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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的那些小事儿

 简易乾坤 2016-11-25

 

纽约的那些小事儿

(三则)

作者:王鼎钧 《光明日报》( 2016年11月25日 15版)
 
光明图片

    【域外丛话】

“卢梭”变“若叟”

  美国经常办选举,大选中选小选连绵不断。每次选举,选举局要发公告,告诉选民有哪些人竞选,选区内若有少数民族聚居,选举局要把通告译成少数民族的语言。

  某一年有个候选人叫Rousseau,中文通常译为“卢梭”,选举局却译成“若叟”。在华文读者的心目中,“卢梭”是法国的大思想家,浪漫主义大文豪,对这个名字具有预存的好感,光环余晖足以照耀天下后世的无数“卢梭”,忽然出现“若叟”,风云立时变色。州参议员高顿也曾被他们译为“苟丹”。据说选举局翻译人名依据一本字谱,从英文的音节去找对应的中文单字,他们忘了中文由“形”“音”“义”三大要素构成,也忘了两个方块字加在一起会产生新的意义。“sseau”是一回事,“叟”是另一回事,“若”和“叟”分开是一回事,合起来是另一回事。

  有人说,选举局为候选人取中文译名,应该参考中文报纸,这话未免对人太苛求了,他没有译成“若溲”,已经是万幸了。其实他们只要从任何报馆请一位编译,到选举局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两个小时,为他们斟酌一番,就可以尽善尽美。这位候选人卢梭是意大利后裔,华人曾组团为他助选,中文文宣完全依赖这个助选团,华人华文,当行本色,咱们怎么连个中文译名都没替他照顾到?

  说来说去还是中文水平有问题,候选团队自己拟定的译名也未必能为竞选人加一把力。某一年曼哈顿区长候选人Bill Perkins自己提供的中文译名是“颇恳思”,有几分低声下气。国会议员共和党候选人Howard Mills,自己提供的中文译名是“何活·美陆士”(你怎么活?美洲大陆上只有死)。

  也有成功的例子。记得竞选曼哈顿区长的Eva Moskowitz取名“马艺华”,竞选州参议员的民主党Thomas Duane取名“杜安”,市议员Alan Gerson取名“郭亚伦”,想来都是遇见了高人。候选人的译名泄露了一些秘密——他对中国移民的心态,他交游的层次,他知人用人的眼光。一个叫何活·美陆士的人怎能来做父母官,即使是公仆,也难教人放心。

我爱大城市

  记得当年台湾的高雄市利用电视鼓吹“我爱高雄”,消息还登上了纽约的报纸,以纽约人的眼光看,高雄是在模仿“我爱纽约”。

  高雄已是大都市了,大都市总有一些不可爱的地方。名散文作家思果有一篇文章,描述小城小镇的优点,小城变大的损失。他说,小城小镇变大,一如孩子总要长大,令人无可奈何。不过,小城若不变大,犹如孩童不能成长,一定会永远可爱吗?美国有些小城小镇,百年来如一池死水,早已被世界遗忘,直到有一天,其中一个居民突然中了彩票,奖金好几亿美元,报纸描述这位幸运儿的家乡:人口流失,房子白送也没人要,选举的时候找不到候选人。美国当年煤业发达,带动地方繁荣,后来环保意识高涨,千方百计不用煤做燃料,煤矿变成废坑,小城小镇也衰落了。直到有一天,有个人出来竞选总统,他大声疾呼要救煤业,电视记者马上去那些小城小镇采访,只见房屋破烂残缺,门窗都是黑洞,街巷没有一点绿色。

  还是让它长大吧,大城市总还有一些可爱的地方。可爱常被忽略,有待发掘。喝茶讲究茶具,用玻璃杯泡茶本来是一件非常无趣的事情,可是最近读到一篇文章,作者爱用玻璃杯泡茶,他说玻璃透明,可以看见茶叶在水中逐渐舒展,茶色逐渐扩散,别有美感,这是在使用传统茶具的时候无从领略的。成群的摩天大厦未必是水泥丛林,也可以看作两岸悬崖峭壁,中间马路上的车河仿佛溪流。整条街都是霓虹灯未必五色令人目盲,雨后新洗的柏油路反光,长虹铺地,人间天上。

  “我爱纽约”运动推行以后倒也颇见成效,许多人的观感为之渐变。曾有新闻报道说,在曼哈顿,纽约市的精华地区,劫匪冲入一家餐厅,抢了老板也抢了顾客,劫匪走后,全体食客开酒压惊,并齐声高唱那首叫《我爱纽约》的歌曲表示抗议。想象他们钱包空空、举酒高歌的模样,幽默可爱。这一伙纽约客居然人人能唱市政府的宣传歌曲,足见宣传活动深入人心。倘若这事在高雄发生,必定是另一种场面。

