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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

 昆仑冷月 2016-11-17
妓女来求写词,他向来是不拒绝的。她们十分忐忑十分欣喜,都是真的。像小茸,才十五岁,替她匀面画眉,她就觉得十分有趣,露出一段孩子气的笑。

他这时候便是个好老人,叫写衣裳好看,叫写妆容靓丽,叫写发型新潮,都写。

替我骂那负心汉!——好好好——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然而,若他还是真心同我好,我还是会一直等他!这句也千万要写进去的!

好好好。

然后他就随便哪个女孩子床上一躺,锦被蒙头,不需要去想那等他养活的一大家子人,下顿饭在哪里。

至于明天他父亲那些旧日老友,又要怎样劝他改邪归正……那就解决了第一个问题——总得先表演长辈的慈祥喂他一顿饱饭吧?饿死了怎么听?

黄庭坚劝他,“你要稍微放低身段,讲两句好话,他们看在你父亲当年提拔他们的份上,也不好拒绝你。”

小山发出一声嗤笑,“那还不如让我去吹捧蔡京!”

你那叫吹捧?蔡京让你给他写两句好话,你写回去两大篇《鹧鸪天》,可提到他一个字?

黄庭坚满脸不赞同,小山却没理他,“那些老头子,可愿意教育我了。就等着我去磕头呢!当初搜肠刮肚对我父亲说了多少恶心人的奉承话,现今都成了黑历史。等着要从我这里讨回去,好洗刷玷污了他们不世出的才华与高尚人格的污点——这又是哪个学生为了参加名人饭局替他们吹的?说起来,你没看见我父亲的葬礼,简直太精彩了!”

他哈哈干笑两声,脸上却有一种咬牙切齿,“这些人,一面干嚎着,一面集中精神观察着高官显贵。前一刻还泪眼婆娑,后一刻便一脸谄笑地迎上去自我介绍啦。我那天才明白,为什么西晋文豪陆云会在他父亲的葬礼上哈哈大笑,这浓墨重彩一场好戏,不笑岂不是太不解风情?”

黄庭坚叹气,“你总得为妻儿老小想一想,家人饥寒,难道是他们的过错?”
“要不是为了两个可怜的工资养活他们,这破差事我也是不要做的。每天坐在那儿无所事事,连梅花几瓣,梅叶几片都数的清。本来老婆孩子我也不需要,还不是我那二嫂?我爹一死,我家七套别业,一套没剩给我——很冠冕堂皇呐——小七还没成家,需要兄嫂抚养,不能独算一份。至于后来实在嫌我碍眼了,赶紧找个人家姑娘娶了,打发出去,还成就一段美名,机关算尽。算吧算吧,他们给什么我就要什么!乐得承这个情!”

他十八岁父亲就死了。人人都说父亲八面玲珑,却没来得及教他做人。他却记得父亲叹气,“做人这门学问,没什么意思。深味钻研,自然就能讨人喜欢。但真心难得。不值得拿出去换。”

然后呢?父亲从来不说起以后的事情。或者,他聪明一世却算不准他的儿女亲朋——可以托六尺之孤的君子,在他浩荡又华丽的亲朋好友里,竟然没有一个。

“总有一些人温柔端厚,是真心想帮你的……可能有一些。”黄庭坚讲到后来自己也虚弱起来,忽然想到起死回生的救命草,“比如韩维,韩大人。你不是说你父亲讲,他不在了,有事可以去找吗?”

'哈!我来给你念念他的回信!这真是,如舞蹈一样漂亮的官腔!”小山几乎是从矮几上跳下来,十分迫不及待,“'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馀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想让我给你介绍工作?门都没有! 韩维真是天下第一会讲漂亮话!若哪天老天瞎眼我真的飞黄腾达,他还能再来蹭点荣光”,说着他模仿起韩维的语气,”晏几道呐,我向来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头大笑,对自己十分幸灾乐祸。

