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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回目体制试探

 SWXZ001 2016-11-26

  新资料的发现总会给原本无懈可击的理论体系带来细小的裂缝,然而,这也彰显了理论建构的某种先天缺陷,正因如此,学术界才需要不断发掘新材料,以还原历史的真实,并警惕我们的理论臆想。?
中国论文网 http://www./5/view-1915171.htm
  在中国古典小说领域,《姑妄言》的发现是近几十年来最令人振奋的一次(关于此书流传及发现的情况,可参见陈益源先生《小说与艳情》一书中所收“《姑妄言》提要”)。它的出现给中国古典小说研究提出了许多新的课题,其独特的回目体制就是其中之一。?
  这部被陈庆浩先生称为“中国古本长篇小说中篇幅最大的小说之一”、“古本色情小说中集大成之作”(参见陈庆浩先生为《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所撰“《姑妄言》提要”)的百万字巨作,却仅二十四回(前加一《引文》),也就是说,平均每回长达四万余字,而中国章回小说的惯例是每回万字左右。其篇幅的庞大与回数的稀疏形成鲜明对比,而其回目也在体制上呈现出新异的特色来:全书除了《引文》之外,每回在一联对目之外,还另有一联附目:如第一回回目为“引神寓意 借梦开端”,但回目之下还附有一对回目“接引庵黑尼姑受异术 西湖畔小寡妇纵奇淫”,因此全书名义上是二十四回,实际上却有四十九对回目。?
  对这种反常的现象,学术界也多有推测。陈庆浩先生的解释是“实因此本各回字数较任何古本小说为多,所包含故事内容亦较复杂,非一联所能概括,故又加一联,使回目能更详尽地反映该回内容之故”。此说亦有道理,但进一步考虑,或仍不妥,可以想象,如果作者确实认为每回故事过于复杂,他既已拟定四十八联回目,完全可以把全书拆成四十八回或者更多(其实,后人确有分剖此书者,见下文);再换一个角度来看,故事复杂并不是这种体制产生的必然原因,因为再复杂的情节,一联回目也尽可囊括,古代小说的回目并不需要把本回所有情节均囊括无遗,实亦可有轻重主次之别(如俞平伯先生曾对《红楼梦》的回目进行详尽分析,归纳出十六条义例,其中第十、十三、十五、十六例即与此有关。参见《俞平伯论红楼梦》)。王长友先生对《姑妄言》的研究贡献甚多,他在《〈姑妄言〉的结构艺术创新》一文中试图从体制演变的角度对此现象进行解释,指出“中国的章回小说经过长期发展,到明末清初形成了一套固定的体制:每回万把字,讲述一个故?事……用?两个对仗的句子作为回目。这在当时是一个进步,它使章回小说的体制臻于完善”,然而,“这种体制也是和当时小说发展的水平相适应的”,但“章回小说的这种固定程式也有它的弱点”,“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对小说的要求会越来越高”,“固定不变的章回体制势必会束缚作家的手脚……这样,他就必须冲破章回小说的固定程式,扩大每一回的容量……于是他便创造了新的体制”。这一说法照顾到了体制的发展演化,自然更具说服力,但也或有小失:因为此后还陆续产生了在情节的复杂程度上并不比《姑妄言》差的作品,如《野叟曝言》、《红楼梦》等等,却并无此制。王永健先生《〈姑妄言〉艺术特色初探》一文则猜测“窃以为这是受《照世杯》等作品的启示演变而来”,确称有见,惜未详论。?
  私以为,若不从文体演变与回目发展的角度来探讨,可能很难对《姑妄言》这一特殊形式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而经过对古典小说回目体制嬗递之研究,笔者认为,它正是清初才子书体制的一个特例,其回目实为明末话本小说向才子书演进中“觉世棒”式体制的嗣响。?
  关于清初才子书的界定及其回目的探讨,请参见拙文《清初才子书的逞才之目及其对叙事性的偏离》(《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第四辑),简单说来,就是在清初产生了一批篇幅大致在二十回左右的章回小说,其篇幅与体制实为明末话本小说与章回小说互相靠近的结果。其历程大致可以分为“章回体话本”与“话本体章回”两个阶段。?
  “三言二拍”本来是典型的话本小说,但“三言”的标目相邻两篇呈现出对偶的面貌,实为章回小说双句对偶回目的体制。“二拍”的作者凌?初对此颇为不满,认为是“取两回之不侔者,比而偶之,遂不免窜削旧题,亦是点金成铁”,于是他“每回用二句自相对偶,仿《水浒》、《西游》旧例”,就进一步走向章回了。但《型世言》却比“二拍”更进一步,全书回目不但均为章回式对目,而且干脆把“卷”架空,直接用“回”来结构全书,从形制上看已无异于章回小说了。与此同时,明末还产生了张俊先生在《清代小说史》中所称之“鼓掌绝尘”式的作品,即全书分章标目以第一级为卷或集,第二级方为回,每个故事以第一级为起讫。如《鼓掌绝尘》分为“风、花、雪、月”四集,每集十回一个故事,总体看来是一部话本小说集,如把各集单行则无异于四部章回小说,这就是典型的“章回体话本”阶段的作品。类似的作品为数不少,可以看出明末清初话本小说加大故事容量的努力。?
  “章回体话本”的篇幅继续扩张,进而发展到“话本体章回”的阶段,也就是才子书阶段。陈大康先生在其《明代小说史》中说:“从明末到清初前期的创作中,一方面是拟话本的形式特征正在逐渐消失,在另一方面却是那些中篇小说还保留着某些拟话本形式特征的残痕。”如“清初《赛花铃》、《五凤吟》、《梧桐影》、《世无匹》与《梦月楼情史》等作品中,正文前也都有类似得胜头回的故事,而《吴江雪》、《肉蒲团》的第一回全是议论,也很容易使人想起话本中的入话”。其实,这些章回小说之拥有话本残痕,正是清初才子书亦瓣香于话本的明证。陈大康先生又指出,“在嘉靖、万历朝,是讲史演义、神魔小说为主流,清初则是人情小说占上风,其间题材重点逐步转移的任务,主要是由拟话本在承担”。可以想见,对世情的描摹,话本小说的艺术经验及积累显然要比章回小说深厚得多,这自然与其来源有关,在宋代说话伎艺中,本有“小说”一种,南宋人吴自牧《梦粱录》说:“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讲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捏合。”所谓“一朝一代故事”并非朝代兴废,因为那属于“讲史”的范畴,而是说能把一个朝代的故事在短短的篇幅里虚构出来。所以,当章回小说从讲史及说经中发展出规模宏大的演义与神魔作品时,话本却一直没有停止对世情的体察;等到章回小说发现叙事艺术最终还是应该关注社会生活本身的时候(凌?初在“二拍”的序中亦曾发表过可与此相映成趣的看法),眼前可以仿效的却是昔日的小兄弟话本。当然,《金瓶梅》是一个例外,它虽由英雄传奇生发而来,却包含了对世情的出色描写。不过,在此后的章回小说发展序列中,它没有顺理成章地成为清初世情小说的范本,却文不对题地变成了一本“淫书”:明末社会的纵欲世风与《金瓶梅》的自身特点都屏蔽了它锋利的笔触深入世情百态的程度。?
  所谓的“觉世棒”式体制源于话本小说标目方式在向章回小说靠拢的过程中的变化。?
  明末有一类话本小说的正文标目竟然有两级,张俊先生最早命名为“‘鸳鸯针’式”。然而《鸳鸯针》并非此种类型中最早出现的作品;且石昌渝先生在其主编的《中国古代小说总目》相关提要中指出,此书实为从清初话本小说集《觉世棒》中离析而出者,故以其为类名或不妥。在现存作品中,最早使用此种形式的当是题为“罗浮散客鉴定”的两部作品《贪欣误》和《天凑巧》,所以笔者以为似可称为“贪欣误”式或“天凑巧”式,由于前者所存版本较为完整,故以“贪欣误”式更宜。?
  “贪欣误”式标目大体上都是两级立目的,即先有一个篇名,篇下再列回目。从话本体制角度可以分为两种:一种较为传统,即一回一故事,每故事必有篇题,题后又有回目,这可称之为A式,包括了《贪欣误》、《天凑巧》、《金粉惜》、《十二楼》、《云仙啸》、《五色石》、《八洞天》、《飞英声》、《八段锦》;另一种则在体制上类似于《鼓掌绝尘》,即每篇一题,然一题之下分列数回,各有回目,这可称之为B式,包括了《鸳鸯针》、《一枕奇》、《双剑雪》、《人中画》、《照世杯》、《都是幻》、《锦绣衣》、《警寤钟》、《四巧说》、《五更风》、《娱目醒心编》等。?

