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刃与花·蓼蓝 文/璃砂

 昔之于我 2016-11-28

蓼蓝,一种古老的染料,即为《荀子·劝学》中“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中的“蓝”,喻徒胜于师、后胜于前。据《本草纲目》记载,“以蓝浸水一宿,入石灰搅至千下,澄去水,则青黑色”。民间有“ 榆荚落时可种蓝 ” 的说法,七月蓼蓝叶子变青即可采集,采后遂发新叶,生息不绝。

刃与花·蓼蓝/璃砂
(本文转自《今古传奇·武侠版》2014年09月下

前情提要
陈王秦渊吞并卫国前一刻,卫王暴病而死,执印丞相原涧代率群臣呈玺归降,陈王为验原涧忠心,在两朝百官面前将其重伤,迁至陈都近郊的白邸软禁。
而顺应王意只身赴陈,正是原涧及其身后隐藏的浔门学宫设下的墨毒之计,自内部瓦解黑火陈朝的第一步。
医师荆南为履旧友之约,助原涧赴陈行计,目睹陈王独生女翦明一步步陷入原涧布设的棋局……

正文
这家伙是疯子还是傻瓜?
借着夜色,荆南远远地跟在那人身后,盘算着该用眠蕨袖箭还是曼陀罗香来放倒他。
其实那人已经够不清醒了,手提酒壶在岱渚山道上走着“之”字,从系着锖青绸带的佩剑看出他是个剑客。如果这条山道通向断崖,那人肯定会毫不迟疑地一脚踏出绝壁。
问题是这条道是通向白邸的。
那醉汉正口口声声嚷着要找“鬼宅”邸主以剑论高下,身为白邸管家兼医师的荆南觉得自己置若罔闻的话有点说不过去。
但就让那家伙在山道上横陈一夜酣睡到酒醒,未免太便宜他了。荆南咧嘴一笑,把袖箭和眠香收了起来。
这莽夫执意除鬼,就让他去会会鬼主好了。
 
 
初春,岱渚山冰雪消融、草叶新发,青溪村酒肆的客人也多了起来。
浔门学子将黑白两包药材并置在竹桌上。荆南冷冷看了他一眼,往茶杯里盖了勺糖,然后抓起那包黑色药材揣进怀里。
“玄丞师尊嘱咐,这两包药……”桌对面的学子道。
“一味谓之生,一味谓之死。”荆南打断他,“你们总将属性相悖的药一同送来,滑不滑稽?回去转告玄丞,捎墨毒辅材来就行,这假惺惺的补身珍肴就不用了。反正他出手再大方也赶不上陈王,不如变卖了补充军费。”
“医师错怪,师尊确是挂心原大人……”
“哼,是挂心他撑不到计成那天就撒手人寰,还是挂心他心意有变投靠新主?若是前者,此处有老夫坐诊,断不会让你们的原大人轻易死掉 ;若是后者——倘若我真有无能为力处,便是移不动他那向死求胜的愚昧本心。”
学子走后,荆南自斟自饮,直到夜幕沉下还没浇灭心中怒气。秦渊纵是暴虐荒唐,但至少不虚伪。不像这玄丞,处事妥帖八面玲珑,却让人一想着就来气。
他正瞅窗外生闷气,酒肆的门忽然大开,几个游侠跨进来,将一人掷在地上 :“这么孬还敢跟人比剑。快,给爷买酒端来!”
地上的人悻悻爬起来,却似还不死心,再次冲向几位壮汉,却被对方出刀挡住,一挑就卸去了剑,紧接着补上一拳,打得他口鼻流血,携着酒气直接滚倒到荆南桌下。
荆南垂目看了一眼,继续喝茶。
众人径自从败者腰间掏出银子,向店家要了酒肉,惬意地边吃边聊。荆南对那些江湖传言毫无兴趣,直到一句话跳入耳中——
“说是这附近荒废几年的白邸进新主了。”
“有些时日了。哎,我听说,这位白邸新主不是人,是鬼!”
“鬼?什么意思?”
“你记得几年前,秦渊陛下一气之下用毒酒赐死的浔门学宫卫尚书吗?据说陛下对此事一直悔恨在心。此次征讨卫国,偶得一通天术士,即命其拼合卫尚书骸骨,招魂附身。由于尸骨生肉弥肤需要时日,就送至此处静养……”
“哈哈哈,胡说!卫尚书死了好几年,魂魄早过忘川入轮回,哪还有等着被招回的道理!”
“我详细打听过这事,真有人远观过那邸主,据说风姿俊雅宛若谪仙,除卫尚书外不可能是别人了。不过俊雅厉鬼也是厉鬼,那宅子阴气环绕,连接近的鸟兽都大片莫名死在路边。前些日子,有个杀人犯逃窜到山中,趁夜潜入府邸抢掠。但不知遇到了什么,第二天被发现死在山路上,身上无一处外伤,全身的血液却被抽干,灌入了墨汁!”
“我也听闻了此事,但复生的人并非卫尚书,而是陈王挚爱的亡妃翦菡!黑火陈君纵横天下却是个情种,只等吞并诸国凯旋归来,与邸中佳人共享天下……”
荆南一口茶喷了出来。
好在这举动被忽视了,因为俯倒在他脚下的“孬种”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慢腾腾地坐起。
“哈哈哈,冤死旧友、仙逝陈妃……这白邸主人的身份我倒是知道——他是个隐居的绝世剑客!我钧尘此来就是为求赐教——”年轻人晃悠到那伙游侠桌前,提起自己的银子买来的一壶酒,抬头就灌。灌完将另一锭银子拍在桌上,“这酒我请了。诸君慢饮,我去也!”
众人愕然。这家伙显然已经醉得毫无逻辑,被抢了银子还请酒。有人心里略生恻隐 :“小子,那宅邸主人不管何来,都阴邪诡异得紧。你这毛手剑术连我们都打不过,还是留着条命吧。”
“哼,我跟你们只是、只是活动筋骨,还没认真出招呢!”醉鬼想起什么,钻到桌下捡回系着青绸的剑,推门踏着夜色走向山道。
荆南苦笑,只好跟了出去。
 
