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我想起了爷爷 今天是2016年的9月18日！ 秋风阵阵，凄厉的防空警报声破风而入，桌上的纸张受惊似的翻动着，如一张张旧照片在我眼前飞舞，搅乱了我备课的思绪。我无法不想起我的爷爷！ 我爷爷死的时候是38岁，那年，我父亲14岁。我父亲因病去世是2005年，享年74岁。我算不准爷爷死的具体年份，父亲也许说过，但我那时太小过记不清了；只记住我的爷爷是被东洋人杀死的！ 所以，我从没见过我爷爷，连照片也没看到过，他应该有条件去城里照像的，他没照可能是认为没什么用。这是我小时候能感受到的最大遗憾！而且我还没有奶奶。奶奶在我父亲4岁时死了。 有一天，我忍不住问父亲，我为什么没有爷爷？父亲告诉我：“你爷爷是被东洋鬼子杀死的。”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是什么反应，但还记得我父亲当时好像不是满腔仇恨的样子。我当时应该有两个疑问。第一，日本人凭什么可以到我们村里来？凭什么可以开枪杀人？一颗子弹就将我的爷爷打死了，于是我没了爷爷。第二，父亲为何不那么悲愤？ 爷爷入殓时，传来惊慌的喊声：“东洋人又来啦！”办丧事的人差不多都跑了。爷爷的血衣都没换下就被急急忙忙装进了棺材，钉子敲进棺材板的“嘭嘭”声回荡在空中，我似乎还能从今天的秋风中听到。讲到这里时，父亲的眼角似乎有点闪光的东西。我常在心里替父亲辩解，他的遭遇太惨了，眼泪流光了。 父亲去世时，第二个疑问有了答案。父亲没有因为患了癌症而抱怨老天不公，我想即使他抱怨也是应该的，4岁没妈，14岁死爹，很少有人有他这遭遇。他是土改干部，做过村支书，风口浪尖被冤屈、运动中挨整是常事，但他总是说“相信组织会弄清楚的”；说起那些斗过他的人，他就一句话，“都过去了。”看着他被癌细胞吞噬得只剩一副骨架，我们兄弟俩束手无策，他却安慰我们不要伤感。病痛袭来时他不喊不叫；有人来探望，他一定坐起来，别人眼有泪花，他却脸上带着点笑。父亲太坚强了，他的胸怀让我自叹不如。我不知道爷爷是怎样的人，但透过父亲看去似乎有了点模糊的影子。 高中毕业后我在村里当民办老师。一有机会就问村里的老人：“我爷爷到底是怎么死的？”得到的说法很多，经我分析、梳理，还原真相大致如下。 那时，我们家有一所大宅院，前后两进，东西两边是厢房，宅院还有后门，算是村里的大户了，所以那些以为隔一个湖就能逃避刺刀和子弹的人好多住在我家。 出了后门还有竹园什么的，园子的围墙半人多高，用乱砖、石块垒成。该死的简易围墙！ 终于，那一天来临了。鬼子来阳澄村是为了抓挑夫，找不到乡长（徐姓本家），另一个本家居然将鬼子领到我家。我爷爷仗着人高力气大，一个人顶着前门，叫避难的人从后门逃走。我采访过的老人都说我爷爷力气大，一个人能扛起一架水车（农田灌溉工具）。可怜的爷爷力气再大也扛不住好多鬼子的枪托乱砸。门闩断了，看看身后没人了，爷爷这才跑。他系的是长作裙（《沙家浜》里阿庆嫂的那式样，只是不印花），一路奔跑，裙带飘起来，人跳过了围墙，带子却嵌入了围墙上的砖块中，结果自然被抓住了。鬼子一看我爷爷有个充苦力的好身材，把他和其他挑夫关在后浜俞姓家的辅房里。这些人后来只逃回来一个，受了伤装死才捡得半条命。这些苦力们将鬼子的弹药、给养挑到目的地，鬼子就将他们杀了！ 那天半夜里，不甘心的爷爷翻屋顶逃走。那晚应该有月亮，是月光出卖了我爷爷。发现我爷爷那月光下的剪影对鬼子哨兵来说，显而易见，拉栓、开枪，几乎不用瞄准，可见训练有素，杀人技术十分娴熟。一枪击中，爷爷从小屋顶上滚落下来。爷爷在冰凉的地上向着乡长家的方向爬去，拉出一条长长的血路。我难以揣摩他在流尽最后一滴血之前，意识里有些什么。 师生集会悼念抗战中的烈士和死难者时，我一直在想，我爷爷只是3500万中的一个，但我还是觉得他是英雄。可惜他的名字没有机会刻入纪念碑，但徐阿二这个名字永远烙入了我的心里！唉!