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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之歌:狐的荣光与污名

 树悲风 2016-11-02


文/有寂


公元前1047年,殷商的最后一位皇帝在征服了淮河流域后突然聊发少年狂,决定进攻一个位于现在河北的叫做有苏的部落。那一年,他六十岁,商朝开国已有三百余年。

 

征讨有苏部落的原因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当这位皇帝凯旋而归的时候,带回来的战利品中有一个女人。皇帝垂垂老矣,而女人正值青春少艾,骨肉婷匀,眉宇清秀,浑身上下充满了爆炸性的火热气韵,再加上游牧民族那特有的开放气质,迅速重新点燃皇帝心中只有通过征伐才能勉强弥补的激情。

 

班师返回朝歌的马背上,是帝辛和妲己的第一次相遇。

 

妲己,姓己,字妲,有苏氏部落之女。在明人所著《封神演义》的帮助下,现在人印象中的妲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巨大婊子。婊子一般都很坏,但妲己更坏,比如她喜欢听炮烙的时候人吱吱呀呀烤熟的声音,喜欢把不从自己的有志青年剁成肉饼——很显然,这已经超越了一般婊子的恶劣行径,世人无法想象一个怎样的女青年能堕落到这种程度,于是想到了另一个形容婊子的词:狐狸精。当然,一般的狐狸精也不过是潘金莲那种,上升不到灭国的层次,于是又想到了狐狸精里最强的一种:九尾狐狸精。而坏婊子苏妲己,便这样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个由九尾狐狸幻化成的女人。

 

九尾狐,最早出现在《山海经·南山经》中:“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海外东经》也有言:“青丘国在其北,其狐四足九尾。”而在《吕氏春秋》中记载,大禹来到涂山,遇见一只九尾白狐,并听见涂山人唱歌,说“绥绥白狐,庞庞九尾”,如果你在这里“成家成室”,就会子孙昌盛,于是大禹便娶了涂山氏的女孩子,叫做女娇。结合这两者来看,在很久很久以前,九尾狐是以图腾的形式示人的,所谓“食人”大抵是取相信自己部落的图腾可以抗击敌人之意。而在《瑞应编》中则提到:“周文王拘羑里,散宜生诣涂山得青狐以献纣,免西伯之难。”可见狐狸还是个祥瑞之兆。到后来的汉代石刻画像及砖画中,常有九尾狐狸与白兔、蟾蜍、三足乌之属列于西王母座旁,以示祯祥,九尾狐狸则象征子孙繁息。不过,同样是在汉代,狐经历了第一件倒霉事——被妖魔化,目前看来,这一顶帽子让它们现在都没能翻身。

 

东汉的《说文解字》中,解狐为“祆兽也,鬼所乘之”,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狐狸不比龙凤麒麟,是很难保住它的神圣地位的。尽管在唐代流行狐神、天狐崇拜,但那已经是妖神了,既然是妖神就不像正神那般正经,不免胡作非为,就像没成正果之前的孙猴子一样。不过在唐代人的观念里,最厉害的天狐--九尾却仍保持着正派风范。可惜九尾狐狸的光荣史终究是要结束的,只不过因为它神通最大比别的狐结束得晚一些,也正因为它神通最大,当它被妖精化后也就成为妖性最大的狐狸精了。



 

九尾狐狸最晚在北宋初期已被妖化了。田况《儒林公议》说宋真宗时陈彭年为人奸猾,善于“媚惑”皇帝,所以“时人目为九尾狐”,可见九尾狐在人们心目中已经不是什么瑞狐、神狐,变成坏东西。也在这个时期,著名的妲己被说成是九尾狐,而且传到日本。宋赵令畴《侯鲭录》卷八:“钱塘一官妓,性善媚惑,人号曰九尾野狐。”日本《本朝继文粹》卷一一收有一篇江大府卿写的《狐媚记》,其中说“殷之妲己为九尾狐”。《狐媚记》记日本康和三年(1101年)事,相当于宋徽宗时期,可见在此前中国已经有这种说法。