 
初春的夜仍是寒冷。新叶尚未生全的树枝月下飘摇,犹似焦黑枯指抓挠天地。风过远山松林,声如鬼啸。配上白邸那些返魂啖血的妖孽传说,此情此景甚是完美。只可惜这么好的意境,粗线条醉汉却无知无觉。
行至半夜,白邸已然在眼前。醉汉晃晃悠悠地走到宅前,伸手推开了门。
荆南差点跌倒——今日出行竟忘了锁门,让踢馆者这样简单地入侵了,传出去白邸颜面何在。
烂醉年轻人没觉察自己的狗屎运,只是在满庭静谧中踏草蛇行。沿着栏桥穿过庭池时,他终于望见了传说中的“鬼主”。那人背对他站在树下,在寒凉夜雾中默观一片苗圃,鹤氅素衫的。背影除了略为瘦削,好像也没什么诡异之处。
年轻人陡然站住,默不作声地静立了好一会儿。荆南正疑心这闯入者莫不是站着睡着了,忽见那人的肩膀绷紧,手握上了腰间青绸缠绕的剑柄。
一阵剧烈的咳嗽穿庭而来。“鬼主”伸手撑住身旁树干,咳得似骸骨都要散落。
年轻人愣住了。
“你,病了?”年轻人突兀地开口。
树下的人止住咳喘,蓦然回首,这才与闯入者四目相对。月光穿越流云,匀洒在年轻人脸上,映出他眉目间的不甘与愤怒。
“我千里迢迢追寻你的下落至此,而你,却病成了这副模样!”年轻人哑声怒道,好像对方咳嗽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荆南已经判定此人脑子有病。他抬起袖箭,决定一切到此为止,待那人一拔剑就用眠蕨放倒他。
但那年轻人未给荆南发箭的机会。他正极为失落地垂头转身,迈步离去,然后——一脚踏空,“扑通”一声掉进了庭池里。
荆南瞠目结舌。
就在这时,一袭素影却由庭院掠向水塘,风拂广袖如扶鹤羽,飘落池中,又毫不迟疑地潜入池底。片刻后,晕厥的年轻人被托出了水面。
荆南这才慌张起来,快步奔到池边,又不敢下水,急盼素衣人将落水者推至池边,帮忙把他拖上岸来。
“原涧你疯了吗!”荆南自水中扶出长衣尽湿的人,恼怒大吼,“老夫每天处心积虑自墨毒中保你,你却想死于风寒来气我是不是!这个季节跳进池子,你还不如卸了这身单衣躺进山顶积雪里呢!”
原涧发间垂着水滴,唇色青紫,未理会荆南,伸手去探年轻人颈脉。
“你认识这脑病蛮子?”荆南疑惑道。
似是验到落水者无事,原涧神色缓和,略略点头。
“他是舍弟钧尘,我唯一存世的亲人……”
 
 
钧尘醒来的时候,窗户开着,万里青山飘着杨花和松芳。
一个绢裳的女孩坐在床边凳上,目测不到及笄之年,眯眼笑起来像只无害的仔猫。
钧尘头痛欲裂,一时想不起发生过什么事,疑惑地撑身坐起:“我……你?”
“我叫翦明。”女孩拘谨道,“钧尘公子,你酒喝得太多,中了酒毒。荆南医师用瓜蒂散给你催吐过,又嘱咐我每半时辰喂你些浓茶。”
“荆南?荆南是谁?”钧尘迷茫道,突然掀被跳起来,“这里是——白邸?”
翦明愕然点头 :“是啊。”
坠池前的种种涌入脑海,钧尘抓住翦明的肩膀摇晃 :“我兄长呢?他人呢?”
“原、原大人他夜染风寒,肺疾发作,现在还不能起身……”
钧尘松开女孩,径自推门跨入庭中。一园青绿春意扑面而至,蒲生草长、鸟啼鱼溯,一季盎然尽在白墙青瓦方寸间。他自小随父兄云游,失散后又流离各地,从未想过一方宅院中的天地,竟也能如此美好。
不过此时他尚无心欣赏,一窗一室地寻找兄长。当他意欲推开宅院深处一扇雕花红木门时,翦明追来闪身挡在门前 :“公子留步!这里是先生书房,平时严加嘱咐,除医师外任何人不得入内。”
“书房?书房有什么稀奇?我偏要进去看看。”
翦明急了,张手阻拦 :“公子虽是先生手足,但初来此地,总要存点为客之道吧?”
“说不准进就不进,别人说什么你就做什么?”钧尘轻蔑一笑,转身离去。
 
他终于找到了原涧的卧房,迎面撞见捧着药箱出来的荆南。
“钧尘公子酒醒了?”荆南一脸不怀好意地笑着,“甚好。若再跌入庭池,一塘鲤鱼都要被你醉死了。你兄长高烧未退不宜会客,你除了硬闯私宅能不能先找点别的事做?”
钧尘上下打量医师一番 :“你就是这小侍女嚷了半天的荆南?不就是昨天在酒肆往茶里偷偷搀绵白糖的小老头吗……”
荆南面容和煦笑而不语,翦明却瞥见他腕中袖箭已经上膛。
这时,屋内传来原涧的声音 :“无妨。钧尘,你进来吧。”
年轻人得意地冲二人一笑,大摇大摆进了里屋。
 
翦明好容易把气成河豚的荆南拖进庭院。
“这不知死活的毛头小子,改天给他灌醉后涂满蜜扔到马蜂巢那边去!”
“他好歹是先生的至亲。”翦明却甚是愉快,“先生这么好的人,却不知为何处处树敌。他从未谈起过家人,我原以为他已孑然一身。今天得知他还有血脉相连的亲人,真是太好了。”
“亲人又当如何?我半生为医,见亲者互残致伤的多了去了。血缘这个东西,在子离母体的时候就已经断了。”
“可、可是……”
“说到手足之情,就跟你说个故事吧。曾经有个习武的人拖着他重伤的弟弟来找我,求我一定要救人。但我开始救治时却发现,那道能致伤者后半生残废的重伤,其实正是他哥哥刺下的。你说这种情况,我收人钱财、洞人意图,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可是……”
“这钧尘看起来没心没肺像个草包,能寻兄长寻到这隐秘白邸,我看也不一定全然靠运气。你的原大人正身陷刀枪剑戟丛中,为了他好,你还是多留个心眼吧。”
“可是连至亲至近的人都提防的话,世间就不可能有完全的信赖了。”翦明终于挣扎着插上话,“信任这个东西,不是找到的,而是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不是么?”
荆南一怔,叹了口气 :“我一直以为你蠢,错,你是又蠢又倔。就像头蒙眼走路的骡子,以为看不到泥泞,世间就没有污浊。但你不可能总靠秦渊的车辙碾平前路。有朝一日你独自上路时还这么愚昧,可是会被利用到死的。”
正在这时,原涧屋中传来声脆响。院中两人一惊,赶紧奔进屋去。
 
