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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良:赫图阿拉乡愁 文化抚顺

 问道轩 2016-11-07

图片来自网络 
  一

  在南城门外,山脚下有一片面向西南的人工台地,台地上建有三进由黄泥、鹅卵石与少许青砖红砖合成的瓦房,一道泥石墙将台地上的泥瓦房圈成一个椭圆形的大院落,从院落内传出一阵阵清脆的朗读声: 

  “满洲——乌克素拉。” 

  这是“满族”一词的满语发音。 

  孩子们的朗读声犹如山间林涛回荡,一波连一波,又不时受到校园外“嘭嘭”声、“突突”声的冲击。在校园外不远,农用卡车、拖拉机啸聚在县道上,聒噪声不绝于耳。 

  我已经记不清二十年多年前的这个春天我们一行人是从南城门步行至山脚下的,还是乘车由城北向南从县道旁的一条岔路拐过来的。我不止一次来过城南山脚下,两条路都走过多次。这一次,我们在穿过这所小学校简陋的铁艺拱形校门之前,用手中的M7摄像机拍下了校门及挂在门柱上白底黑字的长条木制校匾:老城小学。 

  我们为拍一部县情片来到这所小学,进入校园内,又拍下立在房山头的一块长方形石板,这是学校为中国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捐资三十万人民币助学所立功德碑,接着走进一间教室,拍摄在课堂上朗朗读书的孩子们和他们的老师——这位教满语、满文的中年男教师是根据《满汉大辞典》自学的满语满文,连孩子们使用的课本都是他自制的。 

  “满洲——乌克素拉。” 

  孩子们朗读着属于阿尔泰语系通古斯语族满语支“舌身后缩,舌尖上翘”的音节,仿佛当年的神童达海(后被誉为满族孔子)现身吟咏,瞬间颠覆了我们的听受,让我们既陌生又新奇,就连小学校依附的山冈听到这久违了的发音也露出几分惊讶,要知道,山冈上那座被人们叫了几十年“老城”的旧城堡就是老满文诞生后首先传播使用的女真人聚集区,只是它对自己的母语也生疏多年。紧接着,孩子们用稚嫩的童声呼唤起隐居在岁月深处的老城原名“赫图阿拉”,一遍遍地朗读,似有一行春归的大雁在长空中鸣啭。 

  二十年过后,赫图阿拉这个名字早已被春风唤回山冈之巅,原来的旧城堡也重新装扮起来,对外开放,广为人知。只是,近些年我再未到过南城门这边,一则南城门里有努尔哈赤当年所建七大庙之一关帝庙,今称普觉寺,为佛事重地,信众出入皆走南城门,南城门现已经成为一条专用通道,景区对游人开放的是北城门和东城门。二则城南山脚下教满语的小学校已撤到城北的老城新村,这里再也听不到朗读声。我从城南的县道上过路几次,先是看见闲置的校舍像一部“僵尸车”滞留在山脚下,后来听说校舍被改作他用,不知上了什么新项目。好消息是,从前在城南小学校里学过满语的至少两名我认识的女孩子有幸成为赫图阿拉景区及清永陵的首批汉、满双语导游员,现今还挎上了部门经理一类的头衔。 

  二 

  赫图阿拉,一个满语地名。乘车进入辽宁新宾境内的老城村,扭头向南看,在苏子河南畔的群山脚下凸起一道貌似墉垣的横冈,满洲先人用母语呼之“赫图阿拉”。 

  从航拍照片上看,赫图阿拉系一座叫羊鼻子的山向北延伸的一片平坦开阔的台地,与苏子河纵横相接,方圆十里。站在苏子河北岸的公路上向南平视,这片台地像一座搭在露天的野戏台,努尔哈赤和他的家族在此创造的历史恰如一部百年大戏,由这座“野戏台”一跃登上中国的政治舞台。因以,赫图阿拉才成为历史名胜,招人亟游。 

  历史让人难以置信,努尔哈赤1559年生于斯,十岁丧母,不堪继母虐待而离家出走。十九岁在赫图阿拉东北九华里处自筑北砬背山城,结婚生子。二十五岁因父、祖被明军杀害而含恨起兵。一个只有十三副铠甲的女真阿哥,何以能搅动中国16世纪初的风云? 