 

妲己成了九尾狐狸精,真是喜闻乐见的大幸事。在小说中,先是由元代《武王伐纣书》起了个好头,再由《封神演义》广而告之。《封神》中的妲己,本来是个良家女子,只是被九尾附了体,这才堕落如斯。当然,良家女子的妲己怎样,根本不重要,因为她和路人甲乙丙丁一个性质,这样的情节无非是博取观者同情罢了(虽然他们也并不会同情)而唯一能代表妲己这一那妖媚又邪恶本质的,必然则是九尾狐本身。在九尾狐仍然官居众狐之上的唐朝,白居易就已经在《古冢狐》中把“能丧人家覆人国”的妲己和褒姒一起打包比成了狐妖。所以,当九尾跌落神坛,那些居于陋室却仍然不能止于意淫满足的文人们,必然怀着愤懑和嫉妒的心情,挥毫落纸,磨亮了文字的武器向那些倾国倾城的女人们冲去。

 

让我们重新回到公元前1047年的朝歌,妲己进入帝辛的生活领域时,正是商朝国力如月中天的时候,那时新的都城正在风光明媚,气候宜人的朝歌(今河南湛县)建造起来,四方的才智之士与工匠,也纷纷向朝歌集中,形成了空前的热闹与繁荣。离宫别馆,次第兴筑,狗马奇物,充盈宫宝,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丝竹管弦漫天乐音,奇兽俊鸟遍植园中,从此戎马一生的商纣王帝辛,终于在妲己这个小女人的导引下,寄情于声色之中。

 

就在帝辛宠爱妲己时,在陕西渭水流域的周部落默默闷声发大财。周部族原是夏朝后稷的后裔,早在古公时代,便有了东下图商的企图,《诗经》中的《鲁颂》中有这么一段:“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歧之阳,实始镇商。”然而,商朝有一些过分强大,直到周的领袖传到了姬昌,一个真正的机会才得以到来。

 

《封神演义》中,妲己是个大婊子,婊子自然是要勾引人的,所以她去勾引了姬昌的儿子伯邑考——这个故事的结局众人皆知,因为伯邑考宁死不从(虽然并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恼怒的妲己涉及害死了伯邑考,然后将他做成了肉饼让姬昌亲口食之。不过真实的故事是这样的:在商王朝最后的日子里,一个叫伯邑考的年轻人前去朝歌觐见帝辛,朝野之上,他偶然发现皇帝身边有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伯邑考疯狂追求妲己的行径被帝辛所知,而后结局不变。在监狱中痛苦吃下儿子肉的姬昌,在等待保释的过程中突然发现,伯邑考的死,其实是一个天大的利好消息。

 



往后的日子里,商朝的经济和政治中心逐渐南移——淮河流域的肥美土地有着天然的诱惑,中原渐渐成为不设防的区域。而姬昌并吞了泾、渭平原上的密须、阮等部落;更越过黄河,征服了黎、刊等部落,黄河以南的虞、芮等部落也已望风归附,用人的势力渐渐威胁到商的中心地区。在周人从岐地迁都到丰邑后,战争的前戏——宣传机器开始轰鸣转响:妲己是腐人心智的毒瘤骚货,帝辛则是被女人操控的傀儡暴君。虽然,商朝是一个极度迷信的王朝,区区一片龟壳在行政上的意义都比妲己大上三十倍。

 

姬昌死后,武王继位,作战动员仍在继续——姬旦负责在商朝离间;姬发则继续宣传,并给帝辛起了一个可口动人的名字:纣。而这顶牛鬼蛇神的帽子,直至今天也不曾被摘下。在宣布了帝辛的十大罪状(找罪名扣帽子真是从古至今以来最简单的事情之一)之后,周,联合天下诸侯,进军朝歌,发动了牧野之战。商朝的奴隶军队临阵倒戈,帝辛见大势已去,焚楼自尽。

 