原涧披衣半躺在床上。离他身侧不过一尺之处,一枚青瓷茶杯已碎溅满地。钧尘站在床边,长剑沿臂笔直而出,距兄长不过寸余,剑柄上的青色绸带尚在飘摇。
“你干什么?”翦明脸色煞白,要冲过去,却被荆南一把拉住。
原涧默然举目,对上钧尘盛怒的双眼 :“我已经说清楚了,不会离开此地。”
“就因为这一庭宅院的闲适生活,你已经忘记了自己真正是谁了吗?父亲将‘执剑’名号传给你后,你却弃置一边。既然你并没有把‘执剑’之名看得重于世事功名,当年又何必执意与我争抢!”
原涧的神色静如止水 :“我并未执意与你争抢。只不过,你败落了而已。”
“你!”钧尘咬牙,剑光沿腕而出,贴着原涧肩侧刺透他身后靠枕,“那好,今日你既世事缠身无暇履责,就由我代你行之,如何?”
原涧抬指夹住流光辗转的剑刃,略一用力,便将它自床头拔出:“先祖遗训,前代执剑传位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被后继者击败,一是身故谢世。我不接受你的挑战,你便只有第二条路可循。如果下不了手,就离开此地。”
钧尘气极:“我千里迢迢而来,只求与你一战,无论胜负,自当心服。只此一求,兄长竟也不肯成全?不比剑,我决不会走!”
原涧冷冷看他,不置一词。
“大哥!”钧尘几近恳求。
“好了好了,小孩子家真不懂事,兄长不答应就摔东西、撒泼、满地打滚吗?”荆南哈哈一笑,跨步进来,“我这外人都看不过去了,一个壮小伙逼一个卧病半年的人起身跟你比剑,你都不脸红?你知不知道,昨晚你睡得鼾声震天,你兄长却一夜咳得像个痨鬼,我都担心他把陈年旧伤的骨渣子咳出来。”
“我……”钧尘怔住了,“兄长,我并不是要你……”
“你若无处可去,可留居白邸,但比剑的事无需再言。”原涧垂目,声音渐沉,“当年败落已注定你与‘执剑’断缘,又何必执于一念。你还年轻,可依自己的心意,度过此生。”
 
 
清晨,翦明在白邸前下马,熟练地引马入厩,加好了水和马草,回头正见荆南蹲在院角挑选松枝。
“你又在准备烧烟制墨?何必这么麻烦,太学夫子那里什么样的墨锭没有,我去求些来就是。”
“真要求墨也不用劳烦郡主,开个单子给魏景岩那厮便可。不过原涧对墨挑剔得离谱,非我手制的不用。”
“哈,你就吹牛吧。”翦明笑着走向里园。她的声音忽地顿住了,因为有人蹲在她的宝贝三七田里,掘出了几株扔在一边,改种上了其他东西。
她怒火中烧,奔过去吼道 :“住手!你拔我的药草干什么?”
“你种的……药草?”那人回头,竟是钧尘。他仔细看了看田地,“还真是三七,不过乱七八糟的跟野猪拱过似的,我还以为是野草呢……种成这样,估计长不到三五年成熟就挤成一团毁了,不如让我改种蓼蓝。”
“蓼蓝?什么蓼蓝?”
钧尘露出鄙视的表情,站起身,“唰”地拔剑。翦明吓得一退,剑身翻转,缠于剑柄的一抹靛青飘于她眼前。
她接过剑。那抹薄绸的色泽极为少见,深沉若海,又暗含铁硬之势,如万甲征场中的刀刃玄光。
“‘执剑’的传承之色,就是用蓼蓝染出来的。用材普通,但染色方法却非常独到。”钧尘神色间半是骄傲半是落寞地说,“兄长剑上已无此色。我想若能再度染出,也许能重新唤起他遗忘的过往……”
“传承之色……”翦明端详着这方色泽,忽然就心软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应该是先生家族中极为重要的事吧。这角苗圃就借与你吧。不过到此为止,不准再多拔了。”她一笑,将剑掷回给他。
然而剑至钧尘掌间,却莫明其妙地脱掌而出,滑落下去插入泥土里。
钧尘不以为意,伸手去捡,但手腕被翦明握住了。
“你的手……怎么了?”她迟疑着问,“怎么连剑都握不稳?”
钧尘一脸“被发现了”的表情,向翦明摊开手掌——一道伤痕斜过掌心,虽已愈合多年,但仍能看出曾是断筋裂骨的重创。
翦明倒吸了口凉气 :“四根手指的经脉都断过,你这只手已经……”
“没那么严重。刚开始时的确动不了,可现在我已经通过练习恢复得差不多,只是间或不听使唤而已。”钧尘笑笑,撤回手收剑入鞘。
但翦明明白,一只不知什么时候会握不稳剑的手,对剑客来说是怎样的致命伤。她甚至不忍去想,眼前这个以剑为傲的人是怎样跨过悲哀与绝望,度过这漫长且没有期许的恢复期。
“你带着这个伤,还执意找先生比剑,有胜算吗?”
“这……”钧尘挠挠头,“至少也要试一试吧。”
 
