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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庐记事】阮仪三:扬州人的精气神回来了

 wfchengyzzs 2016-11-21

 

84岁高龄的阮仪三教授又来扬州了,今年第四次。他是来参加一个理论研讨会的,作为对古城保护“以身相许”的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他在参加完会议必须的议程之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扬州古建园林建设的考察上了,两天的行程争分夺秒。11日午饭后,顾不上休息,饶有兴趣地赶到丁家湾,要来看看扬州老百姓的小庭院。

扬州小庭院艺术研究会会长徐鹏志穿得很周正,黑色改良中山装,黑色布底鞋。他早早地叫来几辆人力三轮车,在丁家湾门楼前的马路边,一溜烟候着。打头的是戴队长,扬州旅游观光三轮车公司三轮车大队长,也是有名的爱心车队负责人。戴队长穿一褐色夹克,拉链直拉到衬衫领子下,小分头梳得光溜溜的,脸上黑里透红,一笑一口细白牙,说我们是扬州最上规矩的三轮车,从来不瞎说不瞎来。三轮车跟主人一样收拾得整齐干净,大红的座椅和车蓬,铜扶手,特有精气神。

贵客终于来了,藏青色对襟中式棉布上装,衬着一头白发如飞雪。徐会长去年到上海拜访过阮教授,二人曾有扬州小庭院相会之约。时隔一年相见,十分亲切。阮教授笑容可掬,说话时脸凑得很近,有时肩膀也靠过来,仿佛回家见着亲人。

扬州于他,也是家乡吧。我陪阮教授坐在打头的三轮车上,车在丁家湾的巷道中徐行,看到他一脸的放松和欣慰。丁家湾是扬州保存得相当好的原生态的老巷道之一。原生态是指原住民都在,巷道的历史风貌也在。我们走过时,正有一辆环卫车歇在中途,一名穿着工作服的环卫工人在清理生活垃圾。巷道里很干净,砖墙是老旧的,阮教授眼里是有笑意的。


第一站“逸庐”,就在小盘谷西侧。阮教授对着门额凝视了几秒钟,说,庐,是小房子的意思,表示主人的谦逊;逸,安逸、文逸、雅逸、仙逸,含义很多呀。

进门是条十余米长的小巷,东面的白墙上爬着小叶络石和中国凌宵。阮教授站在门外,会心一笑:不让你一下看到园子的主景,欲扬先抑,中国古典园林的妙。

穿过小巷,豁然开朗,别有洞天,约200平米的园子里山水花木错落有致井然有序。阮教授站在北厅外的平台上,说起园子里的假山:“在园子里叠石造山,是人们模仿大自然的一种手法,它使人在方寸之地遥想到深邃山林、幽邃山谷。这叫‘小中见大’,是中国园林最大的特点。”

“一泓清水,游鱼可数。”有人递上一把鱼食,阮教授边喃喃自语,边弯下腰来喂食池中的锦鲤。鱼儿们高兴地聚过来。“你们看这池中的睡莲是盆栽的,这样不蔓生。这水是活的吗?”

“对面假山中有口暗井的。”徐会长答到。

“暗井,好,地下水相通,这一池水就活水了。这是一种藏景的造园手法,井圈不外露。”阮教授颔首。

站在逸庐前楼的平台上,可看到隔壁人家细瓦的屋顶和东侧小盘谷高大的墙头。满眼老旧的青砖灰瓦上,饭瓜和扁豆的藤兀自爬着,几个橙红的瓜和几串紫红的花点缀出葱茏生机、岁月静好。阮教授看得高兴,说50多年前陪他的老师陈从周来小盘谷,扬州的古城风貌保持得真好,几十年没变。

从逸圃出来,向东步行十来米,到大武城巷。巷内西侧清代贾氏住宅十米高的马头墙顺势逶迤,引得阮教授驻足,“哎呀,这墙真美!”随即弯到小武城巷,向东步行十几米即到“听雨书屋”。


听雨书屋的园子约50多平米,假山及其下的水涧自东南向西延绵,畔一半亭,过一石汀步,止于园中央,南墙上嵌有园主人胡炳泉集乾隆字自刻碑一方:赏寄幽芳。园子是今夏刚竣工的,请扬州园林文史专家许少飞作了高参,假山则由叠石家方惠构建。在听了主人的介绍之后,阮教授说:“不容易呀,夹缝中求得生存,因地制宜、因陋就简,在简陋中获得神奇。七分主人三分匠,胡大师,你也是造园的大师呀。”


