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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爱在楼顶上抽烟

 昵称535749 2016-11-27

2016-11-26 21:02 | 豆瓣:黄辉 

方檬站在楼顶上的时候,经常会有些恍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楼下的喧闹,周围闪烁的灯箱广告,却又在提醒他,这里是家医院。要怎么吐槽这家医院呢?

它可能是省内最大的医院,也是最好的医院,甚至可能是中南地区最好的。

谁知道咧,反正方檬没研究过。

其实,在很多人眼里,它更像是火车站,水陆码头,或者菜市场,甚至战时指挥部,一个伤心地或者另一个欢喜地。天南地北的人来人往,各色人等的川流不息,耳朵里还回响着保安手里喇叭的重复提示语:“请各位病友,保护好个人财物,警惕小偷。”

几乎每个窗口,收钱的,还是抽血的,都是长队,时不时人群中,就会爆发出争吵,哭声,小儿的叫声或者其他...

方檬觉得在医院的每天,都像是在打仗,他的神经很紧张。

他不喜欢医院,更何况这最嘈闹的医院,谁会喜欢医院咧,但没办法,他有时候必须来医院,工作需要。

1

方檬他们的病室在老院区里,是一栋红色砖墙的6层老楼。这里以前是教会医院,估计得有好几十年了,后来被兼并收购,成了所很有名的三甲医院的一部分。

他要看护的病人住在六楼“神经外科”病房,再往上就是顶楼。

他上到这比较偏僻的地方,为的是抽烟。

其实,他不常抽烟,他几乎没有烟瘾。

在他看来,抽烟这东西,多半和家教,或者青少年时期的习惯有关系。他的家庭家教甚严,老爷子是地区公安系统的高官,从不吸烟喝酒,心思缜密,像个永不停摆的标准时钟一样,过了一辈子。他老妈是中学教师,喋喋不休地念叨了一生,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那还是模范教师?

对于方檬,从小到大,他都是乖孩子,甚至连青春叛逆期都没有。

念大学时候,和寝室同学混着,抽过几回,买过几回醉,撩了几次妹,看起来耍酷,其实也没觉得多有意思。

参加了工作,反而抽烟喝酒的机会多了起来,特别是出外勤,来医院看护病人“学员”,他时不时想抽上一两根。

他在医院抽烟,想的就是找个清静的地方,一个人呆一下。

医院大部分地区是不让抽烟的,他只好往犄角旮旯里溜,出了病房,沿着楼梯,再往上,就是个顶楼。通过这里的阶梯门是虚掩的,加上门口写了几个猩红的大字,“非x人通道,消防通道,禁止堆物。”把大部分人都吓住了。

而顶楼被一把大锁锁住了,估计是安全需要。因此,更没人往这里走,除了烟民。

常有三四个大叔愁眉苦笑地在这里吞云吐雾,还好,楼道口还有半扇可以望见户外的窗户,可以透气,不然真像个压抑的审讯室。地上都是烟头,槟榔渣,烟盒壳子,估计从来就没打扫过,有时候抽烟,就像上厕所,抽得时候,得集中注意力,走了,你会给公厕搞卫生?病人的陪人们几乎是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这里。

安顿好病人,方檬几次跑到这里来抽烟,很快,他就注意到一个人。

这是一个瘦高个的十八九岁左右的伢儿,能走到这里停留的,都是烟民,方檬一眼就看出这少年想抽烟,但他看到已经有人,似乎他抽烟的动作都有些羞涩,也有几分慌张。

方檬看着他,有些好笑,便装作满不在乎,故意偏过脸。很快,这小子从兜里摸出了一支烟,极生疏地点上了。

看着这青涩的小子,默不做声,若有所思的样子,方檬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念大学的时候,也是长时间的在宿舍楼或者教学楼的窗口呆着,抽着闷烟。

而上一次在医院抽烟,是什么时候,一年前,还是两年前?

