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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廿回《石頭記》原本眞本試讀(4)

 江山携手 2016-11-11
百廿回《石頭記》原本眞本試讀(4)

原著:曹頫
點校:陳林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判斷葫蘆案

卻說黛玉同姐妹們至王夫人處,見王夫人與兄嫂處的來使計議家務,又說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語,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姐妹們遂出來,至寡嫂李氏房中來了。
原來這李氏卽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
這李氏亦係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祭酒,族中男女無不讀詩書者。至李守中繼續以來,便謂「女子無才便為德」,故生了便不十分認眞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讀讀——認得幾個字罷了,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了——卻以紡績女紅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靑春喪偶,且居處於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問不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鍼黹誦讀而已。
今黛玉雖客居於此,自有這幾個姑嫂相伴,除老父之外,餘者也就無用慮及了。

如今且說賈雨村授了應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乃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致毆傷人命。
彼時雨村卽拘原告之人來審,那原告道:「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不想係拐子拐來賣的。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小主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門;這拐子又悄悄的賣與了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拿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係金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兇身主僕已皆逃走,無蹤跡了,只剩了幾個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做主!求太老爺拘拿兇犯,以扶善良,存歿感激天恩不盡!」
雨村聽了,大怒道:「豈有這等事!打死了人,竟白白走了拿不來的!」發籤差公人:「立刻將兇犯家屬拿來拷問!」
只見案旁立著一個門子,使眼色不令他發籤。雨村心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從人退去,只留此門子一人伏侍。
門子忙上前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
雨村道:「卻十分面善,一時想不起來。」
門子笑道:「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得當年葫蘆廟裏之事麼?」
雨村大驚,方憶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裏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後,無處安身,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耐不得寺院淒涼景況,遂趁年紀尚輕,蓄了髮,充當門子。雨村那裏料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因令坐了好談。
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也。此係私室,但坐何妨。」
這門子方告了坐,斜籤著坐了。
雨村道:「方纔何故不令發籤?」
這門子道:「老爺榮任到此,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的『護官符』來不成?」
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
門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勢、極富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也難保呢!所以叫作『護官符』。方纔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得他!他這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從前的官府都因礙著情分臉面,所以如此。」
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云: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牀,龍王來請金陵王。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雨村尚未看完,忽聞傳點報:「王老爺來拜。」雨村忙具衣冠出去接迎。
有頓飯工夫方回來,問這門子,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豐年大雪』之『雪』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
雨村聽如此說,便笑問門子道:「如你這樣說來,卻怎麼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的方向了?」
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兇犯躲的方向我知道,並這拐賣的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與老爺聽——這個被打死的,乃是一個小鄉紳之子,名喚『馮淵』,父母俱亡,又無兄弟,守著些薄產度日。年紀十八九歲,酷愛男風,不甚好女色。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拐子賣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立意買來作妾,設意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鄭重其事,必待三日後方進門。誰知這拐子又偷賣與薛家,他意欲捲了兩家的銀子而逃。誰知又走不脫,兩家拿住,打了個半死,都不肯收銀,各要領人。那薛公子豈肯讓人的?便喝令下人動手,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擡回去三日,竟死了!這薛公子原早擇下日子要上京去的,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如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並非為此而逃——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僕在此料理。這且別說,老爺可知這被賣之丫頭是誰?」
雨村道:「我如何得知?」
門子冷笑道:「這人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女兒,小名『英蓮』的。」
雨村駭然道:「原來就是他!聞得他自五歲被人拐去,卻如今纔賣呢?」
門子道:「這種拐子單拐的是幼女,養至十二三歲,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極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雖模樣出脫得齊整,然大段未改,所以認得他。但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點胭脂痣,從胎裏帶來的。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戶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說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拐子是他親爹,因無錢還債故賣的。我哄他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原不記得小時之事。』這無可疑了!那日馮公子相見了,兌了銀子,因拐子醉了,英蓮自歎說:『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後又聽見馮公子三日後纔令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等拐子出去,卽叫妻子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流人品,家裏頗過得;素性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後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他聽如此說,方略解些,自謂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了與薛家!若賣與第二家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他『獃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這日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歎!」
雨村聽了,亦歎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上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纔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於一人——這正為夢幻情緣,恰遇見一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人,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纔好?」
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聞得老爺補陞此任,係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卽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做個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賈、王二公的?」
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正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枉法?是實不忍為的。」
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言:『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兇者為君子。』依老爺這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雨村低了頭,半日方說:「依你,怎麼樣呢?」
門子道:「小人已想了個極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籤拿人。兇犯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不依,自然將薛家族人及奴僕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乩請仙,堂上設了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只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係夙孽,今狹路相遇,原因了結;今薛蟠已得了無名之病,被馮魂追索而死;其禍皆由拐子而起,除將拐子按法處治外,餘不略及』等語。小人暗中囑拐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自然不疑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了馮家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有了銀子,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
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壓服口聲也罷了。」
二人計議已定,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干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少,不過賴此欲得些燒埋之銀。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顚倒未決。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
雨村便疾忙修書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之言寄去。
此事皆由葫蘆廟內沙彌新門子所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意。後來到底尋了他一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纔罷。

