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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黑猫,作者:马广

 昔之于我 2016-11-28

编者按:

马广新作《漫漫长夜》将于12月号与大家见面,在此之前,让我们先回顾一下往期的经典吧!



llustration by melons


作者 马广


自去年夏天我父亲因为车祸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自己过马路。我变得胆小,开始相信命运,而且,越来越迷信。隔三差五就要去豆瓣星座小组看各种运势。每个月都看美国苏珊大妈的月运。周一买《上海壹周》看闹闹的周运。苏珊大妈有了新浪微博之后,我加了关注,早上大号的时候用手机看她的日运。我一直在找人帮我看星盘,只是没找到。

如果说星座不算迷信,我还是越来越迷信。

走路的时候会刻意躲开下水道盖,因为有人说踩了容易被打;把正对着床的镜子拆了,因为有人说镜子正对着床不好,至于到底怎么不好,我并不想深究;我开始避讳4这个数字,比如买水果的时候,不买4个,因为4和死谐音;我恨小区里的那只黑猫,因为西方有种说法:黑猫从面前跑过是不祥的征兆。

那是一只彻头彻尾的黑猫,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毛发在阳光下闪动着乌鸦的羽毛才有的贼光。它的眼睛是金色,或者是琥珀色,或者介于两者之间,瞳孔是黑色,透着狡猾和邪魅。它体型中等,身材匀称,尾巴又粗又长,相对于它的身体而言,粗得有点不协调。表面上看,它动作懒散,实则是傲慢,即使遇见狗,它也不会慌慌张张地跳起来弓起身子翘直尾巴呲牙咧嘴,更不会灰溜溜地逃跑。如果狗能保持冷静,它绝不主动挑事儿,一旦狗向它发动进攻,它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动利爪让对方付出血的代价,根本不顾及狗主人的面子。也许猫的世界里没有打狗还要看主人这句俗话,或者它更相信痛打落水狗。我不知道是不是小区里所有的狗都被它打过,至少我所住的楼里的狗都是它的爪下败将,有一条狗甚至破了相。几条狗的主人,尤其是破了相的狗的主人——一位喜欢穿花衬衫的中年妇女,曾经用恶毒的语言吓唬它威胁它诅咒它,朝它扔东西,试图将它赶走,结果证明全是徒劳,它依旧每天下午躺在楼下正对着海棠树的路中间睡觉。它喜欢躺在路中间,只有夏天的烈日和汽车,是它屈尊挪动屁股的理由。

黑猫同我一样,是外来户。大概比我晚来一个月。

小区里原来就有很多猫,白、黄、花,各种各样,他们都很安静。如果不出门,白天几乎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到了晚上,偶尔会有发情的猫像婴儿一样哭闹,寥寥几声,匆忙作罢。可是六月份的一天夜里,情况出现了异常,几只猫断断续续叫了好一阵,绝不是闹春,而是类似野兽的嚎叫,声音里夹杂着恐惧、贪婪、顺从和虚张声势。第二天下午,我第一次见到了黑猫,它躺在路中间,海棠树的影子里,蜷成一团。我从它身边走过的时候,它动也没动。

起初,我和黑猫相安无事。黑猫不祥这个说法,就像一片乌云,不在我头顶,我也就不必过分担心。直到有一天,这片乌云真的飘到了我的头上,而且停了下来开始滴雨,我才意识到,黑猫对于我,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存在。

那天,我如往常一样,七点钟起床,七点半出门。七月初,阴天,闷热,天气预报说有中雨。我走出楼道的大门,看见黑猫蹲在路边的方砖上,像一尊雕像,微微眯着眼睛看着我,或者它并没有看我,只是看着我的方向。就在我要经过它身边的时候,它轻轻叫了一声,接着,灵巧地一跳,跳到路上,慢悠悠地迈着四方步,从我面前走过,到了路的另一边,转向我身后走去。我并没有多想,一路走到学校。站在食堂柜台前,才发现,没带饭卡。于是,我绕过体育场,到学校的超市买了一个面包一瓶矿泉水,边吃边向图书馆走。走到中途,我不得不返回超市,因为面包已经长毛了,我吃了一半才注意到。超市的服务员说,要么换个新的,要么退钱。我选择了退钱,决定从此封杀这家超市。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已经吃到胃里的那一半面包,吐出来显然不太合适,就那么放任不管,又觉得恶心,只好不停地喝水来稀释“毛”的浓度。走到图书馆,我已经喝光了那瓶矿泉水。我拿出图书证,在电子门的感应器上刷了一下,门没开。这种情况以前从没发生过。又刷了一遍,还是不开。再刷,依旧不开。一位女同学,从我身边经过,在另一个门上刷了卡,进去之后,回身对我说,可能是条形码坏了,换张新卡吧。如果我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本可以把卡拿给门卫看看,他会让我从一个不用刷卡的门进去,可我并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我准备考他们的研究生,所以才在附近租了房子,又托朋友帮我借了一张图书证。我是来蹭自习的,没办法通过门卫进入图书馆。我离开图书馆,往家走,还没出校门,天气预报提到的中雨如期而至。我没带雨伞。我以为可以一直在图书馆,如果下雨,可以等到雨停再离开。回到家,洗澡的时候,我仔细回想刚刚过去的倒霉的两个小时,想到黑猫从我面前走过的样子,我意识到,黑猫不祥不再只是一种说法,它正在给我带来霉运。