  纽约是国际大都市,受外来移民的影响,饮食相当多元,几乎汇聚了世界各国的菜馆,菜品质量也很高,堪称美食天堂。批评美国食物者常以汉堡为例,然而即使是汉堡,名店名产也令人垂涎欲滴,就像中国的饺子,上品和下品简直不能列为同类。纽约的一家菜馆门口贴了一张海报,大书不要只称赞中国菜,进来称赞我们的菜!不知何方神圣夸下这般海口,一打听,原来是一家菲律宾馆子。友人突发奇想,提议每天中午吃一个国家,多少天内吃遍世界,也算是一项纪录。大家爱纽约,兴致勃勃,但有始无终,因为花钱多。一家华人的电视台知道了,他们也爱纽约,立即设置了一个节目,每天介绍一个国家的馆子,但是也没有坚持下去,因为广告少。“我爱纽约”说来不易,做起来更难。

青春灯火

  美国正派大学的学生并非尽是一群浮滑浪漫的青年,功课给他们的压力很大。以我工作过的那所大学来说,下课时间和中午休息的时间,到处都是把头埋在书本里的学生,他们特别喜欢坐在楼梯上预习功课,层层叠叠煞是好看。为什么爱坐楼梯?可能是因为这地方冬暖夏凉,离教室近,也擦洗得干干净净。

  学校周围两三条街上的人家,多半会匀出一间房子租给学生住。到了夜间,这些人家总有一扇窗子亮着,人影偶尔摇晃,打字机常常嘀嘀嗒嗒地响(那时候笔记本电脑还没流行)。每逢夜晚从这些窗下经过,我就想起“十年寒窗无人问”和“三更灯火五更鸡”。

  除了功课,大部分学生都要打工赚钱筹措学费。打工是美国教育的一部分,年轻人从这里学到的是:自立、与人相处、服务社会、预算,以及权利和义务的对等关系。美国父母要孩子到后院剪草,完工后付给酬劳,中国人不以为然,美国人的理由是从小给孩子灌输观念,教他们正其义就要谋其利,明其道就要计其功。打工的大学生渗入各个行业,《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曾列举大学生所兼的职业,计有旅馆、酒吧、医院、图书馆、消防员、零售商店、汽车修理厂、裸体模特儿。当然,我们不会忘记还有洗碟子。也有比较特殊的工作:供科学家进行睡眠试验,到殡仪馆抬棺材(要脸色阴沉的人)。

  每年我都看见周围的年轻人瘦了,渐渐瘦了,经过暑假再胖回来,也有人一直瘦下去,瘦到大学毕业才算熬了过来。

  有一位知名中国作家在柏克莱大学修得博士学位,他写了一篇文章《首已皓而经未穷》,慨叹学习历程之漫长艰难。他把柏克莱译成“不可来”,既而又说,要来也可以,最好具备以下条件:一、年轻;二、有钱;三、英文好;四、善与指导教授和谐相处。

  这位皓首穷经的博士在柏克莱求学的情形如何,我一无所悉。通常是,大学越好,教授越刁,尤其读文学,美国教授给你弄到几文奖学金,天天迫你替他找资料,把中文资料译成英文。等到你交论文了,他的中文不如你,犯了自卑的毛病,非要从英文里头挑你的毛病不可,他这么一挑,就耽误你一年,正好,他也需要你再替他干一年活儿。

  据我所知,那位作家天分很高,英文也好,拖了6年才拿到学位,想是受了委屈。“善与指导教授和谐相处”这一条意在言外,吾人可以体会二三。我认识另一个人,在另一所大学,读了8年还没出头呢,他的美国白人指导教授著书立说,把舜当做禹的后父,把禹两次遭人谋杀都记在舜的账上,完全不知道还有一个瞽叟。但他挑中国高足的毛病头头是道,挑来挑去总是英文不好。中国学生的英文程度当然比不上他,即使有人能和他一样好,他也照样可以吹毛求疵。中国学生比美国学生还要辛苦。

  

平民茶馆

作者:柳萌 《光明日报》( 2016年11月25日 15版)

  倘若有钱有房,我真想开家茶馆,一家普通茶馆。名号不见得响亮,陈设不见得讲究,有座位能聊天,少掏钱能喝茶,我看就可以了。至于演出节目、供应点心,那倒大可不必。只是客人待的时间不要限制,一定要让人家喝好聊透,尽兴而归,还思谋着再来。

