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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来时,我们离散的一家|1998年特大洪灾记忆

 汉青的马甲 2016-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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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532个故事



图片来源于网络



1998年特大洪灾记忆


by 彭霞


01


地处长江荆江段南岸的公安县素有“洪水走廊”之称,那里湖泊河渠遍布,是有名的水乡湖泽。我的家在公安县一个名为孟家溪镇的小村庄。尽管荆江分洪工程于1954年首次成功缓解了荆江大堤、江汉平原的水患危急,保卫了武汉、南京和京广铁路的安全。可每到夏季汛期,家乡人仍处于开闸泄洪的恐慌之中。

 

199886日,长江第四次洪峰冲过沙市站44.67米的分洪水位,为保地势低洼的武汉与整个江汉平原不受灾害。荆州分洪前线指挥部已奉命作好了分洪的准备。6日晚,在921平方公里上,33万分洪区人民已全部安全转移。闸北的河堤上灯火通明,雷管炸药已经埋好,开闸泄洪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水情危急。全县无论民还是官,都在彻底不眠地巡堤值守。045分,虎东黑狗垱大桥以西约一公里处的严家台却因疏于职守,突然溃口。洪水将河堤冲毁成一个约摸两百米的大缺口,一汪带着泥浆的滚滚洪流冲毁了附近的几处民居,向四周奔腾、漫延。低洼处,瞬间被水灌满,高处,水也迅速漫溢上来。所幸,孟家溪大垸为地势高低不平的岗地,水四散流去后,减缓了它的速度。

 

02

 

我家住在离溃口地近七公里的地方。午夜,公公婆婆与居住在屋后的姑妹接到村广播紧急通知:“严家台溃口了,大家快跑啊,低处的赶紧往高处搬!”高音喇叭在寂静的夜空循环广播了至少三分钟,夜显得阴森、恐怖。那时,我、丈夫与妹夫等人都在外工作,家里只剩下公公婆婆、一岁的儿子、姑妹,还有三岁多的外甥女,老的老,小的小,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姑妹听到广播,背着外甥女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了。见水还没上来,已年过五旬的公公当机立断,赶紧抢搬东西。我们结婚时置办的新家俱、彩电、冰箱等,在公公婆婆眼里可是一大笔财富。还没想好搬到哪里时,忽然,停电了,全家人处在一片黑暗与恐慌中,死一般的宁静。

 

姑妹带着孩子,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公公吩咐她带着外甥女与我儿子上地势高的公路躲避,而他和婆婆就负责抢搬东西。能抢出来一些,损失就少一点。才搬了一台电视机与两床棉被放到姑妹家楼顶,忽听得轰隆隆如雷般的水声自远处铺天盖地而来,不时有带着哭腔的呼喊声传来。可公公婆婆不理会,仍在搬,姑妹带着两个孩子和许多村民一起站在公路上,急得大声朝着他们哭喊。可公公与婆婆似乎没听到般,全然不顾眼前的险境,涉着及腰深的水,仍在抢搬最后一个柜子。他们是在心疼我和夫花了好几千订做的那套实木家俱啊!

 

好不容易搬完,他们才涉水上公路躲避,就见得一股洪流冲过来,迅即将背朝马路的姑妹家平房淹了大半。好险!一家人吓得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此时,已是凌晨四点多钟了。借着头上的星光,能看到不远处随着洪水飘过来的一些杂物,如木椅、散了架的八方桌、一辆塑胶小汽车、塑料袋与各种垃圾,甚至还能看到一些挣扎着的半死或已死的猫狗等动物。当水势仍在继续上涨时,公公就近捡了一张缺了一条腿的桌子,他捡来几块砖,将桌腿垫起来。

 

此时,水已经漫延到了公路上,很多村民恐慌得大呼小叫,两个孩子也吓得紧搂着姑妹不放松,只想往她身上爬。眼见水仍在上涨,水性好的公公潜入水中,返回相距公路不到五十米的姑妹家里,推上来一张八方桌。八方桌很小,仅能容得下一人抱着俩个孩子站立。凌晨五点,天刚蒙蒙亮时,水已涨到及膝。公公要姑妹抱着两个孩子站上去,再三叮嘱她说:“当水再涨时,你一定要将两个孩子举在肩头。”公公和婆婆手牵着手站立水中,任泪水滂沱,姑妹却紧紧拉住他们的衣服,嚎啕大哭道:“我不要你们死!你们不能死的!……”此时,两个孩子不知是听懂了大人的话,还是无比伤心,竟是哭得比先前更厉害了。

 

03


从不远处飘过来的死猪、死鸡、老鼠等小动物翻着肿得圆鼓鼓的肚皮,随着洪流飘过来,又荡到了别处。

 