这才仅仅是开始。当天晚上,我开始拉稀。前几次还有点干货,后来,就全是水和沫子了。上半夜,我差不多是在马桶上度过的。下半夜,开始发烧,天快亮的时候,我才隐约睡了一会儿,噩梦不断。醒来之后,我换了内衣,捂着肚子,走出家门。太阳很大,气温很高,我却感觉冷。黑猫惬意地躺在路中间海棠树的阴影里。我想踢它,但有心无力。我在医院挂了两瓶水,拿了三瓶药,花了五百多。必须有什么为我的损失负责,那个什么只能是黑猫,可是我又没有办法真的让它负责,只能在心里暗暗恨它。

一周之后,我恢复了元气。找到当初借我图书证的朋友,让他又帮我借了一张。他硕士在读,很多学弟学妹,借张图书证是小事一桩。我们一起吃饭,我给他讲了黑猫的事。他说只是巧合,劝我别太迷信。他又给我介绍了一个私活。我学景观设计,为了考研,暂时不工作,靠半夜画私活透支青春维持生计。吃完饭,我打车回家。下车之后,刚关上车门,出租车呼的一声就窜了出去。我惨叫一声,坐到地上。车轮压到了我的左脚。“站——住!”我对着出租车大喊。出租车转了弯儿,一个加速,没影儿了。我转回头,看见黑猫正从路对面走过,黑黑的一团,比夜色还黑。它扭头看了我一眼,神情冷漠,仿佛在说:就是这样,你认命吧。其实,我很愿意相信我朋友的看法,都是巧合,可是这也太巧了吧。

脚肿得像crocs拖鞋,我以为肯定骨折了,至少是骨裂。到医院拍了片,医生看了之后,说骨头没事,给我开了一瓶云南白药喷剂,告诉我没事就喷几下,消了肿就好了。庆幸之余,我对黑猫的恨更深了一层,同时又有些怕它,害怕还有更倒霉的事儿等在后面。为了避免继续走背运,我开始躲着它。出门之前,总是要在窗前侦查一番,确定黑猫不在楼下,才下楼。可还是免不了偶尔跟它照面,那一天,我就会尤其谨慎,过马路恨不得等两个绿灯。

我照旧白天去图书馆看书复习,晚上回家画私活赚钱养活自己。心情烦闷的时候,就去体育场上跑两圈,或者趴在窗前,抽根烟,望着上海的熙攘繁华,憧憬一下未来。未来总是模糊而遥远,容易被眼前的真实打断,如对面楼里的人影,路上的行人,小区外的车流声,或者猫狗大战。

黑猫又把一只狗打了,时间是傍晚,天还很亮,被打的家伙是一“根”腊肠。打架的过程无甚稀奇,腊肠无端挑衅,黑猫左右开弓,腊肠节节败退嗷嗷惨叫。奇怪的是狗的主人,一个女孩儿,我在小区里见过她几次,她总是低着头走路,好像丢了什么东西,或者是太过腼腆。腊肠被黑猫蹂躏的时候,她呆呆地站在一边,仿佛没有意识到她的狗正处于一个尴尬且有点危险的境地,或者她相信腊肠会绝地反击,或者她恨这只可怜的小狗。腊肠已经被黑猫打翻在地,虽然看不真切,但我断定,它的脸在流血,可是那个女孩儿仍旧无动于衷。我看不下去了。“赶紧把狗拉走”。听见我的喊声,她才如梦方醒,急忙把狗拉到身后,抬头看我。我看见她的脸上挂着泪珠。她在哭,因为腊肠被打了?我想不是。她并不希望被人看见自己在哭,迅速地低下头,拉着受伤的腊肠,走进对面楼的第二个楼口。黑猫并没有去追打腊肠,而是蹲在原地,仰着头看我。我们四目相对的一刻,它“喵”了一声,然后,走到路边好心人准备的食物前开始吃它的晚餐。据我观察,每当有新食物,总是它第一个尝鲜,如果它还没吃,其他猫绝不敢上前。它俨然成了小区里的猫王。