  A式更多地体现了传统话本小说体制的特征,即一事一回,然而从章回小说借鉴来的“第×回”序数体制实与此一事一回之体不能兼容,故作者在每回前标出一个简单的标题,这个标题大部分类似于传统的文言小说标目,即多为三字。之所以多出这一级的标目,也是在提醒阅者,每回虽标出“第×回”的字样,且均有体制相同的回目群,却并非一部连续的作品,而是话本小说的组合。事实上,这类标目体制的远源当是宋代《青琐高议》的双名制(另文详论,此不赘)。?
  B式则更多地体现了话本小说向章回小说的过渡,每书包含若干篇,每篇一事,但每篇却又包含若干回。总体上来看,还是短篇话本集的样子,而具体到每篇,却已颇类于章回小说了。?
  如果我们再从标目的角度来看“贪欣误”式的作品,会发现还可分为另外两类:一是第一级标目与第二级标目体制不同的,即一级标目为传统的非叙述性标题,二级标目才是成熟形式的回目,这可称之为“天凑巧”式,前一分类中之A式作品全在此类中;二是两级标目均同为成熟形式的回目,可称之为“觉世棒”式,包括前一分类B式中的《鸳鸯针》、《一枕奇》、《双剑雪》、《照世杯》、《警寤钟》、《四巧说》:前三种及最后一种一级回目均为双对目,中间二者则为单对目。?
  在我看来,《姑妄言》的回目体制便可能是“觉世棒”式的变体。?
  首先,从此书的分回数量与回目形态来看,都是典型的才子书体制。全书二十四回,仅正目就从四言到十二言均有。回目字数的分散实是才子书的典型特征,而此书的分散使许多典型的才子书也望尘莫及。它产生的时代也正是才子书兴盛的时代,才子书回目那种多用叠字、巧用数字等伎俩亦均出现在此书中。总之,《姑妄言》回目的叙事性亦在某种程度上为它的求奇巧所遮蔽。?
  其次,再看回目的设置。我们先看一下《觉世棒》式回目的体制,如《鸳鸯针》卷一,一级回目一个,为“打关节生死结冤家 做人情始终全佛法”,而此一级回目下统属四个二级回目,亦均为联对回目,如第一回为“黄金榜被劫骂主司 白日鬼飞灾生婢子”,第二回为“新贵惹秋风一场没趣 寒儒辞乡馆百事难成”等。而且,其一级回目与二级回目之间还有一篇类于入话的过渡文字。当然,此类作品每个一级回目要统摄数个二级回目,但对于“贪欣误”式标目笔者还从话本体制角度分为两种,第一种是一回一故事,每故事必有篇题,题后又有回目,比如《八洞天》,每卷有一个三字的一级标目,对应一个八字的二级联对回目,如卷一的一级回目为“补南陔”,二级回目为“收父骨千里遇生父 裹儿尸七年逢活儿”,这些一级回目还遥相对偶,如卷一卷二分别为“补南陔”与“反芦花”等;后来又有小说选集《四巧说》,选入《八洞天》三篇作品,却仿了《照世杯》之例为每篇故事配了数段标目,这样,《八洞天》原来的二级回目就上升到原一级回目的位置上去,与原三字目一起成为新的一级回目,下面统属六个二级回目。可以说,这些特征在清初话本小说向章回小说渗透的大势中,对才子书有相当大的影响。比如《二度梅》,是为典型的才子书,其文富堂本便有两级回目。其实,章回小说每卷一回的例子也屡见不鲜,如《水浒传》定型之容与堂本即是;长篇章回中也有每回均带有双级回目的例子,如丁耀亢的《续金瓶梅》,每回目前均系有“广仁品”、“广慧品”的名目,虽然是作者竭力为作品裹上的“一件严实的宗教外衣”(萧相恺先生《珍本禁毁小说大观――稗海访书录》语),但却也处于一级标目的位置。?
  返观《姑妄言》,双重回目的形式其实便是这种二级回目体制的衍生:每回的第一联回目实为一级回目,第二联为二级回目。也就是说,第一联回目如《二度梅》一样实为卷目,只是《二度梅》每卷包括数回,而此书每卷则只包括一回(从这一点上来看,这种体制实为前所云两种分类角度中“贪欣误”之第一种与“觉世棒”式的交叉重合形态)。此书现存唯一抄本的体制也证实了这一点:全书确分为二十四卷;《引文》也正有入话性质,即《鸳鸯针》一级回目与二级回目间的那段文字。所以我怀疑现存俄藏抄本在抄写此书体制时有所移改。因为原本更可能是这样的体制(原为直行):?
  
