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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修行

 无为洪建国 2016-11-17

    谈到报告文学或者说广义上的非虚构文学作品,我首先想到的却是一位电影演员——去年6月去世的克里斯托弗·李爵士。李年轻时曾以英国特种兵身份,在北非战场上直接同隆美尔的德国纳粹军队交过手;退役后他转战影视圈,曾留下一段广为流传的轶事:《指环王》第三部中有一场戏,李所扮演的巫师萨鲁曼要在高塔顶端被助手从背后用刀刺死。当时彼得·杰克逊导演让李发出“啊!啊”的声音,不想李却一脸不屑地打断了杰克逊:“被刀子捅死的人没办法喊‘啊!啊’,他只会发出类似‘呵、呵’的短促气音”。杰克逊马上乖乖认怂,一切细节由李老爷子决定。后来观众在银幕上见到的这一场戏,被专家称为电影史上最写实的刺杀场面之一。在一部想象力逆天的魔幻电影之中,一段广为流传的拍摄轶事却偏偏同“真实”有关;因为对“来之有据”的信赖和热情,始终铭刻在人类古老的审美基因里。这是近年来纪实性文学写作迅速升温的内在合理性。

    李迪的长篇报告文学《社区民警是怎样炼成的》,写的便是“来之有据”的真人真事。在这本书里,李迪真正把民警陈先岩写活了。把人物写活,这看似是文学写作的基本要求,其实是说时容易做时难,对报告文学来说尤其如此:小说的“活”,是让一个不存在的人物从书里活到书外;非虚构性的报告文学写作,则是要把现实时空中真实存在的人物鲜活地写到书里,再让他从书页间站到读者面前,相当于多出了一道程序。此外,小说可以虚构,可以通过人物、情节或叙事技巧方面的设计绕开写作中的障碍;非虚构类的作品在这些方面可回旋的余地却是有限的。因此,报告文学写“实”容易,写“活”却要困难得多。

    这部作品的“活”,与李迪极具特点的写法有关,明显的杂糅性,让本书显示出丰富的文体层次感。首先,明显化用了小说的笔法。本书以第一人称开展叙事,这并非是报告文学的常规写法;但在李迪笔下,这种另辟蹊径的写法被运用得流畅自如,书中的一人一事甚至花鸟虫鱼,都因此变得格外生动起来。其次,在整体架构上采用了类似纪传体史书的结构方式。陈先岩作为主线贯穿始终的同时,本书的主体部分其实是由若干形象鲜明的人物、一波三折的事件共同组成;每个人物或事件单写一节,依次拼接到主线上来,如同微缩版的“世家”、“列传”。文字风格和语言节奏上,本书颇有几分民间小调的味道,轻快、灵动、带着些许的机智诙谐,时不时令人会心一笑。而在整体情绪基调方面,本书又同交响乐有相似之处,设置了诸多饶有深意的变奏甚至复调——偶尔会让灰色的记忆掺杂其中,它们如船只底部的压舱石一般,对明媚轻快的整体风格起到了恰到好处的平衡作用。

    当然,在写作技巧之外,给我更大触动的是李迪笔下的主人公。本书主角陈先岩所实践的,是一种“日常生活的修行”。在婆婆妈妈和鸡零狗碎中倾注心血,于万家灯火间打开一片新天新地,这对一个共产党员、一位人民公仆,或者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好人来说,不恰恰是最了不起的修行、修养、修为吗?别看我们阅读时觉得妙趣横生,但若亲自去做这份工作,很可能会手忙脚乱。陈先岩面对的,经常是不讲理的大爷大妈(稍有不满便处处找茬儿)、不靠谱的社会青年(书中的小陆子自己就说,如果没有陈警官,自己可能早就进监狱了)、错综复杂的人情关系(清官难断家务事,可陈先岩偏偏要掺和到各种家务事里关心调解)……如果这些人、这些事充斥我们日常的工作、生活,我们大概会想到加缪的那句名言:“他人即地狱”。陈先岩之所以没有“地狱”之感,甚至还乐在其中,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并不曾将他们视为他者,相反,他努力将所有人拉向自己,变成“我们”。对方喜欢打牌,陈先岩就拼命研究打牌;因分不清牡丹芍药遭了白眼,他就回家恶补花卉知识。这些虽然都是不起眼的细节,却最能够显示出陈先岩的品格、热情和那颗温暖的心,称之为“修行”,并不为过。

    我们今天的文学书写,有时似乎太过专注于彷徨耽溺的一面。颓唐、疲倦、进退失据的气质渐成时尚,描写出色者固然有之,但腔调的模式化也值得警惕。我的导师张柠先生有一个观点我十分认同,他说文学可以表现黑暗与痛苦,但文学之所以成其为文学,一定还要表现出受困于黑暗的灵魂对黑暗的不认可。这种冲破幽暗的渴望、坚定相信的力量,关乎文学的本心;从陈先岩的形象之中,我能够寻到它的几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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