方檬不再胡思乱想,饶有兴趣地打量面前这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家伙来。

这小子不会抽烟,烟基本都是在嘴里过一下,就吐出去。少年身材高瘦,寸头,脑袋很小,整个人看上去像个竹竿。

方檬的烟烧得快,加上同事的电话打来了,方檬对着电话“哦”了几声,丢了烟头,起身离开。

从他身边路过的时候,两人照了下面,彼此笑了笑。

因为抽烟,他觉得和这小子之间共享了一个秘密似的。

2

很快,一天下来,与这小子倒是打了好几个照面,他发现这小子照顾的病人也在六楼,恰好在他们病室606的走廊外面。

他抽空仔细看了看,那小子陪护的病人,原来是她,那个胖大妈,还是小河城的老乡。

其实,方檬他们陪病人住进来的那天,他们带来的病人还只能暂时只能住在六楼的走廊里。走廊里本来已经住了不少病人了,又是8月初,一年中最热的时候,病房里的空调有气无力,住在走廊的人蹭不到一点冷气。而一个病人,往往有两三个亲属,本来就狭小的走廊更加拥挤,彼此之间相互嫌弃,每个人都对病房里的人咬牙切齿,虎视眈眈,期待自己早点住进去。

方檬和他的同事一来病区,刚在走廊里铺好铺位,就被人“盘问”了。

第一个盘问他们的就是这少年的胖大妈。

“老乡,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省城看病的?”胖大妈神秘地说。

“昨天。”

这大妈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们,“哎呀,可以啊!我等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才住进来,床位太紧张了。这个野卵日的,就晓得欺负我们这些外地人。”

“是啊。”方檬能说什么,心不在焉的回答。

“你们一定认识人。”胖大妈一副不容置疑地口气,睁着大小眼。

方檬摇摇头,他越发讨厌这市侩的大妈来。

“保守,讲讲有什么不好,都是老乡!是护士长,还是医生。”

方檬他们只说是亲戚。

其实,他们那认识什么省医院的医生护士领导。他们是小河城监狱的狱警,带着这个叫马文的病人。一个月前,“学员”马文查出有垂体腺瘤,小河城无法实施这复杂的手术,只好由监狱领导与省监狱管理局协调,在外地就医。所以,给医院打了招呼,因为病人不用开颅手术,做微创手术,怕夜长梦多,早做完,早回家,于是派方檬一行四人,协同亲属,来到这里。

这些事,当然不能告诉这些病友,于是统一口径,说陪亲戚。

这大妈突然哀叹起来,“唉,都得了这病,造孽的,要是做手术失败了,干脆让医生用点力,搞死我,算了,省的变成植物人,害人。日你xx哦。”

方檬听了,也一阵难受,“你老人家莫胡思乱想,安心配合医生就是。”

胖大妈不说话,只是叹气。

到了晚上,胖大妈也住进了病房。他们这病房的全是脑瘤病人,血管瘤,脑膜瘤什么的,还有好几个也是垂体腺瘤病人,一来二去,同病相怜,这些病人和病人家属也搞熟了。第二天,那瘦高少年终于开腔和他说话,“大哥,你是小河城人?”他用着家乡话,问方檬。

方檬忙用家乡话,回他,“是啊,你也是?”

一来二去,两人聊了会。原来他叫欧海,才十九岁,在小河城学院念“数学教育”专业,这次是刚好暑假,陪她妈妈来医院,做脑瘤手术的。他妈妈上个月去当地医院检查时,查出脑袋里长了个垂体腺瘤子,挡住了视觉神经,导致她妈妈视野受阻,如果不手术的话,瘤子会长大,有失明的危险。于是,早一周来到省城这家医院。他在省城还有个舅舅,舅舅一家也来方便照应。

欧海也问方檬陪同的病人情况,方檬自然不便说出是监狱犯人在做手术,只说也是垂体腺瘤,是他的一个亲戚,他只是来帮忙而已。

很快,方檬也观察出来,欧海的妈妈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中年妇女,整个人是易燃易爆炸的火药桶,严重处于更年期的街头妇女。搬进同一个病房住后,经常听到她呵斥阿海,一次她一挥手,就是给了欧海一巴掌,“哈卵,这个搞,老子如何吃,书呆子,搞个吸管来嘛!”

阿海只是委屈,捧着个稀饭盆子,眼泪差点落在盆子里。

病人自然心情不好,脾气暴躁,但这样吼儿子的,很多病友都怀疑不是亲生的。

他的爸爸的咧,入院两天都没看到过。而他的舅舅和表姐一家倒是对他们一家不错,买了水果,鸡汤,鸽子汤什么好好伺候着。

住进来的第三天,就要手术了。

3

手术前的晚上,方檬又在顶楼转角楼梯遇见了阿海。看得出来,是医生刚刚和他谈了话,签字,手术风险告知什么的,把这伢儿吓得够呛。

两人默默地各自点了烟。

方檬发现门上的大锁不见了,他好奇地走上去,推了推,门还是死的,从里面被锁住了,估计开锁那人是从另一个出口下楼的。方檬故作好奇地靠着门上,瞅了瞅,可以看到楼顶荒芜的景象,都是些废弃的物品。

阿海也被方檬吸引过来,也瞅了瞅门洞,然后,他看看天花板上的气窗, 突然,丢掉了烟头,对方檬说:

“走,看哈去!”