  第一卷?
   引神寓意 借梦开端?
  第一回?
  接引庵黑尼姑受异术西湖畔小寡妇纵奇淫?
  第二卷?
  钱贵姐遭庸医失明竹思宽逢老鸨得偶?
  
  第二回?
  铁化有心弄人火氏无聊戏狗?
  原本自为抄本,抄得亦当紧密,再加上没有行格,此俄藏抄本的抄写者弄不清“第一回”字样后的两联回目哪个才是正宗回目,干脆以上目为正目,以下目为附目;而实际上前目为卷目耳。?
  这并非《姑妄言》的创新之处,而是才子书向长篇世情小说发展的中间形态。这种体制也并不合于章回小说发展的趋势,一回故事情节过长,前面再加四句回目,读者不能清楚地掌握本回发生的事情,所以,它实与普通的才子书一样,偏离了回目的本质功能――才子书是因为以诗词联语之才入回目,它却因为把二十回左右篇幅的儿童衣物穿在关西大汉的身上。其实,从周越然所载录之残刊本看来,后人确曾为此书做过“秩其卷目”的工作(王长友先生《关于周越然与〈姑妄言〉残抄本和残刊本》一文指出,此残本当抄于雍正年间,晚于俄藏抄本数十年)。由于残刊本仅存第四十及第四十一回,故我们也只能推测原貌。所存者为抄本第十八回的内容,可知前三十九回等于抄本前十七回,按相同比例可以算出刊本全部当有五十五回左右。刊本的回目是传统的双对目,如第四十一回为“司公子渔色破家 崔命儿失丹丧命”,而抄本第十八回的两目分别是“崔命儿害人反害己 童自大得寿又得儿”、“司公子渔色失便宜 傅典史负心遭横祸”,两相比照,可知残刊本对其回目进行过颇合于情节流程的分剖增目手术。?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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