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童年标本

 昵称535749 2016-11-09

2016-11-08 09:00 | 豆瓣:骑扫把的饭团

我注意到你了

那个冬天格外冷,但是谁也没烤火。

妈妈看起来依旧很忙,不是打毛衣就是打麻将,爸爸也忙,不是养鱼就是养二奶,我也很忙,忙着生病。

生病的时候我需要一条毛巾,但毛巾总也洗不干净,唯一干净的一条挂在窗户外头,第二天就结了冰,还有一条掉在拖把上了,我到处找毛巾,想找条干净的。

我问妈妈要一条干净的毛巾并且一再表示自己会好好爱惜,她的眼皮抬了一下,立刻沉入牌局,二筒,妈妈说。我没有看清她指的方向,也不敢问第二次,第二次就是找打了,我蹑手蹑脚的穿过大人,爬向那条我以为的毛巾。

毛巾有些脏,许多黑色的絮状物挂在上头,我的鼻涕真的溢出来了,我没有办法,一开始我用袖子擦,很快,袖子上密密麻麻都被占满了,我闭着眼睛摘下那条脏毛巾,尽量朝干净的地方蹭,我没有嗅觉,也没有知觉,鼻涕像一条河,载着我朝前漂流。

那场感冒终于在大雪来临的那天结束,鼻涕离开了我,但新的东西长了出来,在下巴上,一个深褐色的痂挂在上头,就像之前那些絮状物,我变成了那条毛巾,我尽量掩饰这件事,有时候低着头,有时候用围巾盖住,我去问奶奶怎么回事,奶奶说没事的,痂这种东西会在春天来临时掉落。

我的爸爸妈妈并没有注意到我的下巴上长了奇怪的东西,这是坏事,也是好事,坏的是只有我一个人注意那块痂,好的是他们不会骂我乱用毛巾。

像一块胎记深深扎入下巴这片土壤,每天清晨我都要照镜子,新鲜的肉从里头长出来,但又被痂堵住,应该是快好了,我每天不厌其烦地向爸爸妈妈或者奶奶通告痂的情况,但他们依旧各得其乐,打毛衣、打麻将、养鱼、养二奶,或者呼呼大睡。

我宁愿妈妈打我一顿,打完了告诉我那个长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我想去医院,可是我没法独自去,我忧心忡忡却又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寒假即将结束的时候,学校在校外举行了一场考试,同学们蜂拥而至,互相交流着寒假的见闻,我偷偷低下头,将下巴上的那块疤用口罩堵住,所有人都欢欣雀跃,脸上挂着笑容,只有我陷入沉默里。

突然,有个人喊我的名字,一个男生,我跟他并不熟,他指着我,指向我下巴处那块疤,“天啊,你下巴上长了个东西。”我的泪水莫名溢出来,不知道是愤怒他招来了同学们猎奇的目光,亦或仅仅是因为——终于有人注意到我了。

王二小

老师走过来了,佝偻着背走过来了,像鬼子进村,偷偷摸摸又光明正大。

我知道他为什么走过来,因为全班都在哭,此起彼伏,只有我没有哭,他们哭得仿佛有三千个人死了一样,但事实上只死了一个人,而且,我们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慢一点,我祈祷老师慢一点,我也不是不想哭,只是眼泪走错了路,来的太晚,我知道,如果我不哭的话会被老师点名站起来,全班都会化悲愤为力量,他们会哄堂大笑,会忘记刚刚的痛苦,他们会在瞬间将枪指向我——你看,竟然有一个人没有哭。

我跟这个死人不熟,才认识大约三十分钟,他叫王二小,是个英雄,他年纪很小,死得很惨,歌里这么唱的“敌人把二小挑在了枪尖,摔死在大石头上面”,二小为了保护村民牺牲了,所以我们要哭。

这是大约五十年前的事情了,五十年前我还没生出来,我不认识王二小,我实在是哭不出来,但还是必须得哭,不哭的话明天就成为了班上的异类,老师在打饭时也会质问我,我不想通过这种方式“脱颖而出”。