再见到那个女孩儿和那只倒霉的腊肠,是在几天之后。我从学校回来,她在楼下遛狗。我们打了招呼,她向我道谢。我问小狗的伤势。她说没事了,已经好了。我们说话的时候,腊肠在我的脚边嗅来嗅去,我穿着短裤,它的鼻子不经意间碰到我的小腿,凉丝丝的。我躲一下,它又凑上来。它好像挺喜欢我。

“我上去了。”我向女孩儿笑笑,指了指楼上。

“再见。”她也向我笑笑。

我刚迈开一步,黑猫突然从花丛中跳到路上,吓了我一跳。也吓了女孩儿一跳,她下意识地拉了一下手中的狗链。腊肠也被吓到了,或者说是被吓傻了,它短促地叫了一声,然后,在我的左小腿上,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口。我先感到一丝凉意,接着才是疼。我“啊”了一声,倒吸了一口气。女孩儿也“啊”了一声,比我声音还大,好像被咬的是她。我站到路边,抬起腿看了看,血正慢慢地从皮肤里渗出来。“你没事吧?”女孩儿愣愣地站在原地,几乎要哭出来。

“没事。”我说,虽然我有一肚子的怨气。

“赶紧去医院吧,都流血了。”女孩儿声音颤抖。

腊肠也知道自己犯了错,躲到她的脚后,不敢看我。黑猫已经不知所踪。

去医院的路上,我们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她叫薛宁。回来的路上,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约好第二天九点半她陪我去注射狂犬疫苗。急诊没有狂犬疫苗。

“它为什么会突然咬你呢?它会不会是疯了?”薛宁一本正经地问我。

“它被黑猫吓坏了”。我替腊肠辩解。

我相信黑猫的突然出现和腊肠咬我之间是确定无疑的因果关系,也就是说,黑猫才是罪魁祸首,腊肠只不过充当了它作恶的工具。

我回到家,坐在电脑前,忍受着从小腿传上来的隐隐疼痛,想着要无缘无故地挨上五针,心中对黑猫的恨,不由自主地翻涌而来。一个月里,我已经出入医院三次,比往常一年的次数还多。本着再一再二不再三的原则,也可以认定,这绝不是什么巧合。这只黑猫确确实实给我带来了厄运,我清楚无比地认识到这一点。光是躲着它已经没有用了,我必须做点什么让它真正远离我,或者我远离它。我不可能搬家,已经付了半年的房租,认为黑猫带给自己厄运不是房东能接受的退钱理由。而且,我也懒得再找房子。那么,只能让黑猫远离我了。

我计划把黑猫抓起来,送到很远的地方,让它再也找不回来。为此,我在一家宠物商店买了一个猫包,又在一家渔具店买了一个大号的捞网,还买了一副厚的胶皮手套。一天傍晚,我在窗口看准了它在吃食,连忙戴好手套,拿上工具,跑下楼。确认四周和楼上都没有人之后,我悄悄地靠近它,迅速地用大捞网罩住它。出乎我意料的是,它并不挣扎。从我按住它抓起它到把它放进猫包,整个过程,它也没有进行哪怕一丝一毫的反抗。我感到失落和泄气,早知道这样,就不买捞网和手套了。还有,既然它对人这么友好,我会不会错怪它了呢?我有点可怜它,但把它弄走的决心一点也没有动摇。我从五角场打车到嘉定,把它放到一所大学的校园里。大学里喂猫的人很多,它不用担心生存问题,这样做,我也算以德报怨了。

从五角场到嘉定,将近35公里,打车一来回花了我二百多。黑猫竟然自己找回来了。用了将近十天的时间。当我再次看到它舒坦地躺在路中间海棠树的阴凉里时,我明白了当时抓它的时候它不反抗的原因。它预料到了会发生什么,而且,它知道它一定会回来,我做的是无用功。它有什么非回来不可的理由吗?有。讽刺我嘲笑我,让我继续倒霉,就是它的理由。