在听屋书屋小坐片刻,喝了两口茶,便马不停蹄地往梅庐去了。戴队长的三轮车队继续载着我们,上了国庆路,弯至皮市街,然后沿万寿街到大双巷。师傅们车子骑得稳而快,5辆三轮车,轮子转得欢快。我继续陪阮教授坐在打头的三轮车上,一边听阮教授讲园林的造景。他说到园林的植物,“粉墙花弄影。园林里,建筑的白墙好像一幅宣纸,有姿态的树就是一幅画。苏州网狮园里有个看松读画轩,轩外有古朴的松柏。看树就是看画,看出诗请画意。所以园林里选植物很讲究树形树象,要自然含蓄而不显露人工造景的痕迹。自然界的树多是曲折的,像欧洲人那样修剪,不是中国园林。我们要‘疏影横斜水清浅’,树不仅要疏,还要斜,不能太直太茂盛。树种有也讲究,比如这香樟。”阮教授指指皮市街上的行道树,“它属于阴树,不适合庭院里栽。”

我问刚才两个私家小园在配置植物上有什么不足,他直言不讳:逸庐最南墙的花叶常春藤与凌宵太过繁盛,得修修,当然要修得自然。听雨书屋里的那棵香椽若得歪斜得有些姿态更好,还有‘听雨’二字的意境,可以通过芭蕉或荷花来营造,因为这两种植物叶片大,是最宜于听雨的。



说着说着就到了梅庐。梅庐小院更小,才25个平方,开门即见山。从南厅门前的踏步算起,向西渐高,间有主侧小峰而收于小院西北角。山亦为上南厅平台的踏阶,阶内侧靠墙有贴壁假山,如此又形成远山近山的层次感。阮教授说,“假山,人工造的山,称其‘假’,却有真意,实为不易。你这里,假山贴壁倒是一个特点。贴壁假山多,是扬州的特色。何园里面,从风亭到读书楼,很长的一段贴壁,非常高妙。贴壁形成了深远的山意,还利用了空间,适合小院落。”

梅庐南厅外有几杆芭蕉,蕉叶已遮去半个小院,有一叶半落着,高个子弯腰才能过。“留得芭蕉听雨声,不光是眼看,还有耳听、鼻闻,最重要的是心灵的感受。满眼葱绿,与西方一览无余的大花坛不同,中国园林是隐逸的诗情画意的感觉。梅庐很精巧呀。



进入客厅,我把已经等着的梅庐建造总顾问许少飞老师、假山营造师方惠老师介绍给阮教授。许老小阮教授一岁,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相见甚欢,同凳而坐。许老把他的《扬州园林史话》、方老师把他的《叠石营造理论与技巧》各自签赠给阮教授,又一起谈论了扬州园林的古代与现代。席间,我弹了两首古琴曲。阮教授笑说,我们谈话,还有古琴伴奏,待遇太高了。其实他是在听的,别人跟他说话,他不能不搭理。当我弹完《平沙落雁》,他带头鼓起了掌。

有人问他看了扬州的私家小庭院有什么感觉。他说,他从扬州人的对传统建筑、园林和文化的营造与热爱中,感到了扬州人的精气神。“现代社会,新房解决了居住,但丢了文化魂。各个城市面貌千篇一律,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扬州人还在坚守文化,方寸隙小之间,用传统手法造精致、雅致的文化小园林。在这些小庭园里,我看到扬州的精气神回来了。它们对整个城市文化起了振兴作用,它们看得见,摸得着,守得住,学得会,完全可以复制。它们的复苏与再兴,弥补了城市建设中的遗憾。我为扬州、为扬州人点赞,点10个赞、100个赞!”

阮教授眼睛里闪烁着光彩,我们听得心里很振奋。个人的一点喜好,竟有这样的意义,竟能传递出扬州人的精气神,谁听了不高兴呢?是呀,扬州是我家。人人都来改善城市风貌,通过建设好自己的小家,做些与古城保护相辅相承的事情,扬州这个大家庭岂不更美更诗情画意?

匆匆地,阮教授坐上三轮车要走了,他要赶到镇江坐到上海的火车。戴队长们把车铃敲得脆响,脚一蹬,车就滑了出去,一溜大红的三轮车如一串挂在檐角的大红灯笼。它们,也是扬州的精气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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