“可是,你混迹脂粉堆里,恐怕你父亲也不愿意看见。”
“那我管不了!”他像被人烫了似的扔下一句,过了一会儿,又沉沉念道,“尽叫春思乱如云,莫管世情轻似絮。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你来干什么?”他忽然醒悟似的问道,“就陪我说混话?”
“就是来看看你。另外,临川府修路,在京临川籍的官员都捐一点,我也自作主张替你捐了一点。”他小心观察晏几道的神色,“毕竟,你家也是临川的大家族了。”

晏几道只是哼哼两声,他几个哥哥都在朝为官,这样显名声的大好事,怎么能错过。“你去出那个钱,还不如拿来给我买酒。哎,讲点高兴的!我最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情。我家院子里从前有棵银杏树,乞巧节的时候,女孩子都聚在下面穿针引线。有个女孩子,眉如远山,绿鬓似云,腰上系着同心结,身子轻得好像能飞起来。后来……后来好像是嫁给哪个得势的仆人。我父亲去世之后,常被打骂,恐怕已经死了。但哪怕旧日重现,也不是那个味道。我少时入宫去,水殿玉炉,藕花蘋叶都是精致高雅,前月入宫去奉旨颂圣,热热闹闹讲点屁话……没劲,没劲透了。'

他看黄庭坚不接话,又问,“除了修路,真没别的事情?”

”其实,还有一件。你不要笑!我也是刚才想起来。下个月是重阳,我们约郑侠他们,再聚一聚。我还想介绍新科进士,大才子苏轼苏子瞻给你……'
小山连连摆手,“应酬不来这些人。他们一来,就是大家互相吹捧。他们吹捧我,那也就算了,但是你让我吹捧他们?不吹,脸上过不去,吹了,心里过不去。我又懒又蠢,没有这种口是心非的特异功能。”
”子瞻很不同。你算是卖我一个面子,见一见,坑不了你。“
小山迟疑起来。
“另外,子瞻啊,他家有个古法酿酒,特别香!据说是汉末曹操流传下来的九酝春的原方!”
小山眼睛一亮,“那就……见一见?”

重阳节的时候,晏小山却提前往颍昌赴任去了。黄庭坚一面摇头苦笑晏几道的不讲信用,一面拆开他留下的信。他说,飞黄腾达的新贵这样多,我见了这一个,别的还见不见?政事堂里那些我家的亲故我见不见?一个一个拜见过来,我年纪大了,弯不下腰来。算了,眼不见为净。

不过,他也留下一首词,说是追忆往昔所得,刚写出来,给他瞧个新鲜,也算补偿。
黄庭坚于是无奈笑着往下读那首“补偿”,是一首《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
云随雁字长。
绿杯红袖趁重阳。
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
殷勤理旧狂。
欲将沉醉换悲凉。
清歌莫断肠。

这就基本上是我认识的晏几道了。黄庭坚对我讲。

“看来你们也并不熟。”我在心里挤兑他,不熟你还敢给人词集写序,一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口气。写什么”诸公虽称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黄庭坚讲起漂亮话来,不比韩维差啊。
他脸上露出一点尴尬的神情,“倾盖如故,倾盖如故!”

“哦,那他告诉你的多半也不是真的。他长成这样,恐怕他父亲就是不喜欢他,才不分财产给他!你看,跟他一个风格的柳永就被晏殊骂过。晏殊问他,听说你也写东西?柳永赶紧说,我跟您一样也写点曲子。晏殊立刻就摆下脸了——我写曲子,可不写什么‘针线闲拈伴伊坐’。晏几道写得可比这个色情多了。”

他沉思了一下,很谨慎地说,“我倒觉得小山与柳永很不同。柳永求一个好工作而不得,于是放浪形骸,赌一口气。可但凡曾经给他一个机会,他就会有圆满人生。而小山,他……他讨厌所有的人,机会和圆满。”
“他们一次次考公务员而考不上的时候,小山是凭他父亲的地位得恩荫的,起家就是太常寺太祝。可他满是厌倦。柳永失望于怀才不遇,而小山,他厌弃那'遇'背后的斤斤计较。”

还有一种可能,黄庭坚没说。
也许,只是晏殊内外有别。你必须成为你讨厌的那种人,才能活命,才能过得好,才养得起你珍爱的人去纵情任性。然后,你折辱了别人,别人会再来折辱你珍爱的。
这就是人世公平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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