水还在上涨着,正当所有村民都感到绝望时,忽然朦胧的天空中,出现了闪烁着的亮点,随即,有嗡嗡的轰鸣声在头顶盘旋。“是飞机!”有人看得真切,高兴地直呼道。众人抬头看,果然是一架架的飞机来救人了。飞机降低高度,扔下救生衣、矿泉水与快餐面等,一艇艇的冲锋舟也从远处冲了过来,在水面不停巡回着救人。我们全村人也得以在解放军官兵的帮助下,转移到了河堤高处的安全地方。

 

当时,我和夫还在外地上班,午餐时,从电视上看到公安县孟家溪溃口的新闻时,我俩一下子惊呆了。我再也顾不上吃饭,而是急忙给家里打电话,可电话总是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中。原来是灾区的供电与通讯线路全部中断。

 

无法联系到家人,我急得直哭,当天就请假独自奔赴火车站。一路坐火车到岳阳,虽然到处都是水灾漫漶,可还算顺利。

 

只是从岳阳到了监利时,就无法行走了。监利的公路被淹,到处都是水。转乘了一辆摩的,所幸司机对路况颇熟,七弯八拐到达石首后,我又转乘一辆汽车直达我娘家闸口镇。我娘家属荆江分洪区,离孟家溪五十多里路。6日那晚转移到分洪安全区,正待分洪时,没想,我婆家那个镇先溃口了。想着大半年没回家,我决定先看望父母。进门没多久,父亲知道我着急家里,急忙推出自行车说:“我送你回去!到处都是水,你一定不会走的!”原来,就在孟家溪溃口后的那天清晨,父亲就已绕行到达过孟家溪,找到了公公婆婆和儿子。得知他们被救到了河堤的安全地,也就放心了。

 

已年过五旬的父亲载着我,到达了黑狗档大桥。站在桥头往孟家溪大垸方向看,堤外是一片茫茫黄海。一些房屋只露出屋脊,如一只巨鲸在伏。高大树木,只剩树梢在洪水中随风飘摇。茫茫四野,除了漂着的木棒、树枝、稻草、一些生活垃圾与一些死的小动物等,空无一人,看起来凄惨极了。

 

父亲载着我绕堤小心翼翼地行走,刚下过雨的堤面很湿滑。堤坡下不到三米的地方,就是洪水,道路坑洼不平,稍不慎就有跌下自行车,滚下堤坡,冲入洪水的危险。此刻,我紧抓住父亲的衣服,内心的恐惧全被焦虑占满,这么热的天,也不知他们在堤上是怎样生活的?有饭吃吗?有水喝吗?

 

好不容易骑行到我村村民的居住安置点时,远远就看见一排整齐的帐蓬。进到一个蓝色帐蓬时,一个一岁多、打着赤脚,晒得黑不溜秋的小家伙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虽有大半年没见,我倒是认得。我紧紧搂住他说:“快叫妈妈!你还认识我吗?”儿子挣脱我,恐慌地投进婆婆的怀抱。我才知道,大半年的离别,已经隔膜了母子情深。

 

04


听说我回了,小小的帐蓬里一下子挤满了不少乡邻,他们向我述说着水势上来后的恐怖场面。而丈夫七十多岁的爷爷,看见我,立即老泪纵横地说:“多亏政府救得快,不然,我们一大家子就没了!”爷爷说完,所有人都跟着他流泪,我也有些哽咽,只能安慰他说:“好了,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小小的帐蓬内非常炎热,两面的水挤压着堤坡,随风荡漾着。一面是黄澄澄、色如浓汤的虎渡河,一面是孟溪大垸泛滥的洪流。两面的水离堤面都仅有一尺多高,坐在帐蓬里,不时,能看见拼命游向堤坡的水蛇与青蛙。有些水蛇,趁人不备时,躲进了帐蓬。此时的水蛇无毒,也不咬人,它们很安静地盘在床底或隐藏在某个角落。即使村民们发现了它们也不驱赶,只因它们也想有个安身避命之处。

 

在堤坡上的日子,即使往日有矛盾的家庭,也变得和睦、彼此关爱起来。村民们都没了往常的斤斤计较,谁家抢搬了一点好吃的,都会给邻近的几家端过去。大家共享着抢搬的一点生活资源,彼此互相帮助,再加上国家发的大米、油、方便面与矿泉水等,村民们的日子倒也快乐。

 

那次水灾,我家的房屋、家俱等虽然受损,造成了一些经济损失,可一家人还是高兴的。毕竟,生活在邻居与政府部门的帮助下,全家人谁也没有饿过肚子。

 

水灾无情人有情,灾难拉近了人与人、人与动物之间的距离,让世界变得宁静、祥和。




作者 彭霞

责编:邱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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