翦明还想说什么,宅邸门外忽然传来马匹嘶鸣的声音。
五人直接骑马入了宅院。为首一人衣饰整洁得过分,一路纵马竟然连头发都未散乱。
荆南自松枝堆里站起身,昂声道 :“不知魏大人到访,有失远迎。不过素闻大人讲究礼数,怎么拜访他人连宅邸门都不敲就长驱直入?”
魏景岩举目扫视一圈庭院,翻身下马 :“近闻白邸夜中遭人闯入,原大人受惊病倒。我奉王命照料大人,失职心焦,有失礼数的话请贺老多担待。”
看来岱渚山中眼线不少,钧尘暂居白邸的事已经传到陈王宫。这万年疑心病的魏景岩是来突袭彻查的吧。
荆南冷笑 :“那日不过是我家主人的幼弟到访探望,主人外出相迎,略受了些风寒。传言有误,让大人费心了。”
魏景岩目光扫过苗圃前的钧尘和翦明。“原来翦明郡主也在此,微臣失礼。”他草草欠身行礼,然后从头到脚检视钧尘,目光最后落在他腰间裹有青绸的长剑上,“这位就是原大人幼弟?果然一表人才,丰神俊朗。如此身形,想必是习武之人吧。”
钧尘刚要回答,荆南接口道:“偶爱摆弄下刀剑,只为强健筋骨而已。来此探望兄长前只是一介农夫,所通不过是些园艺之事而已。”
魏景岩笑道 :“未料原大人身及高位,家弟竟只清贫从农。请问这位小兄弟,家宅何在,有农田几顷,所植何物?”
“魏大人,钧尘既是白邸的客人,就是我大陈的客人。初见就像审犯人一样刨根问底,有失我陈国礼数吧?”翦明正色截断问话。
魏景岩似没想到这向来乖顺无用的郡主会出言反抗 :“魏某从前执掌刑部多年,旧日习惯尚未摒除,失礼了。”他转向荆南,“那么,请带我去探望原大人吧。”
“实在抱歉,我家主人病势尚沉,不宜会客。”
“哼,你家主人宜不宜见本官,连他自己说的都不算,况且是你。”魏景岩向属下一挥手,“彻查白邸。”
荆南脸色一沉,横并一步,实实挡在通往后宅的道路中央 :“尚书大人,今日有些过分了吧。不知这陈国境内,是秦渊陛下说了算,还是你魏景岩说了算。”
持刀侍卫们一齐拔剑。
“不得无礼!”翦明呵斥道。
魏景岩头都没回,平静道 :“翦明殿下,微臣所受王命,不只是照料降国敌相的起居,更是要检视他们可有暗存反叛之心。自原涧先生入住白邸,岱渚山就诡异传言不断,什么鸟兽成群而死,什么夜贼黑血暴毙,一时间妖鬼邪说闹得人心惶惶。而先生自称伤病,整日深居幽室,还命任何人都不得进入——这一切,不是很蹊跷吗?”
“没想到魏尚书书读万卷,却像个夜啼不眠的小儿,信什么乡野妖鬼之说!我家主人按大人吩咐,足不出户在邸中养病作画,竟也惹得朝廷不快。想来想去,不过陈国境内人为刀俎,诺如云烟。大人真要硬闯,就踏着老夫的尸首过去吧。”
魏景岩变了脸色,冷笑 :“老头子,你是成天用豹子胆泡酒把脑子喝坏了吧。今日就给你个教训,提醒你一下为仆之道!”他挥手拔刀,大步向前,向荆南右臂斜砍下去。
锃然一声,他的刀被截住了,截刃剑柄上青绸飘摇。是钧尘闪身而至,挡在魏景岩和荆南之间。
荆南讶然,沉声道:“收剑!不要介入此事,老夫自有办法对付——”
“看来这白邸真是要逆行到底了。”魏景岩的刀加了分力道,“年轻人,你可知自己所为,是在向陈朝重臣拔剑,阻行公务吗?”
“对不起了,我钧尘一介山村野夫,不认得什么陈朝重臣,只看见一伙无赖喧哗闹事,出手去砍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钧尘抵剑相迎,“路遇此事且不能不管,况且还被人欺负到自己家中!”
翦明心焦 :“不行,你的手——”
话音未落,魏景岩已撤刀转刃,展开攻势,每一击都毫不留手。而钧尘亦以剑相迎,精准格挡住对手每一招式,瞬息已过招数回合。
疾攻屡屡未果,向来自负剑技的魏景岩意识到对手并非泛泛小辈。他正心下慌张,对方手中刃锋突然奇怪地一偏,整个剑势倾颓散去。他本能地挥刀上挑,对方的剑竟然脱手而出,坠入三七苗圃中。而钧尘也重心不稳,坐倒在地。
魏景岩惑然望向愤然撑地的钧尘,看到了他横贯右掌的伤痕。
“哈哈哈哈!”魏景岩陡然大笑,剑指钧尘,“老仆敢口出狂言,残废敢拔剑挑衅,白邸当真是个风骨奇绝的地方!郡主你让开,今日,我魏景岩就将此二人一并教训了!”
“白邸所行何事,让魏大人如此不快,竟至要此地染血?”一个清幽微哑的声音越庭而来。
众人循声而望,素衫的原涧肩披氅衣,长身立于府殿廊前,发如檀墨渲染,颜如清莲无色,眉宇间沉着怒意。他一步步走下石阶,与魏景岩正视相对。
“原某潜心作画,不知魏大人造访,出迎为迟。大人不悦可是为此?”
魏景岩狐疑地审视他一番,见他平定神色间确有病容,方才开口:“哪里。近来流言甚众,本官担心府中清誉受损,又闻先生病势反复,心下焦急前来探访,不料被家奴阻挡,生出些误会罢了。”
“多谢大人挂念。既然大人存疑,白邸自当释惑——以适才所闻,大人所疑不过两点。其一,府中书房为何不让众人入内,可有玄机 ;其二,在下终日闭门不出,可是在养病之余图谋他事。比起那些离奇的山野传说,这才是大人此行彻查之实吧。”
“既然已得先生洞见,魏某也不绕弯子了。正是如此。”
“实是不值一提的事。与其徒费唇舌,不如请大人随原某前往书房,亲自检视。”
兄、兄长?钧尘自地上爬起来,满脸疑惑想出声质疑,却被荆南一拳擂在腰上 :“不要妄动,交给你兄长处理。错行一步,府中众人皆有性命之虞。”
原涧领着众人,缓行穿过回廊、庭池与竹轩,似乎有意经过可能存疑的处所。魏景岩一路留心,但见所有房间皆是门窗随意虚掩,整洁清简。
众人行至府邸最深处的一扇雕花红木门前。钧尘记得这里,初来时,翦明曾以身挡护不让他入内。
然而原涧却走过去,伸出手,轻若无物地将门扉推开。
所有人,就连一贯倨傲的魏景岩,都骇然惊立,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偌大厅室内,除了一方置着笔墨纸砚的桌椅,再无任何什物器具。
——除了,那无数张自梁顶上垂下的巨幅白宣。
每幅白宣上,都绘着精妙绝伦的水墨山水。画作将此方空间层层地旋绕,像千重万重蝉翼纱帐,将观者包裹在雪白的茧壳中,又像一页一页的冰片刀刃,斩断画师对尘世的所有流连。日晦月明,高山流水,绿野万顷,岩壁千寻——似以一室,容纳万象世间。
好久,魏景岩才中震惊中恢复言语,缓步走入房中,仰头环视 :“这……这就是你半年足不出户,每日所做的事情?”
“正是。”原涧视向那些画作,“原某素爱山水,世间虚名下,本以为已略有小成,直至授命陈王于殿前试绘一国社稷,方知自身虚妄浅薄。蛰居白邸这清静幽雅地,正是天赐予原某精进画技的时机。”
翦明出神地看着这些随风蹁跹的画作,心魂似被带入了九天长空。遇到原涧以前,她从未想过,世间竟有人能以俯仰天地之姿,将十方世界尽纳于心。她见父王征战十载,辗转百地,名动千城,号令万众之军,然论视世的渊博,这一方斗室间所示的气魄,已能出其右。
魏景岩自画幅环绕中转身,赞道 :“大人果然才学渊博,难怪陛下将你视为国士,既不忍杀,又不敢用。呵,魏某此番心悦诚服。但是——”
魏景岩陡然拔刀,掠身向原涧,刀逼胸前将他推压至墙边,刀刃刺穿扯落数幅山水。
 