“让你把我抓住送走又能怎么样?我还不是回来了。你就认命吧。”我看透了它恶毒的小心眼。

它回来了,不仅关乎我的运气,还关乎我的尊严。任凭谁都不会忍受被一只猫玩弄于股掌之中。为了能让自己安心的复习不被各种倒霉的事儿烦扰,为了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园林设计师的尊严,我必须把它弄走,永久。

很快,我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我在淘宝网上买了猫笼猫砂猫粮猫盆,然后把黑猫抓到家里,放进猫笼。抓它的过程依旧顺利,甚至都不能称之为抓。它在进食,我把它抱起来,就是这么简单。它在笼子里也不吵闹,会用猫砂。我带它到宠物店,给它洗了个澡。为它洗澡的工作人员说,它是他见过的最不爱洗澡的猫。我给它拍了照片,传到一个领养宠物的网站上。它是只公猫,为了介绍它,我专门看了看。在简介中我说了很多好话,乖巧温顺,爱干净等等。它很上相,没多久,就有三个人打来电话。我决定把它送给闵行的一对情侣,因为女孩儿的声音好听,他们住得也够远。

接到答复的当天晚上,情侣就赶了过来。看得出,收养它主要是女孩儿的主意。女孩儿问了很多问题,男孩儿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为什么要把它送人?”女孩儿问。

“我要搬走了。”

“搬到外地?”

“对。”

“有什么需要格外注意的吗?”

“别放它出门,它爱出门,又胆小。还有,我劝你们别自己给它洗澡。”

猫笼什么的也一并送给他们,我留着也没有用。他们临走前,我用力揉了揉黑猫的头,装出依依不舍的样子。黑猫没有特殊表示,懒洋洋地躺在猫包里,好像对眼前的一切都心知肚明,而它又有自己的盘算。我心想,别得意,自以为是的小恶魔,你就老老实实地给这对小情侣作宠物吧。

“你们一定要好好养它。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看它的。”

“你放心吧,我们会好好养它的。”

黑猫一走,我头顶的乌云立刻散去,霉运再没找上门。我见了导师,帮他做了一个项目,他对我很满意。又画了两个私活,确保在考研结束前不用为生活费发愁。狂犬疫苗按期注射完毕。我和薛宁成了熟人。她和我一样,大学毕业一年,也在准备考研,美术学院,油画专业。我对她的了解仅限于此。她好像有自己的生活节奏,不愿被外人打乱。或者,像我一样正处于生活的某个过渡阶段,需要孤独和安静。总之,她对自己之外的事物都不太热心,包括她的那“根”腊肠。有时,我们上完自习,在校园相遇,结伴而回,我会问问腊肠的近况。其实,我并不关心,只是想不到别的话题。她有一次问到黑猫,“那只黑猫好像消失了?”我不失得意地反问,“是吗?”

她以为黑猫消失了。我以为它成了小情侣的宠物再也回不来了。

可实际上,我们都错了。十月末的时候,黑猫又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我的厄运,毫无征兆,立竿见影。

那天,我在学校食堂吃了晚饭,之后,又在图书馆看了两个小时书。八点半左右,我站到了家门前。门有两层,里面是木门,外面是铁门,都不是防盗门。木门敞开着,可我记着上午走的时候是关了门的。我有点疑惑,顺手拉了铁门一把,铁门居然就开了。我心想,坏了,匆匆看了看门锁,被人撬过。我冲进房子,看见客厅和卧室一片狼藉,衣服、书、图纸散落一地。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没了。夹在《景观设计学》里的五百元现金没了。放在衣柜里的佳能S90数码相机也没了,相机包被扔在地上。500G的移动硬盘也没了。我站在屋子中央,暴戾之气蔓延全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杀人!我心疼电脑和相机,更心疼里面的资料,最最心疼的是里面我爸的照片。我妈总催我去冲洗几张,我却更喜欢在电脑上看。现在都没了。那些照片可都是绝版!是无比珍贵的纪念!身后传来一声猫叫,我回头看,黑猫站在门口,正试探着往里走。我顺手抄起一本书砸过去,“滚!”黑猫叫了一声,轻巧地躲开,从门缝钻了出去。我在那一瞬间就做了决定,我要杀了它——带来这场灾难的该死的黑猫。

