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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白菜一样卑微的时光

 采菊东篱630 2016-11-16

和白菜一样卑微的时光

                                       ——我教《卖白菜》

                            肖培东

 

 

儿啊,你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什么人呢?——莫言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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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后的一天,冬雨淅沥,江苏南通通州育才中学,2016年江苏省“教海探航”全国名师教学观摩活动,我上苏教版新课文《卖白菜》。

天终于冷了,《卖白菜》也确实适合这样的寒,不,还该更冷,莫言的这篇文章让我们读到的是满纸彻骨的冷。“1967年冬天,我12岁那年,临近春天的一个早晨”,开篇第一句,我就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那个惶恐又凄惨的冬天。怎么会有这样的苦,怎么会有这样的穷,怎么会有这样痛苦忍泪不语的母亲,读着,读着,我的思绪很快飞到了我们这代人的童年的冬天。

不是北方,是在浙北边陲,煤矿的冬天把寒荒写在块块硬冷的矸石上,写在长长瘦瘦的小路上,写在满眼荒芜又干枯僵硬的田地里。风,刀割般地吹来,雪花,瞬间白了所有的视线,水泥平房的屋檐上,垂满了条条晶莹的冰棱,尖尖的,亮亮的,许久都不肯滴下它们坚硬的眼泪。我的母亲穿着旧色的棉袄,颈脖间围着一团红色,冻红的手在冰冷的水里进进出出,洗白菜,洗萝卜,高兴地洗着父亲安全走出矿井后脱下的一堆沾满黑粉尘的矿服,小心地伺候着随我一起顽皮了几个冬日的我的衣裳。泼出的水,在地面上很快结冰,可我总觉得她不怕冷。我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母亲的水盆里,尖叫了一声又急急忙忙地缩回,那刺骨的寒,是和风雪冰冻一样的痛,母亲一边嗔怪着,一边接过我的手,嘴里呼出的暖气哈哈地融化我的冰冷。我分明看到她的脸是红的,唇是裂的,手是肿的。有时,我在野外奔跑了一个下午,屋檐上的冰条子开始滴滴答答,我才推开木门。昏暗的厨房里,母亲正用僵冷的铁钳子夹着煤块递向灶里,烟尘弥漫着,她不时地咳嗽着。听到吱呀声,她转过头,看到我,黯淡的眼眸里就会流露着喜色,招招手,匍匐在她棉衣上的那团红,很快就会围上了我那瘦细的脖子。冬天的风,呼啸着,哭喊着,我惭愧地帮着母亲剥白菜,灶火,映红了我们的脸……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风雪,遮蔽得刚露出头的冬天的太阳也随时要熄灭。一样是黑黢黢的手背,一样长着要溃烂的冻疮,一样是许多弯曲的、枯柴的手指,一样有许多要涌出来的泪,那些白菜,也是这般蜷缩着静静地挤在菜市场挤在柴房的某个角落,但即便这样,依然要比1967年中国的北方农村要温暖许多。

《卖白菜》文中的“我”该是莫言,因为莫言在瑞典学院的诺贝尔奖演讲时说:“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卖白菜,有意无意的多算了一位买白菜的老人一毛钱。算完钱我就去了学校。当我放学回家时,看到很少流泪的母亲泪流满面。母亲并没有骂我,只是轻轻的说:‘儿子,你让娘丢了脸。’”这个“我”又不一定就是莫言,因为冻哭在那个年代的每个孩子,都能通过莫言的文字找到自己的影子,那个年代的穷苦,是所有人的穷苦,是整个社会的冰寒,而我们,又都有这样坚强中摇摇欲坠的凄惶的母亲。这篇文章,课本里注释是说选自《莫言文集·小说的气味》,可也被莫言本人选入自己的散文随笔集。小说?散文?文体是什么,也许并不重要,就是那代人生命中一个真实存在又无法遥远模糊的印记与流痕。“我自己的故事,起初就是我的亲身经历”,贫穷,饥饿,惶恐,坚忍……莫言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本真地装在我们心底里那个“结满了霜花的腊条篓子”里,静静地在时光里发酵,只等待某一刻的风吹起,就瞬间站成冬天角落里卷得饱满的白菜。

不忍卒读,又不能不读。遥远的冬天,树影隐约,枯枝淡淡,迷蒙中,摇晃在生活的无限酸楚里却依然坚守诚信、尊严的坚强、慈爱的母亲,就站在寒风中用她粗糙的双手揽我们入怀,衣襟上那股揉烂了的白菜叶子的气味就是阴暗日子里的最美芳香。

穷不能丢脸,苦不能失信,恶劣的风中,母亲瞥一眼墙上的白菜,母亲欢快地洗着白色的萝卜,微笑,示意。

“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多算人家一毛钱呢?”

“你今天让娘丢了脸……”

我读着,想起浙北煤矿低矮平房里被煤炭烟火薰走了青春的母亲,竟也有两行淡淡的泪隐在腮上。娘啊!我们的娘!和白菜一样卑微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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