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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潜:诗的意象与情趣

 瀞舒凝兰 2016-11-04


 前两天,时代君收到了一位诗人朋友寄来的新作,谈及诗歌创作,朋友说,诗是诗人自然感情的一种流露,有的表达了他们的自我感受,有的表达了他们身不由己痛苦,诗的内容都是源于生活,是人对于自然真实的描述 。


世间的人有千百种,对于诗的解读就有千百种,周四人文经典,就让我们一起重温一下美学大师朱光潜眼中的诗是什么样的。





诗是心感于物的结果。有见于物为意象,有感于心为情趣。非此意象不能生此情趣,有此意象就必生此情趣。诗的境界是一个情景交融的境界。这交融并不是偶然的,天生自在的,它必须经过思想或心灵的综合。在希腊文中“诗”的字义为“制作”,诗都要“作”,而这“作”是思想的运用。


人类思想大约可分为两个类型:一是艺术型的思想,运用具体的意象;一是科学型的思想,运用抽象的概念。意象是个别事物在心中所印下的图影,概念是同类许多事物在理解中所见出的共同性。比如说“树”字可以令人想到某一棵特别的树的形象,那就是树的意象,也可以令人想到一般叫做“树”的植物,泛指而非特指,这就是树的意义或概念。人类思想演进的程序是先意象而后概念。原始民族和婴儿运用思想多着重实事实物的图影,开化民族和成人运用思想才着重凡事凡物的关系条理。我们想到“重”,原始民族想到山石;我们想到“慈爱”,原始民族想到“鸟哺雏”。这恰巧也就是情与理的分别:意象容易引生情感,概念容易引生理解。诗与科学的不同也就在此。科学推求普遍的真理,以概念为基础;诗创造个别的意境,以意象为基础。科学是推理,是理解的事;诗是想象,是情感的事。


意象容易引生情感,却也不一定就能引生情感。举头向外一望,我看见房屋、树木、道路、人马等等,在我心中都印下意象,可是,我对它们漠然无动于衷,它们没有感动我,对我可有可无,我不加留恋,它们就没有成为诗的境界。但是,这些寻常事物的意象也可能触动我的某一种心情,使我觉到在其他境界不能觉到的喜悦或惆怅,使我不得不在它上面流连玩索。如果我把那依稀隐隐约约的情与景的配合加以意匠经营,使它具体化、明朗化,并且凝定于语言,那就成为诗了。杂乱的、空洞的意象的起伏只是“幻想”(fancy),完整的意象与完整的情趣融贯成为一体,那才是“诗的想象”(poetic imagination)。诗是一个完整的生命,其中,血不能离肉,形不能离体,为了了解的方便,我们加以分析,才显见出意象情趣和语文三个不可分割而却可分别的要素。我们姑且随意举一首短诗为例来说明,比如李白的《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在这首诗里,我们一眼就看到的是语文——四句五言。这二十字有音有义。就音说,它有一种整齐的格律,声与韵组成一种和谐的音乐,念起来顺口,听起来悦耳。如果细加玩索,这音乐也很适合于诗所要表现的情调。就义说,它写出一些具体事物的意象,如“玉阶”、“白露”之类。这些意象可以个别的用感官知觉去领会。温度感在这首诗中最显著,多数意象都令人觉得“清冷”。其次是视觉,玉阶、白露、水晶帘、秋月等都有看得见的形状色彩。“生”、“侵”、“下”、“望”四个动词可以起筋肉运动感觉。“生白露”与“下水精帘”还可能有听得见的声音。不过乱杂拼凑的意象不能成诗。这里的许多意象是都朝着一个总效果生发,它们融成一体,形成一个完整的境界,可以看成一幅画或一幕戏。这戏里分明有一个主角,一个孤单的女子;一幕颇豪华的背景,铺着玉阶挂着水晶帘的房屋;一种很冷清的气氛,白露、深夜、水晶、秋月;一段很生动的剧情,一个孤单女子怀人不寐,在玉帘上徘徊到深夜,等到白露湿了罗袜,寒冷难禁,才放下水晶帘,进房了仍不肯睡,一个人在望那玲珑的秋月。如果我们朝她那内心一看,那里的剧情还更紧张热闹。幕后显然还有一位未出台的男子,她和他在过去还有一段耐人猜想的姻缘,于今情形改变了,反正他已去了,留下她一个人在那里重温旧日的记忆,感伤今日的凄凉,怅惘来日的离合,而白露、秋月又那么清寒得可爱。这一切形成一个生动的境界,一个完整的意象。我们如果不能把情景看得一目了然,就无人了解这首诗;可是如果只把它看得一目了然而无动于衷,有它不足喜,无它不足惜,那也就还没有了解这首诗的深微。诗人本要借这完整的意象传出他称为“玉阶怨”的那种情感,我们必须了解这“怨”的意味,才能了解这首诗。情感不是纯然可凭理智了解的。“了解”情感势必“感受”情感。我们必须设身处地,体物入微,在霎时中丢开自我,变成诗所写的那位孤单女子,亲领身受她的心境的曲折起伏,和她过同样的内心生活。凡是诗的了解都必须是“同情的了解”(sympathetic understanding),不同情决无从了解,了同情的了解,诗的目的与功用才算达到。