警察来了,说这是一周之内的第四起入室盗窃案。他拍了照片,我填写了失物登记表。警察走后,我自己坐在床上,看着凌乱的房间,让人窒息的恐慌感再次袭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或者像苍蝇一样粘在蜘蛛网上动弹不得。

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在得知我爸去世的那一刻。当天中午,他要去参加同事女儿的婚礼。出门前,我们一家三口对我准备考研的想法进行了一番讨论。我妈不赞成,我爸支持,两个人还吵了几嘴。最后,我妈让步了,说,随便你们吧,我不管了。临出门,我爸笑着对我说,放心大胆地考吧。后来,我妈常常眼泪汪汪地叹息:“没想到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气话。早知道出事,就多和他吵一会儿了,那样的话,他就能错过那辆车了。这就是命啊,早一秒钟或者晚一秒钟,那辆车就过去了。”

命运是一台收割机,它简单粗暴不管不顾横冲直撞,人人如稻草,这很公平,也很残忍。我勉强接受命运的无常,却再难忍耐黑猫与厄运的连带关系。命运摸不着看不见,不能改变,可黑猫却是阳光下有影子的一堆血肉,有千万种铲除它的办法。也许黑猫是命运的使者,前来和我达成一份契约——一旦动手把黑猫除掉承认了它的不祥身份,就要承认生活是一部事先写好的剧本,我的角色懦弱又卑微。那么好吧,我接受自己的角色,就像不得不接受悲剧的突然造访。

我买了五包蟑螂药,一罐猫罐头,在一个大碗里把两者搅拌均匀。傍晚,我把盛着毒罐头的大碗放在海棠树前面,这将是黑猫最后的晚餐。我远远地站在楼口,看着毒罐头,以便在黑猫吃过之后,第一时间把剩余的毒药收走,免得伤及无辜。半个小时过去了,一直不见黑猫的身影。我失去了耐心,加之内急,决定上楼,坐在窗前一样可以看着这碗毒药。反正在黑猫之前,不会有别的猫吃它,等到黑猫来了,我再下楼也不迟。我住二楼,下楼方便。

我上楼,开门,上了趟厕所,来到窗前,看见薛宁站在海棠树下,拉着她的腊肠,而腊肠正在吃猫罐头。

“嘿!快把它拉走!别让它吃了!”我大声呵斥她。

薛宁抬起头,神情诧异。

“为什么?”她有点不服气。

“里面有毒。”

“有毒?”她半信半疑。

“快点把它拉开!”

她拉了拉狗链,腊肠被她从碗前拉开不到五厘米,又挣扎着把脑袋伸了回去。她又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我跑下楼,从她手里抢过狗链,把腊肠拉到一边,腊肠连着打了四个喷嚏。我把狗还给薛宁,回去拿起大碗,毒药还剩下一半。

“真的有毒!”

“什么毒?你放的?”

“别问了,赶紧去宠物医院吧。”

我把大碗寄放在门卫那里,和薛宁抱着腊肠坐出租车赶到最近的宠物医院,医生不在。又找了第二家,人家已经下班了。在路边等车的时候,腊肠开始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在她怀里抖个不停。我们又去了第三家宠物医院,还在营业,医生也在。医生看了腊肠的情况之后,说腊肠已经没救了。几分钟之后,腊肠就真的死了。

“实在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再给你买一只,还是赔钱,都可以。真对不起。”

回家的路上,薛宁抱着腊肠,一言不发。我酝酿了一路,下车前说了上面这句话。

我为薛宁和腊肠感到难过,却又因为没有毒死黑猫而暗自庆幸。腊肠的死是我的过失造成的,但如果黑猫死了,我则是故意行凶,这就意味着我正朝着冷酷残忍懦弱自私卑鄙的方向坠落。我以为我已经准备好了,与命运签订契约,成为随波逐流的傀儡。实际上,我没有,腊肠的死向我揭示了这一点,给了我反省的机会。是的,如果存在命运,我恨它,恨它的难以捉摸和冷酷无情,恨它粗鲁地对待我父亲、我的母亲还有我。也恨那个酒后驾车的司机,一直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他啃噬他。我恨一切给我带来或者可能带来挫败失落以及令我感到痛苦不堪和无能为力的事物。同时,我也怕他们,他们的强大冷漠令我恐惧之余,又让我对他们有所渴望。我渴望变得强大,能够主宰生活中的一切。我正在向他们慢慢靠拢,而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迷信只是想找到一条更明朗的道路,让自己过得更好,不是为了伤害别人或者猫、狗,也不是伤害别人或者猫、狗的借口。这一点,在腊肠死后,我想得清清楚楚。如果某个说法正把我引向迷途,那么还是不信为好。

