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水池 赵松 厂区正门里,有个广场,东侧是职工食堂,西面是工会小红楼,正南是白色厂办大楼。广场正中有个梅花圆形喷水池,池中有太湖石的假山,池底有六圈镀锌管围绕着它,假山上还有两小圈,每圈都有八个喷水孔。平时它不喷水,人们每天经过时,都想不起它还有这功能。 只有重要节日,或例行检修时,这喷水的景观才会出现——六十四个喷水口中喷出的水柱都有十多米高,每个水柱的顶端都在不断绽开冷白的水花,同时也泛溢着工业循环水特有的微腥略臭的气息弥散在周围。要是刚好赶上大风天,就会有风雨飘摇的效果了,周围十几米内的地面都是湿的。当初修这个喷水池,据说并非只为美观,还是出于风水的需要,那座假山附之以梅花五瓣式池子、六十四卦结构的喷嘴,风水师说,可镇住整个厂区里的邪气。 我们实习结束时,就是在这喷水池前面合的影。一百多人,分成四排,最后一排还站在水池边沿上。等后来拿到照片才发现,整个喷水池都被我们遮住了,假山也只剩下个尖部,像个海怪的头。摄影师正准备拍照,几个年轻领导刚好经过。其中有个瘦高个白净脸戴眼镜的青年,咧嘴一笑对旁边女领导说,这将来都是我们的人啊。等众人散去,广场上就连个人影都没有了。要是从厂办大楼上面往下看,就会觉得这里的空空荡荡,跟别处是不同的。特别是阴天的时候,看着那座寂静的喷水池,会有种荒凉感——似乎它能把整个广场以及周边建筑都悄无声息地吸进去,然后抛入另一个遥远的时空里。 刚分配来的外地大学生都住在厂外职工宿舍里。宿舍外面,到了晚上都是大排档。通常临近午夜才出现的,不是些小混混,就是宿舍里的人,他们经常会酒后冲突,伤人是常有的。后来打熟了,就不打了。我再次见到那个瘦高个白面眼镜书生,就是在宿舍里。当时我正跟几个人喝酒,忽听走廊里有人大声说打起来了,就都挤到窗口去看,下面有十几个人乱打在一起,桌椅翻了一地,啤酒瓶子乱飞,后来连那烧得通红的炭桶都被撞翻了。那几个小混混四处奔逃时,旁边有人忽然说:靠,黎东! 黎东坐下来,开始喝酒。大家问他怎么回事儿。他咧嘴一笑,“就是扯淡。”他的脸色很苍白,是那种酒后的白。他喝白酒,像在喝蜂蜜水,每喝完一口,都会紧抿紧嘴唇,然后伸出舌尖舔一下。吃了几口菜,他忽然盯着我看,“我见过你,那天你们在喷水池前合影……你还看了我好几眼,嗯,你的眼神,是有点特别的。”他看了大家一眼。搞得我很不自在。大家都笑了。他有些得意,没再言语。他喝酒很快,几杯酒下肚,脸就更白了,额头也见了汗。慢慢的,大家就都不怎么说话了。可能是觉得这样无趣,他就转身拿起吉它,调了调弦,自弹自唱起来,唱得是崔健的《花房姑娘》。后来大家就都跟着乱唱起来,把剩下的白酒、啤酒都喝光了。 跟黎东喝酒,其实是件很头疼的事。每次必多,之后他就会闹事,各种闹法。像砸东西、摔吉它,找茬挑衅,拳碎窗玻璃,刀割胳膊大腿,烟头烫手背……光是酒后胃出血住院,至少就有三次。他们说他就是换着法儿作践自己。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这样,跟前女友有关。在大学里,他是学生会主席,她是舞蹈团的领舞,被视为绝配。毕业后,她去美国读研,他因家境不好,决定先工作两年,存些钱,然后再去美国。结果没到半年,她已另有他人了。而那个人,正是他大学时的好友。 最后那次胃出血,让他住了院。出院后,他宣布戒酒。任何场合都滴酒不沾。没多久,烟也戒了。接着他就有了新女友,是子弟中学的英语教师,家境极好,人也好。据说每天下班之后,她都会把做好的饭菜装在保温盒里,送到宿舍,看着他吃完,再把饭盒洗干净带走。每到周末,他都会骑上自行车,带着女友,去看电影。回到宿舍,他就会捧本管理方面的书闷头看到很晚。然后他调任厂团委副书记。没过半年,他们就开始谈婚论嫁了。那期间,他把吉它也戒了,那把跟了他多年的吉它也送了人。 他结婚时,场面盛大。各级领导差不多都到了。