  萌生这样想法,总有两三年了,只是这些天这样的想法比过去更强烈。有时在甜美梦境中,听到“茶来啦”的喊声,脸上便会绽出微笑,醒来才知道这是做梦。都说梦是白天所思,的确如此。那么,放着许多赚大钱的营生不做,干吗偏想开家茶馆呢,而且是家本小利薄的茶馆。理由很简单:朋友相聚得有个地方。

  我这一生,可夸耀的事情几乎没有,唯一可以自慰的就是朋友多,而且很有几位称得上是真正的朋友。他们既不是大款,更不是大官,都是在纸格子上讨生活。在几十年的交往中我们的友情很少走样儿,即使我头戴“右”字荆冠,或者生活中遇到郁闷事,他们从无歧视和怠慢。当我被小人诬害时,有的还挺身而出,理直气壮地保护我。更不要说进入暮年,朋友们时时为我担心,隔三岔五打电话询问,生怕我生活无人照顾。在人人自保处处设防的年月,在道德滑坡人情如纸的今天,依然能够真诚相待无半点偏移,难道这还不是真正的朋友?

  尽管朋友们不常在一起吃吃喝喝,最多不过偶尔借助电话问候一声,但是彼此情感还是相通的。可是,毕竟都一把年纪了,总想找个地方见见面。按说这是很容易办的事情,只是一旦真办起来,往往不那么随心所欲,首先,见面的地方就很难找。

  要说地方,这会儿的北京,还是蛮多的,豪华气派的有宾馆,花木葱茏的有公园,然而真选起来,我这辈人就要犯难了。在大宾馆喝茶论杯,坐上半天儿,一个月工资就交待了,更何况不习惯那种环境。找家小公园坐坐,门票倒是可省去,只是这会儿公园早没了往日的幽静,人多得像赶集,根本不适宜聊天儿。至于茶馆,包括赫赫有名的“老舍茶馆”,北京可谓不计其数。我沾别人的光,有的去过一两次,却总觉得不够味儿,有点像洋人穿长袍,看着就不舒服,更何况这些茶馆茶资不菲。对于普通人,这样的茶馆只适宜观赏,不适宜饮茶,更谈不上浓郁的茶馆情趣。我去过成都却未泡过茶馆,听说那里的茶馆原汁原味,我想,那才是普通人休闲的好去处。

  我若真能开家茶馆,想选在有水有树的地方,能够营造幽静的环境;陈设不要怎样豪华讲究,有桌有椅能舒适交谈就得;价钱一定要让一般人掏得起,时间上一定要让茶客把酽茶喝淡。总之,这家茶馆要舒适、温馨,充满浓浓的人情味儿。

  当然,这只是个人愿望,既无钱,又无房,我怎么能开成茶馆呢?我倒希望某些商家,不妨这么试试,开家平民化茶馆,说不定真会火爆起来。要是有朝一日,我们身边有了这样的茶馆,千万别忘记告诉我,我定会邀上几位朋友到那里喝喝茶聊聊天。倘若老板想到我出过主意,优待我少掏几十元钱,那就先谢谢了。

  (作者系散文家,《小说选刊》原社长)

五百年下畈成一树

作者:浦子 《光明日报》( 2016年11月25日 15版)
 

  五百年能办成什么事?水滴石穿,沧海桑田。

  如果是一棵树,它能长成什么样子?它不是鸟儿叼来的,可它丰盛庞大繁杂交叉的枝节可以站上一万只鸟儿。它是五百年前村庄的一个先祖栽的。在这样的树下、树上、树前、树后,有多少故事发生我们暂且不管,但树荫下的面积足够放得下上百张八仙桌。你想象一下,树上上万只鸟儿一起鸣叫,树下上千个村人把酒言欢,那是何等壮观的情景。

  这是一棵古樟树,就长在浙东宁海岔路镇的下畈村。去年是头一次看到,匆匆走过,只是惊讶。这一次再访,就立在树前挪不动脚步了。

  它的高度不高,就十多米吧,但树冠直径达42米,面积达1384平方米,比三个标准篮球场还大。它的一根根枝条不是向上长,不是斜着长,而几乎呈直角横着伸出,以树干为圆心向四周伸展。传说,先祖栽了两棵树,因为挨得紧,竟然不分你我,长成了一棵。