  在赫图阿拉西南,有烟囱山,抬头可见;赫图阿拉之北有苏子河,俯身可瞰。这一山一水可以证明,是祖上几代人的精神积淀铸就了在冈上立马横刀的努尔哈赤。 

  烟囱山,又记为“灶突山”。1440年,一个叫董山的女真首领率残部三百余户逃离朝鲜半岛的阿木河,避乱流徙至山下。在阿木河那边,父亲猛哥帖木儿及长兄权豆尸山血海,家园破碎;而眼前,一根兀立于山峰东侧的二十几米高酷似烟囱的石柱让董山嗅到了炊烟的味道,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家园。董山即努尔哈赤的五世祖。山峰上,那根不冒烟的“烟囱”变成了努尔哈赤祖上南迁的里程碑,化为一个家族仰慕的图腾柱。 

  苏子河在辽东群山里碧波荡漾,波涛不及努尔哈赤祖上辗转漂泊过的珲春河、图们江汹涌,却像母亲一样接纳了“建州女真”这只颠沛流离的木筏,与之一道失血流泪,让喝着苏子河水长大的努尔哈赤体内沥滴着至亲董山、觉昌安、塔克世、王皋的血魂。 

  戎马生涯二十年后,努尔哈赤派千名役夫在赫图阿拉大兴土木,建内城,筑大郭,重回阔别三十四载的出生地。在他归来之前,这里只是由曾祖福满开发、祖父觉昌安继承的嘎栅(屯、寨),而他则让赫图阿拉的主语随己豹变,变成“国都”——1616年肇建后金国,为清王朝吹响奏鸣曲。1619年,他赢得震撼朝野的“萨尔浒大捷”,《满文老档》称这一年“从明国以东到海滨,朝鲜以北,蒙古以南,操诸申(女真)语的诸国”归于一统。此时的赫图阿拉城已经达到辉煌的顶峰。 

  让我们再去看一眼当时的城堡:它分为内城、外城。内城依山而筑,垒土为廓,城围两公里半;外城环抱内城,城围土石墉垣五公里;外城建有铠甲厂、弧矢厂、仓廒区、驸马府、点将台;内城是后金政权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八旗衙门散居八处,旗民公署分列东西,庙宇、神堂散设城南,金銮殿(汗宫大衙门)筑于城北,商贾作坊邻次,一口千军万马饮不干的水井坐落城中。内、外城共居人家二万余户,一派繁荣景象。 

  三

  我第一次来赫图阿拉是上世纪80年代末,这时的赫图阿拉已经萎缩成现实中的一个村庄,叫老城村。冈上没有公路,非交通干线,像一座三面环水的孤岛,很少有人上去。这一年秋收过后,大地空寂,我与《人民文学》编辑周祥老师一行通过一座窄窄的晃晃悠悠的铁索吊桥跨过苏子河,第一次走近横冈。老城村分河南河北、冈上冈下,村庄像一群散放的牛羊,由苏子河畔哩哩啦啦一直漫至冈上。远看,冈上房屋星稀,人畜隐约,唯有几棵伫立在冈上的古榆树在灰色的苍穹下剪影般清晰,远远地俯视着你。

  上冈的路是一个土豁口,豁口旁立着一块刻写“赫图阿拉城”的石匾,土豁口即当年的内城北城门,而昔日的古城墙早已与山冈溶为一体。登上冈北坡一抬头,就看见一座高高凸起的黄土丘,像一座隆起的群葬墓躺在那里。黄土丘有两米多高,梯形的四周已经被文物管理部门划为保护区,禁止耕地,荒草在土丘上疯长起来,像一位隐居山中的老人,蓄发多年。一阵秋风吹过,黄土丘上的荒草像小学生做集体操那样齐刷刷地将腰弯下去,将一块石标露出来,石标上刻“尊号台”三个红字,标明这里就是努尔哈赤1616年登基称汗的金銮殿遗址。努尔哈赤号称“覆育列国英明汗”,在此上尊号,故称“尊号台”。 