这里,意象与情趣的关系如何呢?严格地说,它们并不是两回事,意象中就寓有情趣,情趣就表现于意象。比如这首诗题的“玉阶怨”而全诗却不着一“怨”字,但是句句都在写怨。凡是表示(非表现)情绪的字样,如“悲”、“喜”、“爱”、“怨”、“兴奋”、“惆怅”之类,都很抽象而空洞。比如说“喜”,你向人说“我喜欢”,人只能用理智了解这句话的意义,那还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喜的情境不同,喜的滋味也就不同。从前人有一首状“喜”的打油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虽不是好诗,却可说明这个道理。你只说你喜欢,而没有说出你为何喜欢,以及如何喜欢那个具体的情境,人不知道那是“久旱逢甘雨”的喜还是“他乡遇故知”的喜,他就茫然无凭,不能起同情的了解。我说这首诗也还不是好诗。因为四句各言一境,随便拼凑,不能看成一个完整的意象。而且每句只是一个标题,“如何喜”还是没有写出来,诗中看不出写诗人的性格,所以仍是空洞的。像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写离乱时人忽闻乱定准备还乡,整个的具体情境活跃如在目前,才是表现喜的好诗,才能引起同情的了解。


诗以具体的意象表现具体的情趣。具体的意象必是一个活跃的情境,使人置身其中,便自然而然地要发生那种具体的情趣。造出一个情境来打动情趣,道理有如行为派心理学家所谓“条件造成的反射”(conditionedreflex)。呵着痒处(条件),自然感觉到痒(反射)。“譬如饮水,冷暖自知。”空谈冷暖而不叫人亲自饮水,他所了解的就不是饮某水的某种特殊风味的冷暖。诗不告诉人冷暖,而只请人饮水去自知冷暖。情趣譬如冷暖,饮水譬如观照意象。


生命生生不息。希腊哲人有“抽足急流,再插足已非前水”的妙喻。每首诗所写的境界与情趣唯其是活的、具体的,所以是特殊的,“只此一遭的”(unique)。世间有不少女子因为孤独而生愁怨,可是各有历史背景,各有怀抱,愁怨不能完全相同。《玉阶怨》是只有李白所写的那二十个字所能写出的那一种怨。换一个情境,换一个说法,意味就完全变过。从此可知诗不但不能翻译,而且不能用另一套语言去解释。诗本身就是它的唯一的最恰当的解释。翻译或改作,如果仍是诗,也必另是一首诗,不能代替原作。



诗是一种对于生活的体验与玩索。无情趣(这就无异于说无生活)不能有诗,有情绪者却也不一定就有诗。许多人自以为有“诗意”,只欠一副表现的本领。其实那“诗意”还是一种幻觉,至多也只是一种依稀隐约的萌芽。要它真正成为诗,必定要经过意匠经营使它明朗化。这明朗化就是具体的情趣见于具体的意象。英国诗人华兹华斯(Wordsworth)说得好,诗起于“由于沉静中回味起的情绪”(emotionsrecollected in tranquillity)。感受情绪是实际人生的事,回味情绪才是艺术的事。感受是能入,回味是能出。由感受到回味是由自我的地位跳到旁观者的地位,由热烈的震动变为冷静的观照。在这回味之际,情绪就已连发生情绪的境界在一起想,就多少已化为意象。就在这回忆中,那情绪与境界的浑整体经过熔化和洗练,由依稀隐约而化为明朗确定。所以这回味就是批评家所谓“创造的想象”。


如果我们把原来感受的那种生糙自然的情绪叫做第一度情绪,回味起来的情绪叫做第二度情绪。它们的分别可以这样判定:第一度情绪如洪水行潦拖泥带水,第二度情绪如秋潭积水澄清见底;第一度情绪有悲喜两极端中各种程度的快感与不快感,第二度情绪悲喜相反者同为欣赏的对象;第一度情绪起于具体的情境而那具体的情境却不能反映于意识,意识全被情绪垄断住了,第二度情绪连着它所由起的具体的情境同时很明确地反映于意识,是一个情景交融的境界。总之,第一度情绪是人生,是自然;第二度情绪是想象,是艺术。艺术凭借自然,却也超脱自然。它是根据自然而另外建立的一个意象世界(idealworld)。就有所凭借而言,它是写实的;就另有所建立而言,它是理想的,超现实的。它是人生的反映,也是人生的弥补。



一般人有情趣而无诗,原因在有自然而无艺术。有感受而无回味,能入而不能出。情绪离着意象而孤立空悬。一切诗都必须经过感受阶段,在“自我”中渗透一番;一切诗也都必须经过回味阶段,跳出“自我”的圈套,得到一个可观照的意象。所以一切诗都必同时是主观的与客观的。纯然主观的诗与纯然客观的诗于理都不能存在。物与我固然有一个分别,诗或是写亲身感受的,或是写观照于物的。一般人把前者称为主观的,后者称为客观的。其实写主观的经验必须能出,写客观的经验必须能入。一则化主为客,一则化客为主,同是相反者的同一。比如班婕妤写《怨歌行》是写自己,可是她是“痛定思痛”,把自己的身世当做一部戏去看,才看出她自己恰像秋风中的纨扇,这纨扇的意象就表现出她的情绪。李白写《玉阶怨》是写旁人,可是他也必须在想象中亲领身受那孤单女子的心情,才明白她的“怨”是起于那么一个情境,有那么一种风味。


尼采讨论希腊悲剧,说它起于阿波罗(日神,象征静观)与狄俄倪索斯(酒神,象征生命的变动)两种精神的会合。这两种精神完全相反,而希腊人能把它们融会于悲剧,使变动的生命变为幽美的形象,就在这形象中解脱生命的苦恼。尼采以为这是希腊智慧的最高的成就。其实不但在悲剧,在一切诗也是如此,情绪是动的、主观的、感受的、狄俄倪索斯的,意象是静的、客观的、回味的、阿波罗的。这两种相反精神同一,于是才有诗。只有狄俄倪索斯的不住地变动(生命)还不够,这变动必须投影于阿波罗的明镜(观照),才现形象。所以诗神毕竟是阿波罗。


文:朱光潜

摘自:《厚积落叶听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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