“但是,大人你还没解释,这蔚为壮观的山水画卷,何故要闭锁起来,到底有何不能示人处?”
原涧面色不改,任沾染墨迹的刀锋逼向喉间,淡然道 :“这一点,大人心中不是已经知晓了么?”
魏景岩刀锋一撤,嘴角上咧。
“没想到原大人也有畏惧的事——观你所绘画作,尽是卫国山水,却无一幅陈境风景!你是怕传出去被人说成‘画载思虑,念存旧国’吧?”
“以在下所处境地,一言反语便会招致杀身之祸,不得不谨慎处事。”
“明智之举。但今日,你又为何不惧将其现我眼前?”
“因为魏大人思虑深邃,必不会生此浅薄之见。王朝更迭覆返,山河却存继万年——卫国寂灭的那一刻起,这卫山卫水已是陈朝治下的盛世江山。”
魏景岩一愣,随即大笑。
“原大人果然辩才无双!可惜了,若你我为同僚,共辅王政,陈国一统天下,指日可成矣!”他收剑入鞘,挥手招揽部下,出门而去,“今日多有得罪,但也因此得见先生墨宝,不虚此行。先生日后请安心养病作画,景岩翘首以待与你共事之日!”
看众煞星拂袖离去,钧尘和翦明长舒了口气,差点软倒墙边。
荆南却不闲着,轰小鸡一样把众人轰出画室,反手关上门,又仔细检视原涧胸前喉间有无伤口 :“刚才他沾了墨的刀不曾割伤你吧?”
“没有。”原涧明白他心中的忧虑,“你在前庭与他们周旋时,我已将松墨画作移至近窗后排。短时间逗留室内应是对众人无伤,他们也不至觉察。”
“唉,你知道刚才有多冒险吗!看他以刀逼向你喉咙的时候,老夫都要心梗了。”荆南叹气。
钧尘嬉笑着蹭过来 :“你们在说什么冒险?兄长你真厉害,刚才一剑未出,只是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就把那帮家伙说跑了!”
原涧侧颜,表情冷了下来,忽然扬手,“啪”地搧了钧尘一记耳光。
众人瞠目结舌,钧尘更是晕头转向。
“刚才为什么拔剑?”原涧沉声道。
“我……”
“小兄弟是为庇护老夫……”荆南忙替他分辩。“荆南先生只身拦敌,因为看透魏景岩那一刀不过虚张声势,且已有万全应对之策。而你,一旦拔剑,便使情势再无回环的余地,反将众人推向危局。你可知错?”原涧声色严厉。
“……可明明、明明是他们先拔刀的!”钧尘终于恢复了辩白能力。“彼势强,此势弱,力不等,道不同。世间除了刀剑蛮力,还有诸多势力迂回制衡左右生死。拔剑,不过是再无退路的最后一搏。”原涧俯视钧尘腰间剑柄,“况且你手伤已经无法握剑。势弱而斗狠,只能给对方名正言顺杀你的理由。以后行走江湖,不要再做这种虚浮冲动的事。”
 
岱渚山道上,魏景岩率部下疾驰。
“那间屋子,你们检视结果如何?可有机关暗阁?”
“大人与叛臣对峙时,属下们已尽数彻查,未发现任何疑点。”
“不,定是有遗漏处。”
一人迟疑道 :“其实以属下拙见,此人身虚血损,已是命不久矣,也许真有退隐心意……”
“不可能。”魏景岩断然道,“从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绝非安受赡养的人,甚至不是城府心机所能尽述。他的眼里,有种我无法看透的东西。受降那日我若在场,决不会留此人性命。”
魏景岩思索片刻,向属下道 :“从今日起,除了继续监视旧卫那些老臣,你们搁置一切事务,全力调查他弟弟的情况。我记得他今天说过自己名为‘钧尘’,可从其腰间佩剑所系靛青色绸带入手。所获资料,不得有半分遗漏。”
“属下得令!”
魏景岩颔首,眼中燃起黑沉火焰 :“原涧,日后必为陈国大患。秦渊陛下犯下的错误,就由我魏景岩来纠正吧。”
 
 
窗外风雨张狂。钧尘站在书房中央,仰望垂落的千百图卷。
然而,他寻遍所有画卷,却寻不出一幅熟悉的图景。就好像与父亲幼弟居住的山野故乡、一起行过的万山旅程,未在那个人心中留下任何痕迹。
钧尘的手探入怀中,摸到那根新染的青色绸带。
门开了,风呼啸而入,掀起他身周的画卷。他等待的人终于出现在门口。
“钧尘?谁允许你进来的?”斥责声迎面而来。
钧尘一怔 :“兄长,有件东西我想——”
“出去。”原涧衣袖扬起,手指门外,“我该说过,此地为我静心研习画作之所,任何时候都不得入内。”
钧尘站在原地 :“为什么?你现在的言行,我一点也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原涧大步走过去,握住钧尘的手臂,毫不留情地把他拽向门外,“这里,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人世殊途。当年一战后,你我本就不必再见。”
“我来找你,对你来说只是负担?”钧尘用力甩开他,声音带着动摇。
“不止。”原涧低声说,伸手触到对方的剑柄,“还有威胁。”
原涧手腕略退,将青绸自剑柄扯落。钧尘尚未及开口,就见原涧指间一松,青绸脱手,被横贯而入的风卷了出去。
钧尘追出门去,但青绸已远不可触,飘入茫茫夜空。
“你——”钧尘愤然回首,却见书房的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兄长的面容如远山冰凌般苍白而寒冷。
“我不会走的!”钧尘向门内吼道,“就算手废了,我也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
然而那扇门,还是关上了。
 
清晨,翦明哼着小曲穿过庭院,在回廊转角处被平伸的一条腿绊了个趔趄。
“钧尘,你怎么一大早像只死蛙一样趴在这……什么,你靠着廊柱睡了一宿?”
年轻剑士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弃犬一样挠头沮丧道 :“兄长不让我进书房,我只好等他出来。”
“你是说先生在书房作画一宿?太乱来了!”翦明惊道,快步过去轻叩房门,“先生,天都亮了,请略作休息。”
书房内却无声无息。
“先生?”翦明迟疑,手指加力,仍无回音。
“先生——”她正犹豫不决,一只手却越过她脸侧,撑在门上。
“让开!”钧尘低吼一句,紧闭的门应声而开。
屋内略显狼藉,数幅画卷被风卷落,和案上吹落的宣纸混在一起。原涧俯倒在那些已作和未作的画卷间,阖着双眼仿佛睡去,嘴角滴下的血迹将画纸染得触目鲜红。
翦明脑中一片空白,只感到身侧一阵风呼啸过去。钧尘俯身跪地,从青石地砖上横抱起兄长,向她吼道 :“愣着干什么!快去叫荆南!”
 
