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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品与六朝诗其四十四～《诗品》与谢脁 主讲人：@置酒梅花下 时间：2016.11.5.晚20:30～21:30 昨天，我们聊了谢朓的写景名作《游东田》，：“戚戚苦无悰，携手共行乐。寻云陟累榭，随山望菌阁。远树暧仟仟，生烟纷漠漠。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不对芳春酒，还望青山郭。” “远树暧仟仟，生烟纷漠漠。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体物入微，描写精准传神，是千古传颂的名句。此数句，用钟嵘所说“自然英旨（美好）”四字来评价，毫不为过。 这首诗里的中间三联，尤其是第二、第四联，对仗非常工整。 本诗通篇都没有使用典故。正如刘勰所说的“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曲，细致。 谢朓这首“流美圆转如弹丸”的诗，正符合沈约的三易说。 沈约提出文学上的“三易说”，即：易见事，易识字，易读诵。 沈约所说的易见事，就是常见的典故、所用事不是僻典。 钟嵘《诗品》中所说：“大明（刘宋孝武帝刘骏年号公元456——465年）、泰始（刘宋明帝刘彧年号公元465——公元471年）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辞不贵奇，竞须新事。” “竞须新事”中所说的“新事”就是别人没见过的僻典，可见虽同为竟陵八友中人，而沈约所提倡的，与王融、任昉是不同的。 竟陵八友，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著名的文学团体。永明（齐武帝萧赜年号，公元483——公元493年）年间，齐武帝之子竟陵王萧子良礼才好士，将一些著名文人招聚到自己在建康鸡笼山西邸家中，谈文论诗。 其中最为有名的是：萧衍(464年-549年)、沈约(公元441~公元513年)、谢朓(464-499)、王融(466—493，字元长)、萧琛(478―529，字彦瑜)、范云(451——503年，字彦龙)、任昉(460-508年，字彦升)、陆倕（公元470——526年，字佐公）。这便是所谓“竟陵八友” 南朝：刘宋公元420年——479年，南齐479年——502年，南梁502年——560年，南陈557年——589年。齐，只有二十三年。 八友中人，沈约年辈最长，得名也最早。永明初年，沈约已四十三岁，范云小沈约十岁。其余诸人，都只二十多岁。沈约便是永明声律论的代表人物。关于永明声律论，梦痴在讲诗歌史中，已论及，兹不赘述。 沈约的祖父沈林子、伯祖父沈田子，都是宋武帝刘裕手下的名将。其父亦有名于时，因参与皇室斗争，被刘宋孝武帝所杀。沈约因被缉拿而流亡。入齐后，沈约得到武帝太子萧长懋赏识，曾任太子家令。但武帝萧赜以文士处之。 此时，沈约参与竟陵王萧子良西邸之游，为竟陵八友之一，亦为其领袖。萧长懋、萧赜去世后，萧赜堂弟萧鸾把持朝政。子良病逝，沈约被外放为东阳太守。后与范云等协助萧衍即帝位建立梁朝，以开国重臣得高职显爵。但，沈约与萧衍之间亦有芥蒂，故沈约去世后，礼官原拟沈约之谥为“文”，而萧衍却改“文”为“隐”，萧衍解释说：“怀情不尽曰隐。”尽己之谓忠，怀情不尽，意思是对他尚不够忠诚之意。 后世称沈约沈东阳、沈隐侯，如上所述。 梁简文帝萧纲在给萧绎的信中曾说：“至如近世谢朓、沈约之诗，任昉、陆倕之笔，斯实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 沈约一生历经宋、齐、梁三代，自中年以后，便始终处于文坛领袖地位，声望极高，公认为一代文宗。 谢朓的“好诗圆转流美如弹丸”之说，与沈约的“三易说”，有相通之处，而从诗歌的写作来看，谢朓的诗，既符合自己的说法，也符合沈约的“三易说”。作为文坛后进，谢朓的文学观点及创作，应当是受到了沈约的影响，而与王融、任昉不同。 