  就这样无所顾忌沐浴了五百年阳光。

  先祖一开始栽了两棵树,不是一棵,也不是三棵。恰巧,有两条小溪在村头汇合,村庄的村民也由葛氏和周氏两姓组成。

  两条小溪一条叫马鞍坑,一条叫后门溪,它们从白溪的上流山脉,也即天台山脉而来,两溪汇成一溪,复流向白溪。天台山是道源开宗地,禅宗发祥地,流水过岭,经山,经过无数的田野村庄,洗涤着一切尘埃,奔向东海,归至彼岸。

  村里的葛氏,始祖为葛洪,他曾在晋咸和元年(326)来到村后高山上炼丹十年之上,遍寻古方,治病救人,其《肘后备急方》中的几句话“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还启发了1700年后的屠呦呦教授,使得抗疟疾特效药青蒿素得以诞生,拯救了数以百万计的生命,获得了诺贝尔奖。

  我在村里采访的时候,村民对屠呦呦的事并不是十分热衷,似乎这与他们的祖先没有多大的联系。可是,一问及祖先给他们留下了什么,他们用与祖先(史册上的画像)酷似的面貌淡然一笑,只是拿眼睛看了看了天,再瞧了瞧了地。我询问了村干部、镇干部,他们也学着村民的样子,看了天,瞧了地。这时,该轮到我脸红了。瞧我这情商,哪有比天、地、人更大的财富呢?

  村里的村民,不管是种地的还是做干部经商的,一个个儒雅有致,都有儒学的滋养。据考据,这一族的周氏始祖,是元朝贵族高官,曾任中书左丞相,后因时势混乱,其子改姓周名茂,成为东岙望族周弁后世族人。周弁祖居宁海一市镇东岙村,他好学圣贤书,读书每通宵达旦不息,成为宁海县史上第一位进士,七个儿子也先后登进士第,是宁海县历史上有名的一门八进士。

  再看看这棵古樟。它原来是坟头树,死了先人,在坟前种一棵树,坟在树在,体现的是天人合一。树是天,坟是人,既尊了天意,又尽了孝道。尊天是道,尽孝是儒。村里一位长者说,村里原先还有一棵古枫、一棵古沙朴、一棵古柏,都巨大无比,却因前些年树下的坟墓迁移异地而枯亡。村口汇集的两条小溪,其实一条是砩水,它引自村旁常年不涸的白溪。砩如堰,就如著名的都江堰、它山堰,就是在大溪大河上抛石筑成一段不封河的拦水堤,将提高水位的溪水引进高地。这个在上千年前就已经成熟的水利技术砩与现代的筑坝做水库有本质上的不同,砩只是引导分流一些水作为水利,而现代的水库是完全拦截。村里的砩既体现了尊天地的道,也应了儒家的中庸不极端。

  古樟不孤独。因为村里人人想种树。20年前,村里有了一个规矩,每个老人每年种两棵树。党员说,我们也两棵。年年种树,现在村庄的角角落落全是参天大树,家家的道地(院子)也全是花木。我绕着村庄走了一圈,一直笼罩在绿荫和花香中。真真宜人养生哪!

  古樟下,牛走过,狗走过,羊走过,猪走过,人走过。2006年起,这里不断走过一个人影,矮矮的身子圆圆的脸就如古樟,她叫周芳,1983年生人,嫩得出水,外来媳妇。公婆有病在身,姐姐虽嫁在近村,却是智障。老公外出打工,哥嫂一家也外出打工,她辞了工一个人撑起这个家。公婆听不懂普通话,她学本地话。婚后第二年,儿子出生,婆婆中风瘫痪在床,不过几年,患肺气肿的公公病情突然加重住院。她没有半点怨言,帮公公婆婆穿衣、梳头、擦身、倒尿,照顾儿子……就这样,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周芳的日子过得如同陀螺,一直在那里转。别人问她累不累,她答,累,但孝顺是义务,我尽的是人道。这样的贤孝媳妇在全村不止一个。人道即天道。天道酬人。

  去年,我去邻村湖头村时,看见西洋葛氏宗祠的大门上有一楹联:“西洋古族无双姓,东晋名儒第一家。”我想,葛洪应该是道家鼻祖之一,怎么称起儒来了?不解。回家后,翻看了他的《抱朴子》,才知他把神仙方术与儒家的纲常名教相结合。现在,我抬头看古樟,它几十个横生的枝杈,枝杈上长满了无数的分枝杈,枝枝杈杈上无数的叶子。我看出无数个“二”来,儒道,天地,阴阳,男女……如果它们一一代表故事的话,故事就如二进位的状态,进入无数状态。无数的极致就是无,就是宇宙。

  古樟就不得不长成眼前这个样子,硕大无比,华盖如云。古樟就不仅仅是下畈的古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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