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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画研究 | “画贵古意”的当今价值

 朴庐主 2016-11-08


  古代画论中谈论“画贵古意”,影响最大的要属元代赵孟頫的一段话:“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此可为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引自《清河书画舫》)中国传统画论对“古意”多加推崇,且往往将其作为评价一幅画作优劣的标准。

  当今,“画贵古意”是否值得坚守,不断遭到质疑:笔墨都回归古意,岂不千载一法,陈陈相因?面对西方文化艺术的冲击和新的时代潮流,中国画需要新的生存能力,“古意”能与现代市场和国际化的大趋势同步吗?

  看来,我们要对“画贵古意”的当今价值作重新认识了。

  一、“古意”不是简单的时间概念

  “古意”中的“古”是否可以被看作与“今”相对的时间概念呢?先来看个例子。赵孟頫推崇北宋李成、范宽等人气魄雄伟、用笔严谨的画风,那么他所说的“古”就指北宋吗?他又希望人物画在笔墨技法和精神指归上回到唐代,那么他说的“古”就指唐代吗?事实上,赵孟頫的作品如《鹊华秋色图》也表现出魏晋画风中崇尚古拙、高简、含蓄、质朴的审美趣味,那么“古”就指魏晋吗?这显然不是赵孟頫的本意。他只是把“古”作为一种审美标准,而并没有简单限定一个时间和朝代。

  古代画论中论古今的例子有很多。如南朝姚最在《续画品录》中云:“虽质沿古意,而文变今情。” 意思是说绘画虽然有其固有的传统,但表现形式却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有所创新。虞龢在《论书表》中也有一段关于古今的比较:“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钟、张方之‘二王’,可谓古矣,岂得无妍质之殊?且‘二王’暮年皆胜于少,父子之间,又为今古。”虞龢释古与今为“质”与“妍”,批评那些一味厚古薄今者。类似还有梁武帝《观钟繇书法十二意》之“元常谓之古肥,子敬谓之今瘦。今古既殊,肥瘦颇反,如自省览,有异众说”的论述。二者都将“古意”归结为审美品格,均未用作时间概念。

  今人对“古意”的理解更为细致和具体,且审美品格与传统观念有所不同。曾获首届潘天寿奖学金的林海钟教授在《论古意》一文中给予了这样的概括:“历代论古之意的延伸为质、为淳、为肥、为朴、为素、为拙、为老、为实、为静、为简、为厚、为重等,相对于古的今之意则为文、为美、为华、为化、为表、为外、为巧、为瘦、为动、为繁。” 

  综上,提倡“古意”,意在重“质”、重朴素。“古意”不是一个简单的时间概念,而是一种审美理想,一种古拙、高雅的风格意趣,一种意蕴深婉的中和之美。今人尽管追“古”,但更强调“意”之传达。

  二、“古意”不是复古、仿古

  有学者将“古意”直接等同于复古、仿古,显然也是片面的。复古是要恢复往古的社会秩序和习俗,“仿古指的是自觉地重新使用古老形式的行为,和对进化式的风格演变过程的刻意逆转”(巫鸿《时空中的美术》)。在赵孟頫看来,仿古强调的是形式上的借用,绘画创作的目的在于抒发画家主体的精神情感和意趣。艺术家不直接表露“意”,而是需要借助另一个对象——古人来表达,通过仿古人之笔意,追慕古人之人格精神,进而实现与古人精神情感的互动,最终肯定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古意”强调主体意义的表达,变古人的形式为我所用。结合赵孟頫的学识、修养以及艺术风格,可知所谓的“古意”实际就是取法唐、五代和北宋绘画的气韵、骨法,追求自然神韵的艺术效果,去除张扬外露、内乏神韵、故作奇崛的创作弊端和不良习气,从而重建古朴率真、温馨蕴藉而又清新典雅的美学品格。这样的“古意”主张可以为中国画开辟出一个不同于古人的新境界,既非复古、仿古,亦非中国画传统的中绝。