我心目中的英雄居然没个像样的大名，他的名字如同他挺身而上时所穿的阿庆嫂式的长作裙那么土气，要不，凭着他的身高、他的力气肯定跑得过矮东洋的。当然，如果他曾当过兵，有一支狙击枪，起码配把大刀，那我肯定能在某块抗日英烈纪念碑上找到他的大名！但这实在不能怪他，他哪里能知道别国的人可以恣意闯到邻国杀人！他的心里只想伺候那片能散发稻花香的土地，只想拉扯大我的父亲，也许还想为我父亲娶个后妈。他实在想不到，这一身力气用在田地里绰绰有余，却居然敌不住豺狼们的枪托。他更想不到自己的国家也有兵，也有枪，但哪怕打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也还是封不住东瀛小国的血盆虎口！ 高大的身躯被一颗小小的弹丸击中而滚落，害得我失去了叫爷爷的机会！该死的围墙、裙子，该死的鬼子！ 我认为我爷爷是英雄是有理由的。他一人扛住大门，赢得逃难者逃生的时间，这是舍己救人。被困之后又想逃走，实属不屈不挠。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鼓动别人一起逃，如果有那就完美了。不过，即使他那样想，别人也不一定肯听他的。想想南京陷落时，几个鬼子就可以看押上千难民、俘虏，很多人没有绳索的捆绑，像一群羊一样被驱赶着，被集体屠杀。他们中真没有想逃走、想反抗的人？ 爷爷还有没想到的。他用38岁的生命救下的一屋子人，从此杳无音讯。知道这段故事后，童年的我期待着有一天，一群陌生的爷爷奶奶来我家，让我“爷爷”“奶奶”地叫个够。可是一个也没有!对我的这个疑惑，父亲只是淡淡一笑，“那个乱世，谁还记得逃难到过哪家？”等我有机会看了电影《辛德勒名单》后，不禁为我可怜的爷爷扼腕长叹！ 记起我爷爷其实不仅是今天。近年来，每晚都能看到杀鬼子的影视作品。这时，我情不自禁地就会想起我爷爷。电视剧中子弹转弯，手撕鬼子……“抗日英豪”青春靓丽，各显神通，每晚驰骋在银屏上。我们看得热血沸腾，豪情万丈，血腥的14年、死伤3500万，这两串数字渐渐地淡出一些人的记忆。我弄不懂编剧们是为了表达生不逢时的遗憾，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才编出这等故事来满足某些人的英雄情结，但我似乎听到了靖国神社里恶灵们的狞笑声。85年前，他们面对的是孱弱、贫穷；我担心不远的将来他们的子孙面对的可能是被神剧灌醉的一代。看看吧，该读书的不读书、该拍影视的进电玩，看神剧、吐口水，有人义愤填膺砸日系车、有人去人家那买马桶盖，这样的人好像还不少。他们确实有理由狞笑的！不信？你看看安倍的脸吧。 我不希望这样的情景出现，我爷爷也不希望，否则，我爷爷和那几千万的冤魂会在风中哭泣！ 我们还不富裕，但却有放弃战争赔偿的胸襟；我们热爱和平，但不能靠编织橄榄枝、放飞和平鸽去逗安倍露出笑脸。“勿忘国耻”是必须的，但千万别把“耻”当成光荣来宣扬；卧薪尝胆是必须的，但不是为了要踏平东京。五千年文明不是用来当被褥的，应该用它来给我们补钙，让我们能更自信地挺立在他们面前。 今天，我想起了我爷爷，想起的其实不止是我爷爷！ 窗外，风声呼呼，风声中似乎还能听得到防空警报的余音。我更希望，秋风能将爷爷那渐渐逝去的年轻的灵魂送入我梦中。 梦中，我会把积聚了几十年的那声称谓叫出来：“阿——爹——”我要告诉他，那简陋的围墙连同老房子一起拆掉了，我们早已不穿那拖泥带水的衣衫了。我还会对爷爷描绘一番去年“9·3胜利日”的盛况，告诉他我们有了原子弹、航母、北斗、天宫二号…… 我仰视着爷爷，他好像没穿那件可怕的血衫。他抚摩着我的头，茫然地说：“乖心肝，阿爹不懂这些啊。” 我说：“阿爹，不懂不要紧，你只要知道，我们国家现在不怕东洋人了。” 爷爷笑了：“乖心肝，阿爹相信你的话。”
1047939923＠qq.com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