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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影落西厢 文/小毛

 昔之于我 2016-11-28

花影落西厢

文/小毛


(图片选自网络)


很多时候人们明知道是套路,却还是甘之如饴地被套进去,就像晚香玉明知道父母不会同意柳砚和自己,但依旧收拾了衣物钗簪随柳砚连夜出了城。

京城这个地界儿,很多时候它繁华得令人惊叹,但更多时候它奢靡得令人发指。

譬如我现在和杨承站在绘春园二楼的看台上,从人群中扒拉出来捉住镂空的栏杆,侧过头才勉强能看到戏台子,而楼下则歪七扭八地坐着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权贵,锦衣华服底下说不定还翘着二郎腿,脸上皆挂了猥琐的笑容,互相调笑着吃茶,眼睛还不忘望向台上将水袖甩的风韵十足的小娘子。

想当年我家从扬州迁到这里,若不是我爹在京城有熟人照应,光是宅子就够我们给坐地起价的人狠狠宰一笔了。如今物价见天儿地涨,杨承反倒添了个消遣——听戏,这一度令我爹气昏了头。

后来我才知道,他哪里是听戏,自打绘春园新来了个戏班子,戏班子里有个叫夜来香的角儿,最擅唱闺门旦,五本二十一折的西厢记愣是让她给唱活了,京城里不少人都捧她,这其中也包括杨承。于是他每次来都要拿我做幌子,只说我想看戏,我爹看我年纪小也不好驳回,只得遂了他的意。

台上夜来香的花腔唱的十分婉转,台下一众人的闲话也说的风生水起。

“说起这西厢记,倒教我想起三年前扬州的一桩事来,也是书生和小姐,和西厢记像的很”!

我扭过头试图从杨承护着我的右臂之间探出头去看一看说话之人,无奈只听得到声音,却是另一个人,

“扬州?我听说那家小姐和书生私奔,刚出扬州城,小姐的爹娘怕小姐不肯回家,竟找人杀了书生,断了姑娘的念想”!

“嘘——”

一阵静默,声音方才再次响起,较先前压低了许多,

“此等人命关天之大事,岂敢胡说。分明是那书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拿了姑娘的物什典当,碰巧遇上姑娘家派来寻他的人,那伙人见财起意,不慎被书生识破,书生扬言要报官,几人才不得已将他杀了。其实,那姑娘爹娘的意思,不过是想教训教训书生,教他知难而退罢了。不想竟闹出人命来,悄悄地将人埋了,书信给姑娘说书生只是贪图钱财,如今已跑路了”。

“可我听说姑娘还是不肯回去,只一味痴痴地等着,如今也不知在哪里受苦呢”!

“唉,人生之事,原本就是没有定数的”。

我家虽原本在扬州,但扬州这一桩风月我却着实没有听说过,现下为了这一出别样西厢记倒教我耽搁了看戏的时间,待我从一阵唏嘘之声中回过神来,一折戏已近了尾声。

水袖在空中划了一道白色的弧,将将要落到丹色毯子铺就的万丈红尘之中,崔莺莺后退一步,将袖子一勾,掩住蓝色衣襟上银线穿绯色绣的牡丹花,随着低头的动作鬓角的缃色贴花花瓣也飘了几飘,她顺势行了万福礼,回身下了台,仿佛台下雷动的掌声与她无关似的。

杨承不仅眼尖而且手快,见夜来香去了后台,立马托住我的腋下将我抱起来,一路过关斩将飞奔至后台,迫于无奈我只好搂住他的脖子,翻着白眼只恨他看不到,

“杨承,好歹你也是我兄长,能不能有点出息,不就是个女人嘛”。

杨承将我的头狠狠地摁了一下,下巴磕在他肩上,他不屑地说,

“小孩子,懂什么”?

夜来香向来是不见客的,那些达官贵人们挣了命想一睹她的真容都被她拒之门外,偏偏见了领着我的杨承却摆了摆手示意管事的下去,杨承认为是夜来香对他有意,可我认为这纯粹是因为我,她不必对一个孩子有任何防备,而那些权贵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层。

隔着半卷的银红色的珠帘,我看到午后曛黄的日光透过廊上的竹制帘栊,将梅花窗棂的影子投到夜来香正对的妆奁上,她对着铜镜将漆红碎金的宝钿卸下来,一举一动像极了几百年前独坐西厢房的崔莺莺,恍若戏中人。她眼风一扫便轻轻将铜镜扣下来,扭过头对我说,

“小阿花,来,到这来”。

杨承挤眉弄眼地作了半晌,我方才装模作样地捂着肚子说,

“哎呀,小香姐姐,我肚子疼,我先上个茅房”。

事实上我恨不得把脸捂上,因为实在很难憋住笑。

杨承到底对她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我并不知道,等我回到西厢房却只瞧见她暗自垂泪,也不顾还未洗掉的油彩抹到真丝帕子上。杨承却不见踪影。

她张开双臂将我揽进怀里,下巴在我头顶轻轻蹭了蹭,沉默半晌,才平稳了气息,柔柔地含了笑意,

“小阿花,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看了空空如也的桌子,讪讪地挠了头,

“今天没有橘子吃吗”?

