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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意识到,大学时的问题没有答案 | 汪广松

 静雅轩345 2016-11-06


大学时代读到罗曼·罗兰著作《约翰·克利斯朵夫》时,被傅雷先生的“译者献辞”打动,他说:


     “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的自拔与更新。”


读了献辞再读小说,似乎平添了许多力气,能够激荡自己奋勇前行。可是读了小说再去读傅雷,惊讶地发现他在“文革”中自弃,不由得生起一个隐秘而难言的疑问:翻译《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译者,难道没有从译作中获得战斗的勇气和生存的力量吗?


这个疑问似乎是不道德的,忽闪忽闪就过去了,并不影响我对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热爱。如今人到中年,这个问题忽然又跑了出来,我决心重读《约翰·克利斯朵夫》。


在图书馆发现这本书有好几个不同的版本,找到的傅雷译本也有两种,却居然一个只剩下上册,另一个剩余下册(其它的都被借出),好在这两册正好在内容上凑成一本完整的书。


上册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九七年出版,一来时间有点长,第二,借阅的读者可能很多,封面都已经破了,用透明胶带粘过,书页也已发黄。封面上有罗曼·罗兰于一九三四年赠给傅雷先生的签名照,还有书信手迹(封底亦有),真是有些年头了。翻开书,读到了熟悉的“译者献辞”,又看到作者献辞:“献给各国的受苦、奋斗、而必战胜的自由灵魂。”文字依然真诚、滚烫。我喜欢这种感觉:沧桑的容颜、鲜活的文字。


“江声浩荡”,小说开篇。读了十页,就发现有读者用圆珠笔在书中文字下面划线,意思很明显:这是点赞。再往后翻,第一卷第二部以后就没有这种读书痕迹了,大约这位读者一口气就读到第一部。看他的点赞,颇有意思,也似乎抓住了书中描写的氛围,比如,他在“岁月流逝”节划线,还打个勾;他注意到江声、钟声是“深沉而熟悉的声音在歌唱”;认同“一室有如一国,一日有如一生。在这些茫茫的空间怎么能辨得出自己呢?”书中描写童年克利斯朵夫,“在几步踏级之间,他仿佛过了整整的一生。”这位读者在这几句话下面重重划线,仿佛很有感慨。其实用不着他(她)提醒,有了提醒也可以:这是一部关于生命的书。


再往后读,又读到一位读者做的标记,他(她)把右下书页折了一个大角,这一页(第303页)是第二部结尾的最后一段。小说写道:


        “克利斯朵夫也知道,在他心灵深处有一个不受攻击的隐秘的地方,……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爱人的坟墓。……可是早晚有一天,……死者会从坟墓里出来,用她褪色的嘴唇向爱人微笑;她们原来潜伏在爱人胸中,象儿童睡在母腹里一样。”


再看一个版本,这段话的译文略有些差别,但意思基本相同,居然也被读者用铅笔打了括弧括起来了。这一段是关于青春,关于爱情的,很温馨吗?克利斯朵夫与自己的搏斗,有很大一部分关涉友谊和爱情,特别是在最后与情欲的斗争,是一场与自己的决斗,死伤累累,死者伤者都是他自己,而每一处伤口都是一座坟墓,埋藏一个爱人。


我读到此处有一种惊悚的感觉:大学时代的问题忽然间跑了出来,像一个埋藏已久的爱人,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恰恰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又或者是青春的我?


第三个读者印迹是一枚心形花瓣,夹在书页中,泛红,有玫瑰色晕状斑点,细看还能看到脉络。这真是一个有心人。书中这一部分讲到克利斯朵夫开音乐会,怒斥女歌唱家,然后与观众发生冲突。这是一次失败的音乐会,然而成功地反映出克利斯朵夫的性格:耿直、暴烈,决不向流俗低头。(他甚至会在以后的音乐会中公然嘲笑观众,暗示他们的胃口只配丑陋的东西。)虽然傅雷决不是约翰·克利斯朵夫,但我们读杨绛纪念傅雷的文章,也不禁觉得两人有相通之处。也许那位读者读到这一段文字,体会出克利斯朵夫流出了血和泪,就拿这一枚花瓣作为供奉?


我小心翼翼地翻过这一页,继续旅程,后面再也没有了类似的痕迹,却有一些水渍提醒我书的陈旧与艰难。不过下册是另一种面貌,它是新的,倒也符合《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主题,全书正是要突出主人公在经历各种艰难战斗之后的新生。“新书”没有读者印记,我的旅程仿佛少了有趣的旅伴,变得有些漫长,好在下册一开始,克利斯朵夫就有了一个朋友奥里维,他们之间的交往和言谈构成全书的一个高峰,颇有些风景让人流连。


朋友之间平地起了风波,在风波行将结束之时,克利斯朵夫握住奥里维的手说:


   “我们在世界上只有两件东西可以挑:不是吞噬一切的火焰,便是黑夜。虽然黄昏以前的幻梦特别有种凄凉的韵味,我可不要这种替死亡作前奏的和平。”


      奥里维问他:“什么是生命?”


      “一场悲剧,”克利斯朵夫回答。“往前冲吧!”


读到这里,我有些不想往前冲了。我忽然意识到大学时代的问题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年少轻狂,什么问题都想要一个明白,现在觉得有些问题可以不用明白。我的问题从一开始就错了,现在只是要取消它。


几年前我曾有过一次机会,那是傅聪来宁波开音乐会的时候,我在剧院大厅二楼亲眼看见傅雷之子坐在舞台中央,琴的音声如光明般浸润了我,有一种感人的庄严。从那时起,我就不应该有疑问。


接下来的阅读不胜寂寞,我也做起了印记,不是划线,也不放花瓣,只是折角。约翰·克利斯朵夫终于要和自己决战了,那个对象化的自我是情欲,到了这时,我也辨认出他实际上是个基督徒。什么是情欲?书里说:“所谓情欲是灵魂做了俘虏。”又暗示情欲是人心里的隐秘灵魂,是盲目的力,是妖魔鬼怪,平时都被封锁起来的。小说写道:


     “自有人类以来,所有的努力都是用理性与宗教筑成一条堤岸,防御这个内心的海洋。但暴风雨来的时候,(内心越充实的人,越容易受暴风雨控制)堤岸崩溃了,妖魔猖獗,跟那些被同类的妖魔掀动起来的别的灵魂相击相撞。”


我想,这个暴风雨也不一定就是情欲,只不过情欲较为明显罢了。我看到克利斯朵夫的战斗非常艰辛,然而生存的根基十分薄弱,说崩溃就崩溃了。幸运的是,小说里的圣徒约翰·克利斯朵夫最终走过了“生存的深渊”,到达彼岸。这里的“彼岸”,有的译本译为“对岸”,“对岸”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宗教意义,而“彼岸”似乎更合主题:一边是光明,一边是黑暗,人们要从黑暗走向光明。约翰·克利斯朵夫必须得救,他的得救创造了一个生存的支点,它要激励那些在黑暗中的读者走向光明,给他们一个“即将到来的日子”。


至于我,读完全书以后,把我折的那些书角轻轻抚平,然后合上书,还回给图书馆,静待岁月慢慢地淡去那些痕迹。


本文刊于2016年11月5日《文汇报·笔会》,原题《岁月的痕迹》

………………………………………………

2016年,笔会创刊70周年。

衷心感谢您这些日子以来的关注,

也期待未来的岁月里,

我们依然能照见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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