“去不了,门锁了啊,弟兄!”

阿海没说话,他抬头看了看上面的气窗,阿海跳了跳,看起来能够到。

“想去,自然有办法。”说完,像是个猴子似的,用力一蹦,一把抓住气窗沿口,一个引体向上,钻了进去,门外“噗”的一声,跳了下来,很快阿海从里面打开了楼顶的门,拍着手,得意洋洋地看着方檬。

“狗日的,做贼的好材料。”方檬笑着,叼着根烟,走了进去。

阿海很警惕地又关上了门,现在住院部的楼顶就只有他俩了。

楼顶应该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泥,潮湿的旮旯里还有深青色苔层,楼顶被隔壁的高楼五颜六色装饰灯照得跟楼顶跟白昼似的,地上有烟头烟盒都能看清。旁边到处闪烁着“招待所”“空调房”“特价房”之类的广告灯箱,一派生气勃发的样子。

两人有点兴奋,煞有介事地巡视了一遍,不知名的破旧医疗器具,破旧桌椅板凳,烂掉的电脑键盘,什么奇怪的都有,楼顶上最显眼的,就数那个靠着墙放的破烂乒乓球桌了。估计是护士病人的娱乐工具,没地方放才扔到这楼顶上的。

方檬用块破抹布胡乱擦了擦,靠在桌边,半个屁股坐在上面,他摸出了烟盒,递给了阿海,这次他没接,看着方檬问,“方哥会打球不?”

方檬点点头。

阿海一猫腰,趴在水泥地上,左右看了看,然后笑了,“这个人和以前我一样,喜欢把拍子和球藏在桌子下面,这样又方便又好用,只是这拍子肯定不是什么好货。”

“你娘!”方檬被阿海的机灵吓到了,“有你的啊!”

“来,玩哈。”阿海递给方檬一个拍子。

于是,两人乒乒乓乓地打起来了。虽然没有网,他们打得还是很开心。看得出来,阿海打得不是很好,特别是他的反手,明显很别扭。方檬自然不想为难他,另外,楼顶也难得老是捡球。

到了夜里,微微有些风,方檬想起来,刚才听病房里的收音机,好像在说,台风快来了。

4

第二天,就是阿海妈妈和学员马文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并没有什么像电视剧那样狗血的意外。

在等学员手术的时候,反倒是狱警们最轻松的时候,“学员”被麻痹在手术台上,留两个弟兄轮换就可以啦。

手术的上午,方檬好几次爬上楼顶抽烟的时候,方檬终于想到了上次在医院抽烟是什么时候,那是差不多一年前,他的前任女友小汐因为肝癌去世,也是在医院的。他和小汐分手都好几年了,那晚值班回家,接到个陌生女人的电话,才得知是小汐的同事,说小汐肝癌晚期,已经是弥留之际了,想着在离开之前,再看他一眼。听着狗血,方檬不敢不信,于是请示了现任女友的批准,跑到医院,果然是的。

身边都是小汐的亲属朋友同事,方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握住前女友的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什么肝癌,妈的,她才二十多岁啊。

他扔掉烟头的时候,忽然想到了阿海,不知道手术室外的阿海心里在想些什么。

由小汐想到了阿海,这是什么逻辑,方檬也摇摇头,这些心绪实在是有点狗血,说出来真他妈像偶像剧,自己可是个苦逼的狱警。

快到中午的时候,两个病人从手术室出来,送到监护室里,先监护观察。因为是差不多同一个时间手术的,所以医生也前后脚给方檬阿海他们开了个核磁共振的检查单,要他们先交了钱,再去检查室提交申请单。

在检查室预约的时候,终于出事了。

阿海排在前面,方檬在后面,在医院排队,插队的人太多了,突然,前面就来个矮个白脸的阿姨,走到最前面,央求最前面的人允许她插个队。在这医院,排队插队的人太多了,那人摆摆手,就拒绝了。这白脸阿姨脸皮厚得很,接着问第二个,说自己有个孩子在外面,着急的。第二个人说,你把孩子带来嘛。说完也不理会她。到了阿海,还是这套说辞,阿海点点头。

“搞莫子咯。你让她,我们所有的人都吃亏咧。”排在阿海后面的大叔不满意了。

阿海看着他,脸有些红了。

白脸阿姨:“管你卵事,他愿意让我,你要何解咯?”