“什么也不用赔,你帮我一起把它埋了吧。”薛宁轻描淡写地说。

我们用两把做菜的铲刀在小区里的一棵柳桃树下挖了一个半米深二十厘米见方的坑。薛宁轻轻地把腊肠放进去。我们分别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开始用手填土。

“它喜欢这棵树,总在这儿撒尿。”

“是吗?”我意识到一个问题。

薛宁也马上意识到了,我们同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填完土,又用脚踩平,地面几乎恢复了原貌。她拍了拍手上的土,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她提议。

我回家洗了手换了件衣服。

她也换了一件天蓝色的T恤,把头发束到了脑后,一下子精神了许多。小区门前有一个烧烤摊,我们找了一个相对干净的桌子。点完烧烤,她又要了一瓶啤酒。她看上去表情复杂,这让我略感担忧,毕竟她的宠物狗刚刚让我毒死了。

“实在对不起,”我试探着说,“我还是觉得应该赔偿你的损失。”

她一边倒啤酒一边摇头。

“其实,”她拿起塑料酒杯,抿了一口啤酒,“狗是我和前男友还在一起时,一起养的,当时主要是他想养。我们分手的时候,他把狗扔给我,说他不想养了,他要出国。我把狗送人过一次,没多久就被送回来了,它总在人家地毯上撒尿,还爱放屁……”她拿起酒杯,停顿了一下,好像在考虑还要不要说下去,“它总让我想起前男友。可是,如果我不养它,它又要怎么办呢?现在它死了,我真的挺难过,毕竟我们共同相处了那么多时间,但我竟也感到了一丝解脱……”

为了死去的腊肠,我们干了一杯。

“你为什么要下毒?别告诉我你是想抓猫卖钱,或者有虐猫癖。”听得出她是在开玩笑。

“我想毒死那只黑猫。”

“为什么?你的狗也被它挠了?”

“我……恨它。”

“你恨它?它是你前女友的?”她笑着问。

我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讲给她听。

“就是你的心理作用,加上,你也是够倒霉的。”她总结说,“不就是黑猫吗,我明天就把它画成斑点猫。”

“这个主意不错,我怎么没想到呢。”

“男人和女人的思维不一样。你为什么这么迷信?黑猫不祥这么无聊的事你都信。”

“因为我爸的意外去世。事发突然,很难接受。所以就有点信命了。”这是我第一次和亲人之外的人谈起他的离开。我本想试着多说一点,却很难办到。

“我明白那种感受。很多事实就是让人难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有时候,在接受的时候,就会附带着接受一些其他东西。就像我们吃烧烤,可能就会附带着吃到地沟油。”

“我们这儿可没有地沟油。”老板的耳朵很尖,不满地反驳她。

“我知道你这儿没有,不然就不会来你这儿吃了,我就是打个比方。”

老板不再吭声。

吃完烧烤,我们到学校的体育场走了一圈,天南地北胡聊一通。回到小区,在她家楼下临分别时,她说,“你知道吗,小狗死了,我很伤心,觉得它很可怜。但我毕竟得以完全从上一段感情中走出来了。”

“还有,黑猫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我明天就把它画花,我说到做到。”

“我已经不相信黑猫不祥这个说法了。”

“我觉得我可能开始有点相信了,所以我还是要把它画花,另外,就算为小狗报仇吧。”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要我帮忙,就给我打电话。”

“好。”

我在楼梯口遇见了黑猫。它靠右边蹲在楼梯上,像是在专门等我。我学了一声狗叫,做出要扑向它的姿势,它蹦上几级楼梯,停下来,回身看我。我心里想,你也不过是只普通的猫而已,然后,向它笑了笑,紧接着,我看见它好像也向我笑了笑。那个笑容很熟悉,是赞许的笑容,每当我做出点什么成绩,类似的笑容都会出现在我爸的脸上。

我走上楼梯,黑猫站在原地不动。经过它身边时,我弯腰摸了摸它的头,但并不看它。我的眼泪开始在眼睛里打转。我在心中默想,虽然我动摇过,但是请放心吧,从现在起,再怎么悲惨的命运都打不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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