  一条被踩实的小路从土丘下一直通到石标前,黄土丘表面有一处破绽,像人脸上被剜掉一块肉,里边露出几块青砖头及碎瓦片,难道这座黄土丘就是当年那座金銮殿的残骸堆起来的?我拾起一片碎瓦仔细端详,却想象不出那座曾经耸立在此的金銮殿的模样。印在《清太祖实录》(1636年成书)中的那幅《上尊号图》记录了努尔哈赤当年在此上尊号的情形:五十八岁的努尔哈赤黄袍加身,端坐于金銮殿前的龙椅之上,样子像一位家族长老在接受满堂子孙叩首拜年,这一天恰恰是1616年正月初一。图中,众贝勒大臣跪在努尔哈赤身前,大学士额尔德尼正在宣读表章,尊努尔哈赤为“扶育列国英明汗”,改元“天命”。金銮殿下鼓乐齐鸣,欢声雷动,历史上的后金国便在这座金銮殿前诞生了。冈上有一种说法,土改前金銮殿的大框还在,已经失修多年,脊梁凹陷,墙壁袒塌,土改时有人在此拆砖取瓦补充自己的房子,金銮殿就被拆零碎了,后来官家派人用黄土将残砖断瓦掩埋起来,因以才有了这座长十八米、宽十一米、高二米五的黄土丘。 

  我当时还很年轻,但年轻绝不是才疏学浅的借口。如果当时的我能读到更多的关于冈上的历史,便不会对眼前这一幕现实中的历史感到惊讶。 

  事实上,是努尔哈赤主动放弃了这座莅临四年的金銮殿。若问世上谁最懂舍得,努尔哈赤应该算一个。在赢得萨尔浒大捷之后,他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吾等不回都城,于界凡筑城,架屋居之。”遂将自己的福晋接到这片山上,建军民房舍,在此建都。众贝勒大臣留恋居住十六年之久的家园、田地和财产,极力阻挠迁都。他很生气,称近处已无敌可打,打远处的敌人路途太长,兵马劳累,粮草难为,不利于兴师。他抱定“一往直前、不恋故土”的决心,举国西移一百二十里入驻界凡城,从此再未东归故土。在界凡城仅住了一年零三个月,又迁都萨尔浒城,半年后定都辽阳城。他神速西进,一路“喜新厌旧”,眼睛早已瞄上北京故宫那座金銮殿。入主沈阳后,他称赫图阿拉为“老营”,只留下一些不能打仗的老弱病残驻守,眼前这座“金銮殿”在三百多年后蜕化成一堆黄土也在情理之中。 

  努尔哈赤的仍孙嘉庆皇帝于1804年七月东巡祭祖,赋诗《赫图阿拉》,其中“横甸在南郭,土城遗址存”两句足以证明赫图阿拉那时候已经是残存的土城遗址了。 

  这个秋日,我们漫步冈上,眼中了了,昔日那个拥有十万金戈铁马、十里商贾闹市及众多宫殿楼院的都城早已洗尽铅华,被岁月浓缩得只剩下一座高高的黄土丘、一眼古井、几棵裸露出根须的古榆树和一个个被木栅封闭的农家小院落。努尔哈赤时代的关帝庙还在,已经改称普觉寺,寺内住着一老一少两位女性出家人。正白旗衙门的一进五间房早年做了小学校,这时为文物管理所,余下官邸宅院都变成了民居,无任何标记。冈上的村民满、汉插花而居,既非故城的遗老遗少,也不是历代冈主的后裔。几条坑坑洼洼的土石路在冈上纵横交叉,有牛车马车农用三轮车辗过,留下几摊鲜亮的牛屎、一串串羊粪蛋儿和零乱的草屑。路两侧是垒石墙、刺棵墙、木栅墙和柴垛,溜达鸡在柴垛下扒食,猪在墙根拱草堆,黄牛在圈里悠闲地反刍。路上见不到村人,我们的脚步声引来一阵阵狗吠,不远处的场院上脱粒机轰轰隆隆,农家院里也在打场,木轴连襟扬起落下,啪啪作响。历史的风云早已在冈上尘埃落定,化作庄稼人脚底下的沃土。此时,秋酬农人,冈上人家都在忙碌着各自的收成。 

  看到这里,周祥老师说了一句话。 

  在来赫图阿拉之前,周祥老师参观了抚顺战犯管理所,了解到末代皇帝溥仪在那里被改造的生活,抚顺与新宾相距百多里,他有感而发,说,长达267年的大清江山由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奠基,又以溥仪被关进抚顺战犯管理所而告终,一个句号从这座山冈划起,划圆了整个中国,又沉甸甸地落回了这片土地。 

  四 

  以后这些年,我像一只山鹰在冈上飞来飞去。 

  我来赫图阿拉,同行者多为良师益友,对冈上的历史心怀敬畏,金针度人,以美启真,让我的“陪同之役”变成一次次学思悟行之旅。 

  当然也有例外。有人对努尔哈赤斗艳一隅感到不可思议,猛夸赫图阿拉神奇,言外之意冈上有神秘力量作用努尔哈赤,怪力乱神。传说,努尔哈赤的母亲额默齐梦见雪羽神鹰入怀而受孕,十三个月方才生产,便有当今土豪花重金带夫人在额默齐的产房住了一夜,这正应了两句2015年网络流行语:城会玩,然并卵! 

