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妈之间有个很大的冲突是,当我专心于做某件事的时候,她倾向于不断地打断我。如果我睡觉前玩会儿手机,她会走进我房间说,“快点睡觉吧”,如果我在房间里安静地写作,她可能会每十分钟进来看我一下,嘱咐我调整姿势,或者问我某个东西放在哪里,或者叫我吃水果等等。 这样的体验大家可能都有——当你终于控制不住发了脾气,妈妈们就很委屈:“你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么久都没见你干什么事,我只是好意提醒你一下啊。” 以前看过一篇文章,作者说回家宝宝给父母带了几个月,她感觉要崩溃了:宝宝好好地在玩玩具,父母就要去发出些声音吸引他,或者拿走他的玩具跟他说话,或者给他新玩具。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玩”宝宝或“教”宝宝,而不是培养和放任宝宝自己探索。 我曾经以为,这是亲子关系当中涉及情感控制的部分:许多人对亲密关系的期望,是在他们难以抓住的现实生活中,找到一个完全依赖和受控制的对象,一个在道德和情感上都难以自主的依附者。当我自己离开家的时候也感觉到了这种冲动——我总是想去关心一下室友在干什么,或者得到他即时的反应,因为我担心自己做得不好,而想要对方给我一些正面的肯定。 很快,我意识到这种行动造成的不自然。一步一步地,我们开始学会享受静默而漫长的休息时光,各忙各的,减少彼此的关注,或者各自发自己的呆。朋友们告诉我,他们也很享受我们家这种氛围。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舒适角落或躺或坐玩手机看电视打游戏,而不需要花心思去对别人的关心和照料作出合适的回应。 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这其实是对亲密关系需求的不同方面。我们当然需要他人的反应来维持良好的氛围,我们当然也都需要独处和专注。当朋友们都躺在我们家各打各的游戏,或者各自找到合适的地方聊天画画看书时,我们之间仍然存在非常直接和清晰的交流:“我要吃冰激凌”,“你去买”,“我不去”,“算了喝水吧”。我们都希望彼此能够享受这些安详的下午,甚至有时我感到大家都不想要我去做饭、煮茶或者提供其他什么东西——“大家都在玩而你在为我们服务这会使我们玩得不太心安理得”。对这种需求,宝宝从善如流。 而父母们总是在要求反应,甚至用帮助和照料来强行制造反应(“苹果切好了你出来吃一下啊”),或许是因为他们是更没有安全感、更含蓄的一代人。当我们无法明确表达自己的需求,或者无法得到明确反馈的时候,当然会感到不安,因此作出更多尝试来驱赶这种感觉。 父母辈的含蓄与微妙到了什么程度——有一天,我去找一个相关领导批准我上司出差。她告诉我说,“你这样做,是不合流程的。”我茫然地看着她,“是你的员工给我的流程啊。”她又说,“你们这些手下,不能越权为上司决定这样的事。”我更茫然了,“这是高层叫他出差啊,我们哪里越权了?”她非常生气,摔门走了。我觉得这人别是哪里有病吧……回头问了一下我妈,她笑得不行:“人家的意思就是不想给你批!”我:“那为啥她不能说她不想批?”我妈目瞪口呆:“因为不想直接拒绝你啊傻蛋!”我:“直接拒绝我会怎样?”我妈:“你会生她气!”我:“我生气也好过我觉得她智障吧?”我妈:“她觉得你才是智障呢!” 这件事非常典型。对现代人来说,表达明确是很重要的,人们不希望出现误会而把事情带偏。如果我去买个西瓜,我并不希望水果摊老板滔滔不绝地告诉我桃子有多好以避免承认西瓜没有了;虽然我对桃子没有意见,也不是必须买西瓜,但这里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是,我需要知道水果摊老板明白了我的诉求——我们想要得到这样的回应:“西瓜没有了,不过今天的桃子特别好,要不要试一下?” 但是父母们的处境正相反。他们的社会和私人生活,似乎亲密友好地悬浮在一种尴尬气场中。他们的对话,以西瓜的故事为例,是这样的:“老板我买个西瓜。” “今天的桃子特别好,是有机的。” “我今天特地走了几十公里去进了特别好的桃子,还便宜,果农很辛苦今年遇到大年卖不掉。” “西瓜不好,现在的西瓜都是注水打糖精的。” “你一点也不想买西瓜,西瓜对家人不好。” ——总之,根据我妈的教诲,这些人东拉西扯浪费彼此时间的重要原因在于,对他们来说,向他人表达负面情感和态度,或者表现自己的真实情感,会造成重大的压力。而根据我自己的社会心理学知识来看,这种压力不仅是单纯的社交困境,在集体主义文化里,可能还会造成真实的痛苦和利益受损。跟这种痛苦相比,这些谈话中涉及的事实内容,根本就是不重要的。 我妈试图让我明白,如果朋友圈里有人转发了某个智障谣言,你知道那是谣言但你不能指出。因为事实不重要,不伤害别人的感觉才重要。转发的人其实也并不真的相信这些,但他想要和他的朋友们发生一些联系。在这种社交环境里,人们得到的信息不是我们看到的,“不转不是中国人,吃饭会死喝水会死!”,而是“我关心大家,我想和你们说说话”。这一直让我非常困惑——事实怎么就能不重要呢?或者说,当你开始一段谈话的时候,谈话的内容怎么就能完全无意义,却反而能够表达意图呢? 妈妈们说,“少玩点手机有辐射”的时候,她们其实在说,“我想得到你的关注,想要你付出更多时间给家庭,关心我为这个家作出的努力”。同理,“别睡懒觉”,“吃完运动一下”,“这个我不会弄”,“多吃点”,“少吃点”都是这个意思。——这特么怎么就能是同一个意思呢?!!——我妈笑而不语:“你智障。” 和许多人的确信相反,我不认为这个时代已经远去,因此也不打算批评这种文化中的生存智慧。我所关心的是为什么我和妈妈之间就是没办法好好交流——或者我怎样才能让他们明白,我真诚地爱着他们,不需要他们通过洗个衣服,削个水果,问家电怎么用这些打断专注的方式,才能引起我的反应。当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突然明白我妈为什么说我智障。 一群人面对面抱着垃圾桶吃零食玩手机而悠闲自在,这是我们纵情于自我又安享着共处的方式。实际上我们想要的不是真正孤单的独处,而是在有他人陪伴的同时,可以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来享受这种陪伴,而不用担忧陪伴造成的社会和心理压力。我们尊重彼此的空间,并小心地保持着距离,维持安静气氛,避免把对方拖进不得不作出反应的社交压力中。同理,我们可以轻易地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说话的样子,我喜欢你吃东西的样子,我想要一个拥抱,我想和你说说我的感受。”用这种正式的方式,寻求朋友们作出正式的反应。 但父母辈享受陪伴的方式与我们有所不同:他们喜欢彼此撩拨,用微妙的,批评的,甚至无意义的对话,传达他们无法明确说出的话:我爱你,我在乎你,我想得到关注。我寂寞,我担忧,我害怕被拒绝。我想得到陪伴,我想得到爱。当我们对这些谈话的内容而不是情感作出认真的反应时,无论是我的,还是妈妈的安全感都被伤害了。 所以,也许,我想,下次我妈再嘀咕吃猕猴桃会不孕不育的时候,我是不是不该整容解释这个谣言的来源,而应该说“不,我还是要吃猕猴桃,儿女不争气,请爸妈自食其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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