一百多桌酒席,他那边只占了三桌。他的父母是县里的中学教师,都是不喜言谈的老实人。他岳父的致辞是标准的领导讲话,最后说女儿是个老实人,希望黎东好好爱护她。酒宴在喧哗中持续了四个多小时。最后就剩我们几个人,跟他坐在主桌那里,抽着烟。黎东已喝了不少酒。他专注地看着那些杯盘狼藉的桌子,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他恳切地跟妻子申请,“今天能否陪几位哥们多喝几杯?” 她要求一个小时结束,说完就出去了。 我们都说不行。他却不管,给我们把酒倒满了,“今天听我的。”没到半小时,他就喝多了。最后,他神情凝重地放下空酒杯,看着远处,压低嗓音说:“真的,我是真的不想这样……”还没说完,就头一仰,轰然倒了下去。等我们把他扶起来,已不醒人事了。我们把他抬上车,到他家楼下又把他背上楼、放在床上。他妻子默默地跟在后面。我们出来时,听到她在里面对他轻声说:“东,不是说好了不喝多的么?”次日晚上,他给我们发短信,表达了歉意,说他才醒,正在喝媳妇给他炖的鸡汤。 一年后,他们有了个女儿。这期间我们很少能碰到他。他很忙。据说他见到什么人都是笑眯眯的。这样又过了大半年。有天晚上,老吴问我最近有没见到黎东?我说没有,怎么了?他叹了口气说:“这小子又开始喝酒了,前天还来过,把门踹坏了。”据说他那个前女友,在美国结婚了,嫁了个美国佬。她把他以前写给她的信打包寄给了他。那天他夹着这包信,到宿舍里来喝酒,不让喝,他就翻脸。喝到半夜,他老婆打来电话,他也不接。后来他就打开那包信,看一封,就烧一封。没多久,信就烧完了。地上都是纸灰。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默默在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我们回家吧。”他摇摇头:“你先回吧,听话。”说完又点了根烟,吸了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鼻孔里一点一点地溢出淡淡的烟。 后来有个周末晚上,我们在宿舍里又碰上了。我,他,还有老吴,围坐在那个小地桌前。桌上有个电火锅,炖着羊肉和酸菜。那天气氛还是比较轻松的。聊着聊着,我就提到了他当书记的事。他脸上的笑意就没了。老吴冲我使了个眼色。他却又笑了:“谈过几次话了,殷切期望啊,要求戒酒,喝酒毁前程啊。我有什么形象呢?人人都知道我是靠什么走到这步的。不是么?”他看我一眼。“说我自暴自弃?我这就是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是不是?”接着,似乎要缓解一下气氛,他说起有天晚上,他喝多了,上错了楼,跑到家对面那幢楼里,爬到五楼,发现没带钥匙,就敲门,怎么敲都敲不开,老婆在家啊,就拼命地敲,边敲边大声叫老婆的名字。她在家里听到了,才顺着声音找到了他。 他说他老婆是个好女人,有点可惜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都是信不得的。”他叹了口气道。“可是她信了。结果呢,现在我没办法,她也没办法……这样不好……一步迈错,步步都不对了……这条路,就不是我的,又退不回去。整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夹着尾巴做人,煎熬。”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老吴不屑地说道。“还退个屁啊?!”黎东表情古怪地看了看我:“你听,他在羞辱我。但是我吧,不生气。我承认,他说的都对,这样可以了吧?我还有什么脸面?来,抽我。”他指着自己侧过的脸,“不抽不是我哥们儿。”我看着他。老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猛地把杯子摔到了地上,碎玻璃四处乱飞。