我们看一下沈约的诗。然后将沈、谢的诗比较一下。 796沈约《宿东园》：“陈王斗鸡道，安仁采樵路。东郊岂异昔，聊可闲余步。野径既盘纡，荒阡亦交互。槿篱疏复密，荆扉新且故。树顶鸣风飙，草根积霜露。惊麏去不息，征鸟时相顾。茅栋啸愁鸱，平冈走寒兔。夕阴带层阜，长烟引轻素。飞光忽我遒，宁止岁云暮。 若蒙西山药，颓龄倘能度。” 此诗大约作于梁天监（梁武帝萧衍年号，公元502——公元519年）初年。 东园，沈约建于钟山东的东田（即谢朓《游东田》中的“东田”）的庄园。 陈王斗鸡道，安仁采樵路：陈王，陈思王，指曹植。曹植《名都篇》：“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安仁，指潘安，安字安仁。“出自东郊，忧心摇摇。遵彼菜田，言采其樵。” 李善注曰：“《东郊》，叹不得志也。” 曹、潘二人所写东郊，非沈约所写东郊，只因皆为东郊，而连类及之。盖泛指前贤耳。 东郊岂异昔，聊可闲余步：言昔贤已逝，江山依旧，自己在东郊信步闲行。 野径既盘纡，荒阡亦交互：盘纡，纡曲盘回。 槿篱疏复密，荆扉新且故：槿篱，用木槿扎成的篱笆。槿，落叶灌木。荆扉，指信步闲行中所见路边普通人家。且，将、将要。“扉新且故”，造语极妙，应是与以前闲行所见有所不同，以前所见，路边人家新置荆扉，而今虽然尚新，但也显得有点暗旧了。由“荆扉新且故”推知，此人家之“槿篱”当是绕屋栽槿作篱笆，槿须修剪，以前所见槿篱因修剪而显得稀疏，而今又长得茂密了。 王闿运评“荆扉新且故”句言：“荆扉新故，是画林舍者所不到”。有画谚云：“偏是破屋堪入画。” 上四句，写田畴人家。 树顶鸣风飙，草根积霜露：通过草木，写节候之变化。“树顶鸣风飙”，由“槿篱”过度而来，甚是自然。 惊麏去不息，征鸟时相顾：此二句，写旷野，及天空中动物。目光所及，由地至天。麏（Jūn），古同“麇”，指獐子。又称为麝獐、香獐。征鸟，迁徙之鸟。 茅栋啸愁鸱，平冈走寒兔：亦言动物。目光所及，由天至地。亦兼写人。茅栋，言人家；平冈，指原野、山。 上四句，言深秋之动物。 夕阴带层阜，长烟引轻素：夕阴，傍晚时的阴影。带，萦绕，这里应是布满的意思。层阜，层叠的山峦。长烟，当指傍晚时的炊烟之类。轻素，象轻扬的白色丝绸。 飞光忽我遒，宁止岁云暮：飞速流逝的时间压迫着人，让人心情沉重。岂止是一岁将暮？（时光飞逝，渐渐老去，怕也是人生将暮。） 上四句，言日暮、岁暮、感慨人生将暮。 若蒙西山药，颓龄倘能度：蒙，受、承受。西山药，曹植：“西山一何高，高高殊无极。上有两仙僮。不饮亦不食。与我一丸药。光耀有五色。服药四五日。身体生羽翼。轻举乘浮云。”西山，或亦可指西王母所在之昆仑山。 颓龄，老年、衰颓之年。倘，或。 最后二句，是承“飞光忽我遒，宁止岁云暮”而来，发出的深深的感慨与希望之辞。 沈约的这首诗，“陈王斗鸡道，安仁采樵路”“野径既盘纡，荒阡亦交互。槿篱疏复密，荆扉新且故。树顶鸣风飙，草根积霜露。惊麏去不息，征鸟时相顾。茅栋啸愁鸱，平冈走寒兔。夕阴带层阜，长烟引轻素。”都是工整的对仗句，而谢朓的那首《游东田》亦大都是工整的对仗句。 我们再看一下沈约的一首五言诗。 沈约《早发定山》：“夙龄爱远壑，晚莅见奇山。标峰彩虹外，置岭白云间。倾壁忽斜竖，绝顶复孤圆。归海流漫漫，出浦水溅溅。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忘归属兰杜，怀禄寄芳荃。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 稍为注释一下。 这首诗，作于齐隆昌元年（萧昭业年号公元494年）作者赴东阳太守任途中。东阳，即今浙江省金华。定山，位于浙江杭县东南。 夙龄爱远壑，晚莅见奇山：夙龄，少年、早年。晚，与“夙龄”相对，指老年。莅，到。“夙龄爱远壑”大意同于陶公“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标峰彩虹外，置岭白云间：标，高高地突出之意。此二句，写山势之高、之美。 倾壁忽斜竖，绝顶复孤圆：写随着行径的变化，看到山势的不同变化，或崖岭的不同侧面。 这二句，具体写旅途上眼中所见之山。 归海流漫漫，出浦水溅溅：这二句，写山中溪涧。 