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石榴裙 武则天《如意娘》诗曰: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明钟惺评云"‘看朱成碧'四字本奇,然尤觉‘思纷纷'三字愤乱颠倒无可奈何,老狐甚媚。"武则天确实在强悍决断之外别有妩媚处,此诗语直,真且媚,深情幽怨直透骨髓,是王国维所谓"不隔"之诗。"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石榴裙上的泪痕,相思断肠的女子,这一绮丽多情的意象,从此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经典。 那么,石榴裙到底是怎样的裙子,它是如何进入文学史的呢? 可以肯定,在汉代之前并无石榴裙之称。晋张华的《博物志》载"汉张骞出使西域,得涂林安石榴种以归,名为安石榴。"传说中这是原产古波斯(现在的伊朗、阿富汗等中亚地带)的石榴进入中国之始。石榴多子,在东西方文化中都寓意"多子多孙",两河流域中的母神、希腊神话中天后赫拉的标志都是石榴,而中国的传统吉祥寓意则是"榴开百子"。 石榴除了有吉祥含义,味道亦甜酸可口,名种尤贵重,《洛阳伽蓝记》中即有"白马甜榴,一实值牛"之说。魏晋南北朝时代的文人,常有讽咏,晋潘尼、张载、张协、应贞、夏侯湛等皆有《安石榴赋》,梁沈约有《咏山榴诗},梁元帝有《赋得咏石榴诗},江淹有《山石榴颂》。这些诗赋的描述重点无非是石榴之枝叶离披、多汁可口、丹红耀目,比如"丹葩结秀,朱实星悬"(应贞《安石榴赋》、"光明怜烂,含丹耀紫;味滋芳袖,色丽琼蕊"(夏侯湛《安石榴赋》)等等。但是至少在晋宋年间,石榴并未普遍与"石榴裙"联系起来。 在汉晋时代的诗文中,理想女子的形象还没有身穿后世那些沾濡着泪痕的"石榴裙"、或使情人处处怜芳草的"绿罗裙"。赵合德上奉赵飞燕的衣裳是"织成上襦,织成下裳,五色文绶鸳鸯襦"(《西京杂记》),仅以富贵奇巧自夸而已;《陌上桑》中的美女秦罗敷,是"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黄色调和紫色调的对比色搭配,虽鲜明而并不见得雅致;《西洲曲》中日暮风吹忆郎君的少女,则是"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一副未脱稚气的可爱打扮。这些诗人笔下的女子服饰色彩搭配,可能局限于字数限制,都仅限于实写,尚未形成一种强烈而独特的审美意象。 直到梁朝,石榴裙才屡见于诗篇: 交龙成锦斗凤纹,芙蓉为带石榴裙。 日下城南两相望,月没参横掩罗帐。(梁元帝萧绎《乌栖曲》) 洛浦疑回雪,巫山似旦云。倾城今始见,倾国昔曾闻。 媚眼随羞合,丹唇逐笑分。风卷蒲萄带,日照石榴裙。 自有狂夫在,空持劳使君。(何思澄《南苑逢美人诗》) 新落连珠泪,新点石榴裙。(鲍泉《奉和湘东玉春日诗》) 几乎是以武则天的《如意娘》为转折,入唐以来,"石榴裙"三字入诗频率激增: 其奈钱塘苏小小,忆君泪点石榴裙。(刘禹锡《乐夭寄忆旧游, 因作报白君以答》) 望月思氛氲,朱衾懒更熏。春生翡翠帐,花点石榴裙。 燕语时惊妾,莺啼转忆君。交河一万里,仍隔数重云。(李元纮 《相思怨》) 辘轳井上双梧桐,飞鸟衔花日将没。 深闺女儿莫愁年,玉指泠泠怨金碧。 石榴裙据峡蝶飞,见人不语颦峨眉。 青丝素丝红绿丝,织成锦衾当为谁。(常建《古兴》) 烛泪夜粘桃叶袖,酒痕春污石榴裙。 莫辞辛苦供欢宴,老后思量悔煞君。(白居易《府酒五绝·谕妓》) 石榴裙上的泪点,这一意象被武则天之后的诗人继承了下来,又更附加上各种各样香艳、秾丽或幽怨的情调,但是那"憔悴支离"的相思之痛却被繁华的生活过滤殆尽。 石榴裙,以其石榴红的颜色命名,其实是一种偏暖色调的大红裙。红色在可见光谱中光波最长,最易引人注目,是一种热烈奔放的色彩,从色彩心理学上来说,不会令人产生悲伤感,反而能带出快乐激昂的情绪。一个身穿石榴裙的女子,会被那种鲜艳的红色映衬得光彩焕发、明媚夺目。自有唐以来,石榴裙天下妇人几乎是人手一条。