然而,老师还是比眼泪先一步赶到,他用教鞭敲着我的桌子边缘,像一种远古传来的伴奏,“站起来…”“站起来…”,老师说了两次,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牙齿在打颤,在老师身后,无数深黑色的眼珠子看过来,整个教室都黑了,像夜一样。

“你站起来把这首歌唱一遍吧……”

众人抹干了眼泪,变成了台下的观众,而台子其实是个悬崖,我站在悬崖边缘,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我记不住词,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有点怨恨二小,如果你没死就不会这么多事了。

我站起来开始唱歌,歌词记得不大清了,只有第一句是绝对不会错的——“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

我们全家住在粪池里

星期天的下午妈妈不在家,去哪里了我不太清楚。

我第一次拥有了化妆桌,指甲油在右侧,口红在左侧,整个家都是我的了,空调是我的,电视是我的,床是我的,床单也是,包括床底下那个痰盂都是我的。

我再也不用听妈妈的指挥了,我想开空调就开空调,想开电视就开电视,想拉屎就拉屎,虽然这么说显得我平时像个奴隶,但我的日子也不比奴隶好过。

前一天的下午四点我一不小心弄洒了烧开水的壶,沸腾的液体落在我的脚上,脚立刻就不是我的了,妈妈没有扶我起来,她只是叉着腰吼:“叫你不过去,你偏要过去。”她平时也这么吼爸爸,但爸爸只是垂着头,不停地抽烟,抽得家里乌烟瘴气。

我说“雾太大了,妈妈”,所以我没有看清烧水的壶在哪个位置,妈妈说“你跟你爸一个德行。”

妈妈今天不在家,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她大概晚上才会回来,她回来的时候总会把楼梯踩得大响,听起来就像楼梯在哀嚎一样,在她回来之前我会关掉电视机,把指甲油塞到左边的抽屉里,把口红放回原位。

现在,我要享受这短暂的放肆时间。

我吃掉了半截口红,拥有了一张血盆大嘴,指甲油倒了,像一座被摧毁的铁塔,歪倒在一边,整张桌子都废了,恐惧顺着艳红色的指甲油爬向我的眼底,镜子里的人,左边像妈妈,右边像爸爸,就是不太像我。

我想,完了,妈妈回来要打我了,我毁了她唯一的牌坊,索性,我倒在了床上,把毯子变成披风,在床上跳起来,床变成了游乐场的蹦床,花花叶叶从屋外蔓延进来,树枝如同一只手缠着我向前走,我下了地,赤着脚,跌跌撞撞,毕竟脚伤未愈。

有时候你碰翻了一个开水壶,接下来是一杯水,然后是一个人,而现在,我碰翻了家里的痰盂,那种温热而又臭气冲天的东西就那么铺展开来,我别无选择,妈妈要回来了,我拿纸巾将污秽的物体慢慢移走,我是一个忠诚的搬运工,仿佛把这些搬出去,家里就干净了。

但家里总也干净不了,依旧有臭臭的气味,我索性拿妈妈的香水喷起来,香味与臭味混合交织在一起,变成更恶心的气体,那就像爸爸和妈妈,他们有时感情很好,你爱谈天我爱笑,有时又很不好,各自私藏一段隐秘,妈妈去打麻将时,总与隔壁的叔叔暗换眼色,爸爸出去玩时,动不动和对门的阿姨跳起交谊舞。

他们说,这就是婚姻生活,这就是大人的生活,这就是你和我。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爸爸会在妈妈回家之后再回来,我们一家人相安无事,毕竟,只是碰翻了一个痰盂而已,但那些污秽的气体早就躲进了墙壁之中。

妈妈回来之后并没有骂我,她说,这只是小事,但因为我把她的梳妆台弄得乌烟瘴气,她依旧愤怒地掌掴了我,那个红红的胎记一样的掌印一直跟了我一个月,就像这屋子里的臭气,隐晦不散,结结实实地飘了一个月,那感觉就像我们全家住在粪池里。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