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这二句，写山中树木之美。 忘归属兰杜，怀禄寄芳荃：兰杜，兰草、杜若，皆为香草。荃，亦香草。 此二句意为：虽然属意、留连山中草木，但是，因官程所限，不得遂愿。但是，虽然怀禄，不得不奔波于世，而心中所守，亦如芳荃之香洁。 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指对仙人、仙境的向往。三秀，灵芝。九，众多之意。 由对仙人仙境之向往，亦可推知对尘世之厌倦。 沈约的这首诗，通篇从首联至尾联，皆为精整的对仗。如果抛开个别句子的平仄不论，这首诗，可以说是一首工整的排律了。 诗之格律化，到沈约这里，已经相当成熟了。 诗之对仗，在刘宋三大家中，已经较多地运用。如我们前面讲过的那两首颜延之和鲍照的诗。 颜延之《车驾幸京口侍游蒜山作》诗中的“元天高北列，日观临东溟。入河起阳峡，践华因削成。岩险去汉宇，襟卫徙吴京。流池自化造，山关固神营。园县极方望，邑社总地灵。宅道炳星纬，诞曜应辰明。睿思缠故里，巡驾匝旧坰。陟峰腾辇路，寻云抗瑶甍。春江壮风涛，兰野茂稊英。宣游弘下济，穷远凝圣情。岳滨有和会，祥习在卜征”都是工整的对仗。 鲍照《蒜山被始兴王命作》：“暮冬霜朔严，地闭泉不流。玄武藏木阴，丹乌还养羞。 劳农泽既周，役车时亦休。高薄符好蒨，藻驾及时游。鹿苑岂淹睇，兔园不足留。升峤眺日軏，临逈望沧洲。云生玉堂里，风靡银台陬。陂石类星悬，屿木似烟浮。形胜信天府，珍宝丽皇州。白日回清景，芳醴（一作艳）洽欢柔。参差出寒吹，飉戾江上讴。王德爱文雅，飞瀚洒鸣球。美哉物会昌，衣道服光猷。” 这首诗中的“鹿苑岂淹睇，兔园不足留。升峤眺日軏，临逈望沧洲。云生玉堂里，风靡银台陬。陂石类星悬，屿木似烟浮。形胜信天府，珍宝丽皇州。”也都是工整的对仗。 有人说，诗之格律化，始于鲍照，而极于老杜。极于老杜不假，但是，始于鲍照一句，则值得商榷。以年龄论，颜延之(384~456年)、谢灵运（385年－433年）就长于鲍照(415-466年)许多。 把对仗成功地运用于诗歌，可以前推至太康文学的代表人物陆机。 陆机《苦寒行》：“ 北游幽朔（幽深的北方）城，凉野多险难。俯入穹谷底，仰陟高山盘。凝冰结重涧，积雪被长峦。 阴云兴岩侧，悲风鸣树端。不睹白日景，但闻寒鸟喧。猛虎凭（依、依仗）林啸，玄猿临岸叹。夕宿乔木下，惨怆恒鲜欢。渴饮坚冰浆，饥待零露餐（李周翰注：言饥渴而饮水食露也。然冰时无露，盖文之疏（疏漏）也）。离思固已久，寤寐莫与言。剧（艰难）哉行役人，慊慊（qiàn，心怀忧闷）恒苦寒。” 慊慊，这个词，留意一下，读qiàn时，是忧闷之意；读qiè，则是快乐之意。 这首诗中“俯入穹谷底，仰陟高山盘。凝冰结重涧，积雪被长峦。 阴云兴岩侧，悲风鸣树端。不睹白日景，但闻寒鸟喧。猛虎凭林啸，玄猿临岸叹”，也都是很有文彩而又工整的对仗句。 陆机《招隐诗》：“明发心不夷，振衣聊踯躅。踯躅欲安之，幽人在浚谷。朝采南涧藻，夕息西山足。轻条象云构，密叶成翠幄。激楚伫兰林，回芳薄秀木。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哀音附灵波，颓响赴曾曲。至乐非有假，安事浇淳朴。富贵久难图，税驾从所欲。” 这首诗中的“朝采南涧藻，夕息西山足。轻条象云构，密叶成翠幄。激楚伫兰林，回芳薄秀木。”皆是对仗，很工整。 可以说，陆机的诗，已兆示着律诗的形成了。 文学的发展自有其规律，一种体裁的形成，自有其长久的源流。 下面，我们聊一下谢朓对仗工整的另一首写景名作。这首诗中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比我们讲过的游东田中的那四句，更有名，因为有李白的揄扬。 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 这首诗，是谢朓于建武（明帝萧鸾年号）二年，即公元495年，赴任宣城太守途中所写。 三山，即三山矶，山名，上有三峰相连。在今南京西南长江尚岸。 要比较深入地了解这首诗，就要联系到谢朓传记中的内容了。正所谓知人论诗。