按下雨村。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那薛公子,亦係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些,遂至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採辦雜料。
這薛公子學名「蟠」,表字「文起」,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個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景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紀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上舊日情分,戶部掛個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
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只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時他父親在日,極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書字為念,只留心鍼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代勞。
近因今上崇尚詩禮,徵採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報名達部,以備選擇,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讚善之職。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幾處生意漸亦銷耗。
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遊,便趁此機會,一來送妹待選,二來望親,三來親自入都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其實只為遊覽上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檢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起身,不想偏遇了那拐子,買了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了,又遇馮家來奪,因恃強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一一囑托了族中人並幾個老家人,他便帶了母妹等竟自起身長行去了。人命官司,他卻視為兒戲,自謂「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
在路不計其日。那日已將入都,又聞得母舅王子騰陞了九省統製,奉旨出都查邊。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母舅管轄,不能任意揮霍,如今陞出去,可知天從人願!」
因和母親商議,道:「喒們京中雖有幾處戶舍,只是這十年來沒人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賃與人,須得先著人去打掃收拾纔好。」
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搖?喒們這進京去,原是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處,或是你姨爹家,他們家的房舍極是寬敞的,喒們且住下,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
薛蟠道:「如今舅舅正陞了外省去,家裏自然忙亂起身,喒們這回子反一窩一拖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些?」
他母親道:「你舅舅雖陞了去,還有你姨娘家。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喒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喒們且忙忙的收拾房子,豈不是使人見怪?你的意思我卻知道——守著舅舅、姨母住著,未免拘緊了你,不如各住,好任意施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廝守幾日。我帶了你妹妹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
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的,只得分付人夫,一路奔榮國府而來。
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就中維持了,纔放了心;又見哥哥陞了邊缺,正愁少了娘家的親戚來往,略加寂寞。
過了幾日,忽家人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在門外下車了。」
喜的王夫人忙帶了人接出大廳來,將薛姨媽等接了進去。
姊妹們暮年相見,悲喜交集,自不必說。敘了一番契闊,又引著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合家俱廝見過,又治席接風。
薛蟠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庶務,在外住著恐怕又要生事。喒們東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白空閒著,叫人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
王夫人原要留住,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裏住下,大家親密些。」
薛姨媽原欲同居一處,方可拘緊些兒;若另在外,恐縱性惹禍,遂忙道謝應允。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日費供給,一概免卻,方是處常之法。」
王夫人知他家不難於此,遂亦從其願。
從此後,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中住了。
原來這梨香院乃當日榮公暮年靜養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餘間房舍,前廳後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又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了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院了。
每日或飯後,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閒談,或與王夫人相敘。寶釵日與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或看書下棋,或做鍼黹,倒也十分樂意。
只是薛蟠起初原不欲在賈府中居住,生恐姨父管束,不得自在;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賈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家的房屋,再移居過去。
誰知自此間住了不上一月,賈宅族中凡有的子姪俱已認熟了一半——都是那些紈袴氣習,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倡,無所不至,引誘得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
雖說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則現在房長乃是賈珍,彼乃寧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事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況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有街門別開,任意可以出入,這些子弟們可以放意暢懷的,因此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
日後何如,下回分解。




註:
一、本篇為試讀版,僅刊點校文,未做註釋,亦未說明校勘底本等校勘凡例。
二、轉載請註明出處,並不做任何文字、句讀及版式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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