“嬲你妈妈个x,你乱插队!”说着,那汉子用手里的单子,拍打那白脸阿姨。

“搞什么卵?”

“莫动手啊,有话好说。”有人劝架。

这时,保安也来了,处理纠纷医患什么的,很有经验了,这保安资深地看着他们,“什么鬼,莫闹事啊。”阿海说,“这男的,打人。”那保安没理会阿海,只是看着白脸阿姨,叫了一声,“你娘,又是你,捣什么蛋,快滚!”

那打人大叔看保安撑腰了,接着甩单子,打那白脸阿姨。

方檬似乎明白了,那女人是专业医托,保安认识她。这边,阿海急了,大吼一声“日你x"一把扭住大叔,两人打了起来。人群顿时混乱起来,方檬连忙劝架,紧接着跑来几个保安制止住了他们。而白脸阿姨趁乱跑了。

方檬和阿海被当成医托请进了保安室。

看到保安气焰很嚣张,方檬也微微有些火了,他掏出了自己的警官证,递给来保卫处的头。

保安管事的是个光头,他狐疑地看着他和手里证件。

方檬慢慢说了,我可以作证,是那女人要插队,然后这两人才整治起来,这大哥先骂的人,这小伙子先动手打人,就更不对了。

光头管事说了几句客气话,这时两人也气消了,没受什么伤,大叔看是小孩,也摆摆手走了。

两人走出保安室,“谢谢檬哥。”说完,这小子哭了。

方檬拍拍阿海的肩,“刚才够英勇的哈。”,然后,想到阿海用家乡话骂人,笑了,“别你妈刚好,你又住进去。”

5

手术后的第三天,刚走进病房,就发现阿海妈妈的病床空了。

有一个护工阿姨坐在那床上。

“走了?”方檬自言自语。

“走了。”

护工阿姨撇撇嘴说: “是啊,一大早,收费处一上班,就结账走人咯。”

另一个病人说:“这地方不是可以久呆的,医生护士虽然没催得紧,但你也不希望看别人脸色不。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想进来,没有床位。”

方檬没有心情听她絮叨:“回老家了?”

“那就不好说,他哥哥一家来接的,说不定先住他哥哥家两天,也不好讲。他们一家气势汹汹地,懒得理咧。”

护工阿姨突然说,“对了,那伢子说,这个还你,你是叫方檬不?”

方檬点点头。

“对,是我的打火机咧。”

上次抽烟,忘了捡了,被这小子收了。方檬看了看,打火机的背面歪头歪脑的刻着那几个字“早日戒烟”,还有些磨损了。

“你看这伢子,还给刻了字。希望你早日戒烟。”那护工阿姨嬉笑说。

方檬笑了笑,没有辩解,其实这不是欧海刻的,是她去世调皮的女友刻的。

几年前,方檬在吸烟的时候,女友调皮地抢了去,刻好了还给他的,虽然这打火机不是什么好牌子,方檬看到心里还是一软的。

摸着这打火机啊上面的字,他忽然想起打架那天,后来欧海在预约窗口填写单子,窗口里的护士在整理单据,很不耐烦,阿海强忍着,空转着笔,有些无聊在柜台上的写字。

“早日康复”是哪个不知名的病人或者家属刻写的,在瓷砖柜台上,而欧海在后面补上了四个字,孩子气地,“永不再来”。

想到这里,看着眼前空空的床位,方檬不仅有些痴了。

是啊,什么都永不再来了,什么能永不再来?

方檬他们一行,要走的那天,传说中的台风终于来了,天气凉爽了不少。

方檬又跑到顶楼上取抽烟,刚进门,就见白光,顶楼的门被打开了。方檬疑惑地走了上去,只见一个保洁阿姨在顶楼打扫卫生,看到方檬来了,也没理会他。突然,这阿姨说:“唉,这里怎么有个乒乓球,还是新的哎。”

方檬走过去,一看,果然是的,他下意识得从阿姨手里拿过乒乓球,用力在地上一摔,白色小球欢快地跳跃了起来,这时,一阵风吹来,带走了乒乓球,落到楼下去了。

“讨嫌!”保洁阿姨白了方檬一眼。

方檬没理会她,从兜里摸出了一支烟,神气地点着烟,对着空气,轻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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