那么蛇蝎美人呢?《封神演义》中这样说:“只见那妖妇依旧如前,一样软款,又把这些军士弄得东倒西歪,如痴如醉。杨戬与韦护看见这等光景,二人商议曰:‘这毕竟是个多年狐狸,极善迷惑人,所以纣王被他缠缚得迷而忘返,又何况这些愚人哉!我与你快去禀明元帅,无令这些无辜军士死于非命也。’”……“子牙同众诸侯门弟子出得辕门,见妲己绑缚在法场,果然千娇百媚,似玉如花,众军士如木雕泥塑。”作者写到这里极度高潮,作诗数首,大力渲染妲己至死不渝的娼妇气息,仿佛全世界的妖女们此刻都一并在姜子牙的调教下灰飞烟灭,不能再引诱任何一个正人君子那貌似坐怀不乱的心灵。然而,据孔融《世说新语》所载,真实的故事是,周公旦在杀入朝歌后的第一时间,就把妲己掳了去,纳为自己的小妾。

 

文人们一般性格比较感性,说起话来不太负责任。比如纣王最臭名昭著的“酒池肉林”,周时的文件没有记载,春秋也没有,但到了战国,韩非子就突然生动地描绘起来。那时候的诸子百家个个口才了得,为了推销自己的观点,自然文字也激荡了起来。很多论据,也多是“想当然耳”。便是“不虚美,不隐恶”的司马迁,有时也会润润笔。譬如他在韩非子“酒池肉林”的基础上,又加上“男女裸奔其间”的合理想象。当然,在他之前,已经有人在酒池面积上大做文章,说可以“回船糟丘而牛饮者三千余人为辈。”这样的想象力只能用疯狂来形容。也许,在他们看来,反正纣王形容得再淫荡、再荒唐也无妨。历史的另一个目的便是警示后人嘛,于是,他们的想象和润色,便常常显得坦然而大方。譬如司马迁之后的史学大家刘向,就把纣王鹿台的面积升级为“大三里,高千尺”,而晋朝的皇甫谧觉得还不过瘾,一咬牙,把鹿台的建筑面积提高了十倍,达到“高千丈”的地步。

 

作为历史上最出名的九尾狐,妲己可以说笑傲群妖。在她以后,九尾狐变成骚货也就成了理所当然。清代通俗小说《狐狸缘》中的玉面仙姑便是九尾玉面玄狐精,最后被吕洞宾收服,割掉她八条尾巴。晚清小说《九尾狐》不是写狐妖而是写妓女--妓女胡宝玉绰号九尾狐。小说说九尾狐最淫最媚,“比寻常之狐尤为厉害”,所以拿来比胡宝玉这“一个极淫荡的娼妓”。清代流行狐妓一体的观念,妓就是狐,最坏的妓当然是九尾狐。



 

从涂山女到苏妲己,九尾狐的神圣和荣光彻底消失了,成为了婊中极品的代言人。当《金瓶梅》中西门庆的老婆大骂潘金莲是“九条尾巴的狐狸精”时,便能看出这是多么憎恨这个女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妲己真是千古奇冤,不仅把九尾拉下神坛,自己也成为黄脸婆们抓小三时挂在嘴边的抨击对象——尽管她只是一个过分美丽的小姑娘,得到了过分的宠爱罢了。

 

《太平广记》卷四百四十七载:“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盅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而天狐即为九尾。这种狐狸一旦路过茅舍,就容易引起火灾。所以,聪明的狐狸从来不会选择人声鼎沸的地方,因为她们的目的是为了蛊惑男人而不是烧死他们。这样,为了满足她们心中那幻想的伟大爱情,她们通常选择宽阔的坟场作为大本营。

 

据说一般的方法杀不死九尾,只有道行极深的道士,用来自远东的桃树枝抽打她们时,才会血流如注地昏死过去。而且,只需抽打五下——人间的五下,折合成天上的惩罚,便是五百下。即便如此,也不能将她们致死,最多也只能让她们痛苦地离开写满爱欲的人间墓域,不再纠缠她们爱上的男人(多是负心的),上天归队,由神灵来管理她们那过分的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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