  三、“古意”贵在传承中国画的民族品格

  中国绘画历史悠久,文脉相承。“古意”传承的是不同时代共同的精神品格——尚人品、重朴素、求中和。

  中国画审美追求根于求真与向善的民族精神,“尚人品”的思想贯穿始终。如花鸟画题材中,梅、兰、竹、菊作为君子人品的化身而久画不衰。唐张彦远云:“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 林海钟教授解析为,绘画的功能正是在于以什么样的人为榜样。人是源,画是流;人为质,画为表。画意的根源来源于人品,所以画的标准就是人的标准。画的风格技法沿革、演变的内驱力,乃是深含内里的人的理念与信守。画家们在实践与理论上一再强调格调与品位的提升、人品与画品的统一。清沈宗骞曰:“夫求画格之高,其道有四:一曰清心地以消俗虑,二曰善读书以明理境,三曰却早誉以几远到,四曰亲风雅以正体裁。”俞剑华先生说得更为明白晓畅:“人品必高,学问必深,才情必富,思想必正,见闻必广,学习必勤,胸襟必宽,诗词必妙,书法必工,然后画出画来,才能合于文人画的标准,才能成为杰出的画家。”可见,自古以来尚人品修养是鉴别创作主体和作品雅俗的重要依据之一,而不仅仅以技术高低为标准。

  中国先民自古以朴素、淳厚为美德。《四书集解》记:“朴素者,万物之质。”老子认为,“古”与“道”相通。“古”意味着没有欺骗,没有虚伪,一切皆纯真、自然、质朴。把朴素作为绘画美学之观念,较早见于春秋时代的《考工记》:“凡画缋之事,后素功。”《论语》中子夏与孔子的一段对话也说明了朴素乃美的最高境界。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至魏晋,姚最《续画品录》和虞龢《论书表》中对“古意”的认识亦是指注重朴素、内在的意义。到赵孟頫,亦主张“作画贵有古意”。可见,绘画的“朴素观”一脉相承、纵贯古今。

  儒家哲学和道家哲学深刻影响了中国画的基本美学思想。自春秋之际,先人们就已认识到“和”是审美中极为重要的一个问题。儒家美学的中心思想是“中庸”“和谐”,道家老子所说的“有无相生”“大巧若拙”,跟儒家“和”的含义相通。儒家重法度、规矩,对应的是一种以人工取胜的美;道家强调于无拘无束中去获得合规律的自由,对应的是一种以天然取胜的美。此两种哲学思想互为补益,渗透到中国传统书画艺术,形成了“和而不同”的美学品格,呈现出勃勃生机,充满着无穷的变化。中国画创作离不开相呴相济的虚实、疏密、动静、开合等“中和”审美元素。北宋刘道醇的“六长”论,辩证地概括了绘画理论上的一些重要问题:“所谓六长者,粗卤求笔,一也;僻涩求才,二也;细巧求力,三也;狂怪求理,四也;无墨求染,五也;平画求长,六也。”绘画创作中各种不易统一的对立因素,在有才能的画家手中都会达到“和”之美。

  四、“古意”贵在以借古开今表达新意

  中国古代崇古、好古的文化心态除了以“古”为美的思想根源,还认为“好古”更重要的是鉴古而知今,借古而开今。 

  “古意”的生命力在于通变。南朝刘勰《文心雕龙》中专章阐发“通变”说,认为“通变”为新传统与传统建立了联系。孔子“好古”,主张学习古人以获得知识和智慧。老子认为,“古”对于把握当下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掌握了自远古以来就有的道理,统御当今有形之物自然会得心应手。正如巫鸿在《时空中的美术》中所说:“‘古意’是连接‘过去’和‘现在’的纽带,具有超越时空的审美特性。怀古者将自己置身于历史链条中,在崇古的过程中表现出对往昔的记忆、怀念和对当下的理解、反省。”

  以借古开今表达出“古意”的新颖,是民族绘画生存与发展的必由之路。回看元代,那是一个广泛向先贤学习的时期。赵孟頫提出“作画贵有古意”,引领画坛在继承前人的传统上创出了许多新观念,打破了宋代院画琐细刻画、富丽浓艳的格调,开启了融诗、书、画于一体,重在抒怀写意、强调用笔韵律与情趣的新画风。近现代大师们则作出了更好的探索:吴昌硕以深厚的书法功底直切中国画内部进行融合创作,齐白石从喜闻乐见的民间艺术中寻找到自己绘画发展的突破口,李可染是先吸收了西方的明暗光影等因素后再回到传统中来。尽管这些画家借取的已不是纯粹的传统语言,但不难看出,传统于创新而言是必不可少的,起到了关键作用。

  《战国策》云:“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学,不足以制今。”学古人之智慧是要经过“转化”的,唯有找到通达的道理才能适用于当下多变的社会。但愿我们今天的画家们能从那些或雄强、或冲淡、或婉丽、或苍莽的“古意”中看出先贤对理想的憧憬与向往,看出中华文明所固有的特质,借取曾有的文明,昭示可能的未来,创作出可以供后人“法古”的和谐、完满之作。


来源:《中国书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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