直到清代,曹雪芹还在《石头记》中为其特写一笔,第62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茵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香菱与众丫头斗草,滚在一汪积雨中,弄污了新裙子,宝玉"方低头一瞧,便暧呀了一声,说:‘怎么就拖在泥里了?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 不经染的石榴裙,本身是以什么染就的呢? 红色在中国古代传统中一向是受欢迎的色彩,《诗经·七月》中"我朱孔扬,为公子裳"已说明了红色的高贵,因为当时染红的朱砂取得不易。后世红色染料则多为植物染料,按明宋应星《天工开物·诸色质料》: 大红色 其质红花饼一味,用乌梅水煎出,又用碱水澄数次,或稻稿灰 代碱,功用亦同。澄得多次,色则鲜甚。染房讨便直者,先染芦木打脚。凡红花最忌沉、靡,袍服与衣香共收,旬月之间其色即毁。凡红花染吊之后,若欲退转,但浸湿所染吊,以碱水、稻灰水滴上数十点,其红一毫收转,仍还原质。所收之水藏于绿亘粉内,放出染红,半滴不耗。染家以为秘诀,不以告人。 莲红、桃红色、银红、水红色 以上质亦红花饼一味,浅深分两力口减而成。是四色皆非黄茧丝所可为,必用白丝方现。 紫色 苏木为地,青矶尚之。 染红的染色剂主要是茜草、红花、苏木、朱砂等,前三种最常用,并且都需要媒染剂助成染色。依媒染剂、浸染次数的不同,同一种染料会产生不同的颜色,比如,茜素在不使用媒染剂时是浅黄色,浸过明矶媒染剂后,才会出现红色。茜草染红套染时,依浸染次数,由浅红到深红有不同名色,"一染縓,再染赬,三染纁"(《尔雅》),"三入为纁,五人为緅,七入为缁"(《周礼·考工记·钟氏》)。 媒染剂与染料共同决定了织物的呈色效果。常见的媒染剂有明矶、乌梅、椿木灰等。茜草常与含钙铝较多的明矶配合,染出的色泽更鲜丽耐洗;红花染红时则需用米醋、乌梅、石榴等酸性汁液来中和,尤以乌梅、石榴皮为佳。石榴皮中多丹宁酸,中和染料时颜色纯正,发色效果上佳,是很好的助染剂,但民间经常用它来染的是黑色,而非红色。刘基在《多能鄙事》"染皂巾纱法"中,即记载使用皂斗子、酸石榴皮煮染皂巾纱的方法。 石榴可用来酿酒、作胭脂、入馔、染色等,但诗文中的"石榴裙"却基本以红花、茜草、苏木染成。所谓"石榴裙",即光华夺目的暖调红裙,早已有之,以"石榴裙"相称,则是在石榴传入中土后,文人们在诗赋中加工、形容的结果。一一石榴裙,多么抚媚、感性、诗意的称呼,读到这三个字,我们仿佛已经看到了诗人眼里那位明艳多情的女子! 在传世绘画作品和墓室壁画中,我们不止一次见到这种"石榴裙",比如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室出土的舞伎屏风图:身材修长、螺髻蛾眉、樱唇粉腮的姬人,身着红色菱格纹小袖衫、卷草纹织锦半臂,纤腰系一条艳丽的大红石榴长裙,色调沉着又焕发,与主角的粉面相映衬,无限富丽浓艳。周昉《簪花仕女图》中,中间那位头戴荷花的峨髻贵妇,所系长裙也应该是石榴裙之一。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中"清吹"一段,最右边那位绿衫红裙的女子,有最纯正的"石榴红"色,色彩鲜丽又雅致,足可作为"石榴裙"的标本。 由于石榴裙的普及穿着,以及诗赋文章中常以石榴裙指代女主角,在武则天的《如意娘》之后并不太久,"石榴裙"就逐渐由对女性衣着的描述转为指代美丽女子的专称。“拜倒在石榴裙下”也就是“拜倒在某女子的魅力之下”,石榴裙撑了美丽、魅力女子的代称。武则天曾以痛楚、纷乱的心情所描绘过的爱的证物,很快演变为一种绮丽、繁艳的闺阁意象。新奇感早已消融在泛滥的诗句里,只剩下约定俗成的一种共识:石榴裙,就是那个鲜艳明媚的女子所穿的裙子,或者说,那个女子所穿的鲜艳明媚的裙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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