“昨晚好端端的,还冲我发脾气,怎么会突然这样?”钧尘左右踱步。
荆南自原涧腕脉间收回手 :“无大碍。大概是被你气得咳嗽,把旧伤淤血带出来了。”
“你当我像那白痴郡主一样好骗,连咯血、呕血、新伤、淤痂都分不清?”钧尘怒道,“你一天到晚说自己是神医,医来医去,怎么他一直不见好?”
“当年陈王一剑伤他心脉,不死已是万幸,血气散失至五内受损也是正常。人体经络修复又不是给桌椅钻钉上铆那等易事。”
“你骗人!”钧尘沉声道,“兄长的病不是那么简单。我问你荆南,你们是不是在行什么秘密之事?”
荆南直起身,看了他一眼 :“哼,你这么觉得?”
“为什么兄长信得过你,却、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先看看你这智商。你兄长十几年更名改姓隐藏前尘,你却把执剑青绸绑在剑上在他敌人面前招摇,甚至还种什么蓼蓝想在他剑上也绑个结子,不是生了脑病是什么?我若有兄弟如你,早扔到极北洛古河里去了。”
钧尘语塞,“我”了半天没说出什么。
“不过,有用没用倒不是首要紧的,反正白邸的笨蛋也不止一个。”荆南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首要紧的,是不要做有负于他的事。”
钧尘一怔,欲开口,荆南却已收回目光,转身去取医箱中的伏羲九针。翦明的声音自屋外传来。就见这白邸的另一个笨蛋双手端着食盒,小心翼翼地用肩顶开房门,挤了进来。
她看看病榻上的人,满眼忧心 :“荆南你不是说没事的吗……先生怎么还没清醒?”
“我说没事他就不会死。”荆南板起脸,起身打开食盒盖,“我叫你吩咐厨房做些细软滋补的汤食,但这是些什么玩意儿?”
“红参乳鸽汤,雪梨银耳羹……”翦明茫然道,“我病了厨房都给我做这个吃的……”
荆南用筷子挑起一片银耳 :“这么一大坨!”又拈起一枚鸽腿,“这么油腻!”然后通通掷回食盒,“你就让脾胃伤损的人吃这个?又想用愚蠢杀死他吗?”
“脾胃伤损?先生他不是风寒肺疾么?”翦明更加茫然。
荆南说漏了嘴,正想着怎么圆场,钧尘一声不响地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食盒和筷子,仰头“哗”地把汤食倒进嘴里,又抓起鸽子啃了个干净,把骨架扔回空盒,抹嘴。
“当真粗制滥造。”他甩下句话,推门扬长而去。
翦明和荆南目瞪口呆。
“他怎么了?”翦明怔然。
“随他去吧,他从昨夜到现在也连口水都没喝。”荆南叹了口气,转身去看病人。
原涧眉间深锁,在衾枕间略略辗转,额间覆着冷汗。
“先生怎么看起来好像很痛苦?”翦明忧心道,“以前不曾这样难受过……”
“大概在做噩梦吧。”荆南道。但他很清楚,这样的谎言瞒不了多久。墨毒已由原涧的肺伤渗入,接着便会一步步焚脾胃,损肝肾,毁肠胆,随血液蚀去四肢骨骸,最后侵入颅脑。他倾己所学为之抗毒,至多能阻缓病程,都不可能逆转。玄丞曾嘱咐节制使用曼陀罗镇痛,那些告诫句句让人心寒髓冷,却也句句真知慎明。
翦明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他在说什么?我听不清……”
荆南俯视病人。苍白无色的唇微微翕动,但他却听得清楚。那些流连的呓语,不过是几个词的辗转往复。
“父亲……钧尘……对不起……”
荆南心中一动,握住病人的手,俯身在他耳边,用翦明不曾听过的低沉声音说:“钧漠,不必自责。你所行的一切,不过是‘执剑’的宿命。”
 
原涧睁开眼睛。
微薄的光从窗纸透入,偶尔映出飞鸟的落影,却不知是黄昏还是清晨。
他缓缓侧颜。屋内光影静止,翦明伏在床边,和初见时在马厩里一样睡得毫无心机,脸被镯子硌出了一排花纹。荆南坐在床边的太师椅上,仰头张口睡得酣实。钧尘则把自己塞在墙角里固定着,长手长脚乱摊一地。
原涧看着他们,长久而无声,目光极缓极缓地扫过每个人的发鬓、眼睫、表情、身姿,仿佛想要把一分一毫都镌刻在心里。
终于,荆南吸溜了一下口水,惺忪睁眼,立即呼喝一声,惊醒了所有人。
“原涧你这一觉睡得够长,都两天八个时辰了。这俩年轻人就算了,老夫这把年纪了可陪你耗不住。”他赶走翦明坐到床边,表情回复至医师的安定从容,“胸腹胃脘可还觉疼痛?昏睡时喂你的汤药多半吐了出来,现在觉否饥渴?”
“已无大碍,也不觉饥渴。”
荆南扶他坐起 :“如能饮食,还是尽早用餐的好——不然小兄弟就要重做第五次了。钧尘,还不快拿过来。”
钧尘脸一红,将食案和餐饮一起端了过来。
碗盏中盛着延胡鱼髓羹,延胡斩碎成泥,鱼肉剔骨碾丝,辅以薄如蝉翼的菜蔬,并细心地撇去了油脂。
荆南试了试温度 :“甚好。邸主脾胃虚弱,以后的饮食,就按此种程度准备。”
原涧疑惑地抬起眼睛,钧尘立即后退撞到了桌角。
“我、我说过我不是废物,会证明给你看的!”
他说完,就夺门逃出了屋子。
 