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灞涘，灞水之岸。灞水，河名，源出陕西蓝田，流经长安。涘，河岸。长安，汉唐帝城。河阳，县名，故址在今河南孟县西。京县，指洛阳。 王粲有诗：“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潘岳曾任河阳令，满县种桃花，人称河阳一县花。潘岳有诗《河阳县作》：“引领望京室，南路在伐柯。” 潘岳为西晋人，帝城为洛阳。 此二句中“灞涘” “河阳”皆非实指，应是代指三山、及三山旁之河流，“长安” “京县”当代指齐帝城建康（南京）。 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丽，谓使之光华闪耀，另一解为附着。个人认为前一种解释更漂亮些，如依前一种解释当为：使……丽之意。 飞甍，即“ 飞檐 ”。屋檐上翘，若飞举之势。甍，屋脊。参差，高低不齐，此指高矮不同的各种建筑。 参差，不当指屋瓦，因远望，瓦不可能清晰地看到。 此二句，谓所见建康城内之景。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余霞，天空中残留的晚霞。绮，织有花纹的锦缎。练，白色丝绸。 上四句，皆为远望所见。城中、天上、河流。 “澄江静如练”引出下“暄鸟”一句。 “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与“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相较可知，有时间的变化，从晴朗可以清晰远望的白天，一直看到晚余霞如绮。言眺望时间之久，由眺望时间久，可以景色之美，或亦寓有心忧郁闷之意。 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喧鸟，欢叫的鸟。覆，满。春洲，谢朓是夏天被任命为宣城太守的，所以，途中所经，不应为春天，春洲，是指所见洲渚仍如春天一般百花盛开，众鸟喧鸣。 白居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常恨春归无覍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白公此诗，可以参读。 杂英，各种各样的花。丘迟《与陈伯之书》：“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甸：郊野。 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离开了朋友，不能再与朋友、亲人欢宴，将要在异地留滞很久，亲人朋友真让人想念啊。 去，离开。 方，将要。 滞淫，长久地停留。王粲：“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 由“怀哉罢欢宴”可知，“去矣”是指离开一起欢宴的亲朋。罢，停止。 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佳期，指与亲朋相会之期。由“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二语而来。 何许，何时。 霰，细小的冰粒，形容泪珠晶莹。 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有情，王戎有言：“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钟，集。 鬒（zhěn），黑发。 这二句是说，作为既非太上，亦非愚下的有情之辈，怀念故乡，向故乡遥望，在外长久滞留，不得回乡与亲朋团聚，哪能不黑发变白呢？ 谢公的这首诗，我们今天先聊到这儿，谢谢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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