势地围绕着她,而这一切风光原本应属于李纨。

    李纨被排斥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寡妇“只宜清净守节”。这个“规矩”其实并不成立,贾代善去世后,贾母不照样在管事,即使王夫人、王熙凤当家,她感到需要时便出手干预。得知大观园内赌博盛行,她就立即召集家人查问、训斥、责罚,雷厉风行,威势远在王熙凤之上。而且,如果“清净守节”者不宜治家是规矩,那王熙凤病时,王夫人为何又叫李纨代管?

    王熙凤来当管家的“帮手”,这应是王夫人提出,但得到了贾母的同意。贾母知道这安排委屈了李纨,便下令将李纨的月银从四两提升到二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破例给她“园子地”收租,分年例什么的又总是“上上分儿”。这让王熙凤既羡慕又妒忌,她虽使权拿了不少好处,但处理大小事项忙得“坐卧不得清净”,月银却只有李纨的五分之一。于是,又有项措施算是“再平衡”,那就是作者借兴儿之口所说的:“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作者“妙在”两字用得甚妙,使人想到这种安排背后的文章。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却正是王夫人可不时监察、敲打李纨的抓手。第五十一回里晴雯病了,按规定应搬回家去住,可是宝玉舍不得,便向李纨请示,得到的回复是“还是出去为是”。晴雯气得直嚷嚷,宝玉安慰她说:“这原是他的责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宝玉能立即想到王夫人对李纨的敲打,可见这并非是偶然的事件。第四十九回里宝玉与湘云商议生吃鹿肉,李纨的第一反应是“替我作祸呢”,如果是“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抄检大观园后,薛宝钗为避嫌要回家住,李纨就恳求她:“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这是李纨一直怀有的“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的心情的表露,而王夫人也果然为此事而责怪她。

    李纨不敢顶撞王夫人,但在平日的言语中会自然地流露出不满。有次黛玉和她开玩笑:“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此话无意间点到了李纨不得已所接受的那个工作岗位,她的回答也就有点不客气:“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尽管李纨是笑着说,但话中警告的意味却不容怀疑。脂砚斋曾批云,“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为无疑”,既然你如此向往与宝玉成亲,那就等着“利害婆婆”吧,李纨自己可是已有太多的领教。在第五十五回里,王熙凤病了,王夫人不得已决定“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总算是让李纨上场了。尽管只是部分小权力的暂时代管,王夫人却仍不放心,又指派探春与宝钗一起管事,王熙凤也在通过平儿遥控。在此期间,探春突然表现出杀伐决断的魄力与手段令人刮目相看,王熙凤的解读是,探春平日“言语谨慎”是表象,“心里却事事明白”,而且“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这几条其实也都与李纨相吻合,但她的思虑更深一层,在防范与牵制的环绕中,虽身居领衔之位,却甘当傀儡,遇事都让探春拿主意。但唯有一事是例外:赵姨娘兄弟赵国基死了,李纨闻言立即提出仿袭人例,给丧葬费四十两,探春查清了规定,只发给二十两银。赵姨娘生气地责备探春“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事端本由李纨引起,这时她又在旁劝道:“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此话气得探春连说她“糊涂”。李纨何尝糊涂,她巧妙地将矛头引向王夫人,在赵姨娘与王夫人之间本已很深的矛盾中又打进了根楔子。

    李纨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王熙凤被她戏称为“泼皮破落户”,可风光且有好处的岗位被王熙凤占了,眼见她颐指气使的作派,自己却被安排去照看那些公子、小姐,李纨的感受不难想知。反过来,王熙凤也正心有不甘呢,因为李纨坐享了那一大笔月银与年例。在第四十五回里,李纨带领众人索讨诗社的活动经费,王熙凤乘机当众替她算起了积蓄有多少,声称“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也是应该的。王熙凤的计算快捷而准确,说明此事时常在她心头萦绕。李纨避开此话题不依不饶地追逼,最后王熙凤拨出了五十两银子。等到第五十回诗社活动时,从不参与的王熙凤这次是特地冒雪赶来芦雪庵,大家联句时还要求“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于是她的“一夜北风紧”便成了联诗的首句,这里王熙凤作为赞助者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是她万万没想到,李纨在活动前的筹备会议上又向众人收费,标准是“每人一两银子”。在大观园诗社史上,唯有李纨主办时要收费,那些公子、小姐们谁都不好意思问那五十两银子的去向,而只是“一齐应诺”。

    与邢夫人“婪取财货为自得”,以及王熙凤以侵犯他人利益的方式聚敛财富相比,李纨吝啬小气方面的心机显得有点可怜,但她确有不得已的苦衷。儿子贾兰尚年幼,荣府经济衰败的阴影却在日益扩张,她对可能出现的“树倒猢狲散”局面须得有应对之计。在受防范与排挤的处境中,她唯一可做的未雨绸缪的准备,也只有靠月钱与年例的积累,若不吝啬小气,日后咋办? 第五回有关李纨的曲子《晚韶华》 中有“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一语,它隐含的意思是贾府衰败后,各人的境遇都很狼狈,李纨母子在经济上却仍有实力,这是她预先精细筹划的结果。不过这句话又是很严厉的批评,当别人处于困厄之际,李纨有财力相助,却拒绝伸出援手,这种不作为也是伤“阴骘”的事。综合曹雪芹已透露的各种信息,发现身陷困厄但用金钱可以摆脱者,似乎只有巧姐,而第五回有关巧姐的曲子 《留余庆》 中有“劝人生,济困扶穷”一语,又正与李纨曲子中那句话作对应。当然,这只是种猜测,我们现在无法知晓八十回后的故事将如何展开。倘若曹雪芹的写作计划果真如此,那便是王熙凤与李纨故事的续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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