 
风雨交加的夜晚,魏景岩推辞了阁老的寿宴,把自己关在辞渊阁中遍查历代史书。
就算有陈王的不杀御令,他也不惮置原涧于死地。不过此刻,他还想以此人为楔,将那些危害陈朝的隐藏毒瘤连根拔除。而彻查原涧的身世背景,他弟弟钧尘则是最好的突破口。
但是多日以来,他尚未找到钧尘剑柄青绸的线索。难道那只是偶然为之的饰品?但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楼下有马蹄声疾驰而近。片刻后,有人轻叩房门,滴着雨水向他屈膝跪下。
“魏大人,您吩咐调查的事,枢密院已有回奏。”
“哦?”魏景岩微笑,“做得好,姜鎏。速速报来!”
“我们已经查明,这位叫钧尘的剑客,与十一年前的觞水之战有关。”
“觞水之战?”魏景岩大为意外。那场发生在先代陈王和卫王间的战争,可以说是陈强卫弱的转折点。但是陈国那一胜,却胜得糊里糊涂,连后世史官也只以“天佑大陈”模糊带过。
而十一年前的钧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他也不像聪颖到少能成事的样子,与这决定国运的战争能有什么关系?
姜鎏不再言语,向魏景岩呈上枢密院的密报。
魏景岩拆开就读,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煌煌天意,因果流转,果然万事都有因缘报应相连!原涧啊原涧,今日,我终于明白未从你眼中看透的是什么。你以为更名改姓后,所做过的一切就随水东流了吗?”
姜鎏抬首道:“大人明断。原涧此人深不可测,还下着这么大一局棋,甚是危险,不如及早除去以绝后患。”
“不。”魏景岩一挥手,“此人大有用处。他虽危险,但立场上却是我们的盟友。倒是陛下将旧卫老臣遣回来,是转扔烫手山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却不得不接。不过幸好,那些卫臣尚不知道原涧的真实身份,还以为众人得他相救才存命至今,可能还心怀感念呢。这局势当真有趣,我们不妨作壁上观,看原涧怎样玩弄他们于股掌。”
“大人……”姜鎏不解,突然,眉头一沉,手握刀剑,“谁?”
雷声轰鸣,窗外树舞如狂,一切都被掩盖于哗哗雨声中。
魏景岩平静道 :“不用紧张,已经走了。”
“刚才有人……”
“我知道。自上次从白邸回来后,他就一直苍蝇一样跟着我。这次总算可以拿点像样的情报回国律那边去交差。”魏景岩一笑,将手中的书放回书阁。
“他是旧卫派出的细作?那您刚才说出的那些话……”姜鎏眼睛一亮,恍然大悟,“您说那番话的真正用意,是为了用卫臣对付原涧!”
“以彼之矛,攻子之盾。原涧早就是旧卫某些派系的眼中钉,为此,陛下还曾专门下令陈军暗中护他。说起来,陛下虽期望原涧效忠,若见其行事有一丝瑕疵,必会杀之。此番来看,不管是不留神被自己人干掉,还是暴露本性干掉自己人独自胜出,等待这位执印丞相的,最终都只会是死路一条。”
魏景岩低声笑出来 :“好多年了,我终于等来了个值得对弈的敌手。只可惜出子前,胜负已定。既如此,不如让这场对弈更精彩些吧。”
 
 
“坏了、坏了、坏了!”翦明受惊野猪一样奔入垂花门,冲过前庭甬道,纵穿回廊,闯进原涧卧房里。
“何事聒噪?”荆南阴沉下脸,从原涧腕间拔下镵针收回药箱,“女孩子家怎么这么不知礼数。早一步进来,我还在你原大人背脊上行针呢。你想看他裸身不成。”
原涧收回手腕 :“荆南,玩笑开得过分了。何事不妥,郡主请说。”
“糟糕了,钧尘住这里的事传入陈宫后,一帮老臣吵嚷寻衅,说那个,说……”
“说原某本是囚禁身份,何来权力收留身份不明的人。”
“你怎么知道……唉,这事一定是魏景岩搞的鬼!”
“未必。他一旦决意下手,不会仅是驱逐钧尘这么简单。此非议迟早会生。不过,白邸毕竟是是非之地,钧尘不如……”
“我不走!”洪声直灌入耳,年轻剑士端着碗半夏粳米汤走进来,“哐”地往原涧面前案几上一放,“我走了你吃什么,那帮懒婆姨做的粗食吗?”
“就是啊!钧尘不能走!”翦明跺脚急道。她忽然一怔,盯着眼前的半夏汤咧嘴笑了起来,“有办法了!我去找吏部尚书范贤,向他说明钧尘是照料原大人饮食的不二人选,拜个正式的御膳房官职,所有人就都闭嘴了。”
荆南倒吸了口凉气 :“丫头你真傻假傻,连事情主次虚实都分不清。狼想吃羊时,还会管这羊会不会产奶?”
奶羊钧尘瞪眼表示愤怒和同感。随后屋中陷入寂静。
“郡主所言方法,倒是值得一试。”原涧出言,把所有人都惊得一愣。“如果我记的不错,这位范尚书并不是陈国人。”
“对对,他是姜国葵山人!听说是逃难到陈国,偶然得到父王赏识授的官职,当真是个才子。”
原涧若有所思 :“家室贫寒,以治学上位,破格拔官……此人虽身居要职,很可能与三世贵胄的世袭群臣貌合神离。”
“很多人说他恃宠跋扈,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啊。”
“果是如此,这位大人的处境想必并不轻松。对他来说,郡主的拜托,应比群臣的压力更有分量才是。”
“咦?”
原涧起身揖礼 :“那么此事有劳郡主。三日后,劳烦郡主携带钧尘所制糕点拜访范大人,转达原某的恳切心愿。”
“这、这么客气干什么……”翦明满脸通红,“我能帮上忙的话,再高兴不过了。但是,为什么要三日后,不是越快越好吗?”
“为表诚意,原某需要些时日准备份薄礼——应是能合范大人心意。”
 
翦明和钧尘斗志昂扬地离开后,屋内陷入寂静。
荆南收拾好药箱却未离去,沉默半晌,道 :“你终于准备出手了?”
原涧倚坐床头,淡然一笑 :“不然先生以为原某前来此地,是为何事?”
“迈出这一步,一切就如箭离弦,再无折返。你……真的想好了?”
“此话先生在离卫赴陈时已问,原某已答。”
“可是翦明……的确是个好孩子。你这么做会亲手毁了她。”
“从一开始,她就只是枚棋子,不,一枚弃子。计行至此,再怜惜又有何益……其实这盘棋局中,先生你、钧尘、魏景岩、范贤、国律先生,甚至秦渊,都不过是棋子而已。”
“原涧,你又何必这么说……”荆南乌金色的眼眸暗淡下来,“这煌煌棋局,我猜不透与你对弈者到底是谁。但我知道,芸芸棋子中,你最先舍弃的一枚,是你自己。”
原涧微微一怔,淡若无痕的笑浮上唇间。
“理应如此。不过是罪有应得。”
 
 
三日后,翦明如约至白邸,从原涧手中接过一枚颀长的香樟木立轴锦盒。
“这难道是……先生的画作?”
“正是。原涧赴陈时随身未带财物,只能以方寸丹青略表心意。”
“先生的画作闻名天下,范大人是个文雅的读书人,定会喜欢的。”翦明将盒子小心地背在背上,又将钧尘递过来的食盒放上马背。
“翦明。”原涧忽然道。
“嗯?”
“没什么。切记将画作交给范大人前,勿要开启观阅。”
“哦。”翦明有些失望。
她虽常在白邸,但原涧作画时总独自一人关在房中,画好了也从不示人。此次她本来迫不及待想开盒先睹为快的。她左右四顾:“荆南呢?他平日最喜欢碎碎念数落我,今天竟不来唠叨了?”
“想是出门采药去了。这几日他与我略有争执,负气一直避而不见。”
“什么事他竟能与先生负气?而且岂有医师负气就不照料病人的道理!待我回来和他仔细理论!”翦明怒道,翻身上马。
“翦明……那个、呃……郡主,这事就拜托你了。”钧尘在旁边羞赧地挠头。
“放心。”翦明一笑。
 