夜来香爱剥橘子,也只爱剥,却从不吃,时常攒了许多剥了皮的橘子,每次我来总能一饱口福,

“今天没有,我现在给你剥吧”。

她此时已全然没有要哭的迹象,甚至抿了嘴还要笑出来,像是剥橘子是很享受的一件事。

我看着她如同巧手织花一般将一个橘子皮整个地剥下来,十分惊讶,因为很少有人这么做,她眉眼弯弯,嘴角含了笑意,讲了一个故事:

扬州三月,烟雨朦胧。

下了一天的温润细雨直到傍晚才停,巷道里已起了氤氲水气,花噙香露,从一户人家的矮墙内堪堪探出头,端的是妩媚娇羞。其时,檐雨湿阶,路上除了擎着油纸伞行色匆匆赶回家的路人,就只剩下一汪汪浅水洼,在夕阳里泛着橙黄色的光。

晚香玉向外推开阁楼的小窗,趴在窗台上,从一旁的案上拿了颗橘子,百无聊赖地剥起来。

“姑娘可是要吃橘子,竹浣给您剥吧”。

婢女走上前作势要替她剥,她闪过身,拂开竹浣的手,

“小竹子,你可歇歇吧,整日闷在屋子里,再不找些事来做,我都要闷死了”。

“姑娘你看,那里不知是哪个呆子,竟借着咱们家檐角躲雨,还捧了一本书看”。

晚香玉顺着竹浣指向楼下的手,探身看去,确有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一身青布衣裳,玉色发冠,发带顺着低头的动作滑落到胸前,晚香玉看了看手中无意间剥的完整的橘子皮,一时起意扔了下去,正好砸到书生头上,书生捡起掉落地上的橘子皮,似乎笑了一下,估摸着还以为是哪家的顽皮稚子,回身一看,却看到立于阁楼上拿帕子捂着嘴笑的狡诈的香玉,美人倚窗莞尔笑,皎月羞见月中人。当下看的呆了,半晌只说了一句话,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却不知,一处神动,两处倾心。

古时才子佳人结缘皆十分风雅,因诗词,因香囊,而两人却因着一颗橘子皮,后来他俩回想起来皆觉得很微妙。

很多时候人们明知道是套路,却还是甘之如饴地被套进去,就像晚香玉明知道父母不会同意柳砚和自己,但依旧收拾了衣物钗簪随柳砚连夜出了城。

“后来呢”?

我将籽儿吐进痰盂里,扭过头接着撕橘瓣上的白絮,顺嘴问了一句。

“后来啊,那个叫柳砚书生走了,再没回来”。

她低下头看着指甲上涂的寇丹,没再说话,不知是胭脂未曾洗掉的缘故,还是哭了,反正她的确红了眼,阳光堪堪往东边去了,窗外柳枝上的鸟扑棱了翅膀飞向远处,屋子里暗下来,连带着她眼中的光彩也暗淡了,神情落寞,我只怕她要哭,忙停下往嘴里送橘子的动作,

“这是你的故事吗?小香姐姐,那那个姑娘呢”?

她摸着我的头,避开了前言,怔怔地说,

“她一直等,到现在”。

“如果书生不回来了呢?”

“那就一直等”。

最后一缕阳光从帘栊的缝隙中撤走,在她眼角留下光阴的痕迹,只余了一颗泪珠。

“小阿花可有什么要等的人吗”?

我连想都没想就拍了胸脯直接说,

“当然有,我在等一位姑娘,她也姓晚”。

夜来香微微一笑,

“等她做甚么”?

我家原来在扬州的时候,我曾碰见过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他来找我。彼时,我正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抓石子玩,有个穿粗布衣衫的男子神色匆匆地跑过来,将一个锦囊塞到我手里说,

“烦请将这个交给一个姓晚的姑娘”。

踌躇片刻,似乎有点难为情地开口,

“告诉她,我爱她”。

像是交代遗言一般,说完便转进一个巷道急急地走了。我回身关上门,插上门闩的时候仿佛听见外面有一群人走过,嘴里念叨着,“去那边找找”。

后来我们搬家来到京城也就在没有见过他,至今也没有找到他口中姓晚的姑娘。

“可否让我瞧瞧那个锦囊”?

她开了口,可毕竟是我答应别人的事,到底也不好这么轻率,她见我面露难色,忙补充道,

“我只看一眼,小阿花吃了我这么多橘子,该不会连这点忙都不帮我吧”。

她一说橘子,我心里就有点虚,当下就松了口。

次日便揣了红色绣海棠的锦囊来到绘春园,

“这锦囊确是我的,不信你可以看看,右下角绣着一个柳字”。

她不等我询问便抢话解释道,我看了一看,果真拿同色线绣了小小的一个柳字。

“小阿花不知道吗?夜来香即是晚香玉啊!”

我这才彻底明白,原来她自始至终都没有从那段往事里走出来,她这样爱剥橘子,爱唱西厢记,不过是因为演绎着自己的故事,希望离人能够归来。

她急于拆开锦囊,手下慌乱之间竟打了死结,几乎要急哭,好容易拆开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里,小心地捧着,却只是几块陈年的带有香味的橘子皮。

我很失望,却见她微怔片刻,突然将脸埋进手里,贴着干硬的橘子皮,终于哭出声来。

“他让我告诉你,他爱你。但是他可能不会娶你了,他让你找个好人家嫁了”。

最后那句话,是我加的。我想,让她怀揣着柳砚的爱意安稳而妥帖地过完一生,总比告诉她柳砚已经死了,要来的好得多。

后来,我便再没有去过绘春园,听杨承说,她再没剥出一整个的橘子皮,也再没唱过西厢记。

我再见到她,她那时已嫁了王员外家的公子,他搂着她的腰,手轻抚着她隆起的肚子,二人在街边小摊上挑些零碎物件,我听见她说,

“若是个女孩儿,就给她做个小兔子,若是男孩儿,就做个小老虎”。

男子温柔地摸着她的发顶,笑着说,

“怎样都好,听你的”。

我突然想起早些时候,有个姑娘,带着还未卸下的崔莺莺的妆面,坐在午后被暖黄色笼罩的西厢房,仿佛旧年岁里走出的美人,坚定地说她要一直等。

如今,也已为人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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