  必须承认,人们在对赫图阿拉的认知上存在差异:本地人遗憾赫图阿拉没有给后人留下古建筑遗产,让本地在外观上缺少阔绰的宫殿楼院壮门面;而见惯了皇宫大殿的北京人却认为,赫图阿拉留下了足够的遗产——厚重的文化积淀,不尽的乡愁。 

  上世纪90年代初,上冈的北豁口消失了,一座高大的北城门进入人们的视野,建有三间瓦顶敌楼的城门楼连接着东二百延长米西二十延长米的青砖墙体。城门楼上挂出满、汉文并书的“赫图阿拉城北门”门额,沿门楼东侧的新修的雨道登上城堡,仿佛来到云霄。 

  记得土豁口东边是一段长长的夯土残垣,上面可见成排成行如鼠洞般的空心孔。当年的内城为夯土城垣,夯土中加入一层层一排排腊木杆,如混凝土中的钢筋起着受力架力剪力的作用,四百年过后夯土中的腊木杆腐烂,出现一个个穿越夯土的空心孔,如“望远镜”伸长了今人的视野,在感情上拉近了与四百年前那座古城的距离。一架架“望远镜”被砌进墙体,让游人失去了对历史的“洞观”,感觉如同站在任何一座古城墙下一样。

  90年代末,赫图阿拉再现当年“千名役夫大兴土木”之景象,一百多户冈上村民被迁走,非赫图阿拉原建筑的民宅全部被拆除,冈上一时间变得光秃秃一片,但很快,一座拥有汗宫大衙门建筑群及两处荷花池的崭新的丝毫没有做旧的赫图阿拉城重现冈上。这就是今天人们看到的“赫图阿拉故城”。 

  嘉庆皇帝在《赫图阿拉》中咏“建国规模始,卑宫俭朴敦”,从前的“卑宫”在现实中变成“尊宫”;而乾隆皇帝所咏“赫图阿拉连兴京,依山树栅聊为城”中的“栅”则不见了踪影;现实的浮华吞噬了赫图阿拉的朴实与敦厚,因循粉饰又剥去了它的沧桑,敢问一句,四百年前的赫图阿拉还有什么能够让后人望中犹记? 

  四百年的风雨没有让赫图阿拉城变成一片废墟,因为有人留守,有百姓在这里居家过日子,聚拢着人气。一座城失去了居民也就散了人气,再无炊烟,再听不到鸡鸣狗吠,宫殿楼院终日迎接宾客,充满客气,夜里集体空巢。从万家灯火到灯火阑珊,沉寂了山冈。入冬季,游人星稀,大雪覆盖了山野,冈上一连几日车轮不辗,马蹄不踏,冷清了故城。 

  毋庸置疑,赫图阿拉是努尔哈赤带领女真社会从“氏族→部落→部落联盟”向“雏型国家→国家”迈进的历史现场,同时又是女真人繁衍生息的家园,是凝聚民族情感和传承文化习俗的精神摇篮。地理位置没变,青山绿水犹在,乡愁呢? 

  五 

  赫图阿拉盆地里至今甘洌幽深的那一眼井水,汪一泓乡愁。 

  没有轱辘,井水浮出地面却又不外溢,伸手可掬,给人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冈上的祖先崇拜水敬畏水,唱大地由牧克(水)托着,若没有牧克,大地就会塌陷,牧克干涸,人的灵魂就会飘走。从福满到努尔哈赤,这眼水井一直是冈上的生命源泉,至今“千军万马饮不干”。一代代赫图阿拉人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顺水而飞,近之辽沈,远至海外,落地而生,每每思乡,眼里饱盈古井的泽惠,心灵得以慰藉。 

  箭,满语为牛录,努尔哈赤如狩猎布阵般将三百人编为一牛录,五牛录为一甲喇,五甲喇为一旗。八旗“以旗统兵,以旗统人”,统治了一个国家,定制一个朝代。 

  在赫图阿拉的野地里开着各种无名小花,黄白红蓝,颜色齐全,若按努尔哈赤以金木水火土五行指定的八旗方位去寻找,旗人后裔都会找到与自己旗属颜色相配的花朵和新的花语——乡土里蕴含的灵性只属于情系乡土的人。 