黎东沉默了片刻,笑了笑,掸了掸落到身上的玻璃茬,也站了起来。“这酒,就喝到这儿吧。我走了,睡觉去。你们晚安。” 从那以后,他就不来宿舍了。再后来,听说他又把烟酒都戒了。据说女书记对此举大为赞赏。我们都松了口气。有一次我去厂办大楼办事,在四楼走廊里碰到了他。他正站在窗前,看着下面。我问他要不要出去抽一根?他笑了笑,“戒了。”哦对,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说难得见你这么悠闲。他摇了摇头,“忙里偷闲。”随后的沉默有点令人尴尬。他忽然想到似的,说你不是说过那个喷水池是有典故的么?我说风水啊。他觉得它在那里搁着,还是有些奇怪的,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喷水。我就说,据说还是有点用的呢。“嗯,”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倒也是,总归会有点用的。”这时候,走廊的尽头,有人在叫他名字。他答应了一声,扭头对我低声笑道,“你的表情有点严肃。” 次年,入夏不久,团委女书记进京学习去了。他主持日常工作。没多久,就发生了百年不遇的洪灾,连续几天的大暴雨,使大部分厂区积水近一米深。厂防汛指挥部的加班用餐,改到了位于厂外的我们这个办公楼下的小食堂里。我每天都能碰到他,中午,或傍晚,但也就是彼此点下头。那些天里,好像随时都会下雨,天空很低,就像快要崩塌了似的。 那天傍晚,雨停了。他跟在一群领导的后面到小食堂用餐。看到我,他就停了下来,很疲倦的样子。我就问他,“胃没事吧?”他说多少还是会有些不舒服,但也没什么。然后,他又看了看天,说这雨也差不多了,该结束了。我说是啊,再不结束,就完了。他笑着摇了摇头,进去了。我回到楼上,站在走廊里抽烟。这时雨又下了起来。先是很细的雨,无声无息的,过了几分钟,就变成了白雨道的大雨。雨住了之后,马路上闪烁着湿漉漉的细碎光泽,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道路两侧伫立着寂静的树木,笼罩着暗金色灯光。 第二天一早,天就放晴了。天蓝得跟洗过似的。我起来晚了。还没到办公室,就听说昨夜最后那场暴雨,让厂区水位已达到一米二左右。凌晨三点多,防汛巡查组的人来到厂办大楼那里,发现有个穿雨衣的人,趴在喷水池里,等捞起来,已没有呼吸了。是黎东。他是死于电击。据分析,昨晚他进厂后,发现积水很深,就踩着喷水池边沿走,但没走几步就踏空了,他一定下意识伸手去扶那假山,而假山里是埋了电源线的。据电工车间的人解释,那里平时是不通电的,但洪灾发生前有例行检修,就临时恢复了通电。 在厂职工医院的太平间里,我们看到了他的遗体。他神情安详,像在熟睡。次日一早,我们又去了远郊山里的火化厂。他的妻子抱着女儿,面无表情地站在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大厅的入口处,跟每位来宾握手。仪式结束后,遗体要送去火化的时候,她昏倒了。接着我们又参加了厂里专门为他举行的追悼大会,有关部门正在为他申报因公殉职的烈士称号。追悼大会刚结束,他妻子再次昏倒,随即被送进了医院。 后来,又过了一年多,几经研究,那个喷水池,最后还是被拆掉了。拆的那天,动用了吊车、铲车、推土机、土方车,还有几十个工人。黄昏时,假山、池子、那些管子都消失了,留下一大片黑乎乎的潮湿泥土。又过了几天,这里就重新铺好了柏油路面,跟周围一样了。不同的,只是看上去颜色更深而已。 (刊于“文汇APP”2016年11月21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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