  我初来赫图阿拉那几年,常常能听到一些民间逸事。比如,从前城里有一个淘气的孩子钻进关帝庙马殿,骑到泥塑马身上撒野,结果长到上面下不来了,直到家里的大人赶来上香祷告,才得以下马回家;还有人在冈南豆地里亲眼看见殿里的两匹马在吃豆叶,追到马殿里一看,两匹泥塑马嘴角上刚好挂着豆叶和绿汁。另外,还有人看到庙里的泥相头上冒汗。初听这些口口相传“真实故事”,我还当真,后来才悟出老辈人把泥马和泥相说成神灵,是对孩子们的一种威慑,以防淘气的孩子把泥塑弄坏,如果把事情说破了,那就失去了文化的魅力。只是,这样的故事在冈上再也听不到了。 

  在沈阳故宫皇太极所居清宁宫内,存放着一架皇太极生前所用糠灯。据载,康熙、乾隆、嘉庆、道光等皇帝每次东巡至盛京,必恭瞻此灯,溯述家风。 

  “黄亮的小猫爬椽子。”儿时的皇太极稔熟这条北方各民族通晓的谜语。它的谜底就是糠灯。糠灯,说白了就是麻秆。我小时候还能见到老人将麻秆从中间劈开,从火盆里夹个火炭一吹,麻秆就会燃烧,然后伸着灶膛里点柴火。糠灯就是将一根三尺长剥了皮的麻秆外表涂上油渣和米糠抟成的膏,晾干后插在墙洞里点燃照明——三尺长的灯杆插在墙上像一根椽子,上边燃着一团蹿腾的火苗,就像一只黄亮的小猫往上爬,爬椽子! 

  皇太极十一岁随父母从佛阿拉迁居赫图阿拉。他是唯一识字读书的阿哥,也像父亲努尔哈赤一样命苦,来赫图阿拉第一年便失去母亲孟古。他发奋苦读以驱痛楚,“火”伴就是一只攀于椽头摇曳着光芒的黄亮的小猫!乾隆皇帝为体验祖上的艰辛,特意点上一支糠灯在灯下阅读,写下《燃霞绷(糠灯)观书》一诗。 

  在四百年前的赫图阿拉,家家都使用自己祖先发明的糠灯,尽管这时中原已经发明了油灯,制造出各种盛油的灯具,如青铜灯、鎏金灯、白银灯等,但女真人依旧沿用着可随手摘来丫枝做灯架的糠灯。做糠灯用的线麻是女真人种植的,麻皮扒下来打麻绳,麻秆既能引火又能制成糠灯,省钱又实用。一根三尺长的糠灯插在房柁上可照亮一间房,比蜡烛、油灯点的时间长,既不会像蜡烛那样流泪,又不怕风,还能在野外照明。出兵打仗或进山采集,备几支糠灯在身上,何惧月黑风高? 

  糠灯燃之,青光荧荧。来自觉尔察城“七岁即通满、汉文义”的达海与库尔缠等一群女真孩童被努尔哈赤征召,“养育宫禁”,每夜在努尔哈赤家的糠灯下研读,后来他们或成为“满族孔子”或为大学士,不仅负责“记注本朝政事,以昭信史”,还翻译诸多汉典,成为两代后金汗的“大脑”。我们来读一段由额尔德尼、达海、库尔缠等人用满文编写的《满文老档》中关于1616年的一段叙述: 

  “五月,下了蜂蜜般的雨。出赫彻穆路,去十八岭行猎,进入北喀路时,雨一滴滴地下。那以后,可以看到柞树叶上有琉璃般的光彩。舐舐是甜的,正是蜂蜜。汗一面舐一面说:‘这太好了,诸贝勒大臣也舐舐。’贝勒大臣们都舐了。” 

  《满文老档》是迄今为止部头最大、记事最完整的清前史书和文学巨著。一场“蜂蜜般的雨”,白描出“天地人合一”的经典画面,让今人知道那时的生态环境多么可人,山林里野蜂蜜随处可得,行路即可舐食从树叶上流淌下来的野蜂蜜。 

  每到夜晚,赫图阿拉糠灯连营,不啻琉璃世界。 

  我在想,逢每年一度的海内外“满族人回家”活动,赫图阿拉该在某个夜晚点燃千万支糠灯,让糠灯的荧光流韵从苏子河畔漫至冈上,遵我先民,不忘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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