翦明刚绕过山坳,突然勒止住马 :“荆南?你不是采药去了吗?”
白邸医师一个人坐在道旁林间,神情肃然:“下来。老夫有话跟你说。”
翦明随他的话讷讷下马。荆南性子急脾气臭,但少有这么阴惨惨的模样。难不成是……不留神挖断了株千年老参?
荆南拍拍身边树根。翦明坐下,发现从这里正好能望到远处的云平湖。
“你真要去求吏部那什么尚书留下钧尘?”荆南问。
“当然。”
“你只道此人是原涧胞弟,就想助他留下。但我一开始就提醒过你,先想想这么做是否明智。”荆南向地上掷出一物,竟是把损毁的门锁,“钧尘初来白邸之夜,不费吹灰之力推门入庭。我当时还以为自己一时大意未上门锁。其实区区门锁,上几道都拦不住他——他说自己手部经脉断裂,武功已废,果真如此么?”
“会不会是这锁本就日久腐朽……”翦明辩道,脑中却回想原涧病倒书房那日,钧尘自她颊侧伸出手,一掌推开了锁闭的屋门。
“哼,那么这个又作何解释?”荆南伸手,指向马背上负着的食盒,“那剔骨片髓的刀功,又岂是无力握剑者能够驾驭?”
翦明语塞,愣了半晌 :“……你是说,钧尘的手伤是假的,他一直在骗我们?”
“那伤倒是不假。不过他用心何在,很难说。”
翦明忽然站了起来 :“荆南,为什么总是言不尽言,遮遮掩掩的?我们朝夕共处这么久,钧尘性情如何你不是也看到了吗,又何必处处留心去找些蛛丝马迹,疑心他与先生的手足之情?”
“一厢情愿、自缚其眼!”荆南冷冷道,“翦明你最蠢笨的地方,就是将人的品性和立场混为一谈。而这二者,都是可以伪饰的。”
“那好。荆南,就请你卸去伪饰告诉我——”第一次,翦明直视荆南的双眼,凛然目光直渗入乌金眼瞳,“先生一直隐藏真名,钧尘也讳而未提。但在他昏迷痛苦时,你却唤他‘钧漠’,还说了执剑之事,而先生的苦楚也确因你的话而有所缓解。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荆南受此责问,怔然后竟破颜一笑 :“孺子还算可教,你终于也懂得洞察与疑心了。坐下。老夫候你于此,就是为了告诉你些事情。”
他抬眼远望:“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讲过的那个‘手足之情’的故事吗?那件事发生在十一年前卫陈两国的‘觞水之战’。
“老夫曾欠旧友一个人情,说好行三次诊疗来偿还。‘觞水之战’前,他书信向我提出了第一次要求——于觞水之滨接应两位少年。我立即动身前往,乔装易容后,在沿途村落支起家临时医馆,一边救治伤兵伤民一边等待。
“数天后的一个午夜,我等待的人来了。那年长少年眉目骨骼都甚是清秀,却背着他重伤的胞弟行了两天两夜山路。他对我为其接应之事毫不知情,只求移骨渡血救他胞弟。我感其诚意,悉心治疗,加上那年少孩子筋骨强健,伤情很快稳定。
“之后一夜,我午夜晚起查看病人服用曼陀罗散的情况,却发现那兄长竟全身戎装齐整,坐在胞弟床边。他觉察了我,却没转身,只是执起迷睡者的右手,抽出腰间短刃,横截经脉骨络深深地切了了下去。
“我大吃一惊,冲过去阻止他,但为时已晚。那少年的手已经毁了,永远无法再度握剑。我愕然责问收剑入鞘的少年,他却只说了句‘待钧尘醒来,告诉他,此次竞战他已败落,兄长将代他取敌首级’,便推门离去,再也没有回来。那个少年剑客名为钧漠,也就是现在的白邸之主——旧卫丞相原涧。”
荆南侧望向翦明苍白的脸 :“之后,我的友人来接走了身心重创的钧尘,我才知道,‘觞水之战’是他为遴选‘执剑’继承者所挑的战场。钧尘输掉了“执剑”继承权,也输掉了一生执剑的能力。而夺走一切的,正是他的兄长。”
翦明颤声道 :“先生……为什么做出这种事?那钧尘他,他知道伤他的人是兄长吗?”
“我没有告诉钧尘。但他若日后得知,定会憎恨原涧入骨,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这就是我处处提防他的原因。不管怎样,我觉得他此时来到白邸不像是巧合……现在你知道了,还会将这画送去范府么?”
翦明低头沉默了很久,直到阴云积沉,风过平湖,波澜栉起。
“我要去。”她抬起头,“相比种种推测,我更相信与钧尘相处的这段时光。况且先生的敌人已经够多了,但能全心相信的家人,却只有这一个。我不想只因猜测,将家人也变为敌人。”
荆南深深地叹了口气,抬头仰视天际流云。
“我已尽力,还是阻止不了你走这条路……罢了。这,也许就是天意。”
 
风拂林动,松涛阵起,两人都没有发觉,钧尘正石柱般怔然立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翦明遗漏在白邸门口的餐盒从他手中跌落草丛。
残缺碎裂的手掌覆上剑柄,陡然握紧,像是要把指节骨骼都攥碎。
而剑柄上空无一物,飘飞的青绸早已不在。
 
 
当晚,魏景岩亲笔拟好了十一封邀请信函。
他仔细审读数遍,将其一一装入信笺,起身离案,交给守候在书房外的姜鎏。
“这十封,一一送至旧卫赴陈的十位臣子府上。而这一封,送至白邸原涧先生手中。每封都要亲手送到,不得有误。”
“大人这是要……”
“没什么。上次去白邸,观原大人画作中尽是卫国山水,想是因为蛰居府中,未能尽兴欣赏我大陈壮美河山所致。我作为主事大臣,此等倏忽怠慢实不应该。时下春意正盛,遂想约请先生游赏岱渚山、云平湖明媚景致,未违陛下禁足御令,又能助笔下雅意。一并约请旧卫众臣,也好让他们旧友相聚,共同赏花饮酒,聊解客居异地的思乡情意。”
姜鎏略略迟疑,道 :“最近那些旧卫臣子像得了春病一样焦躁不安,频频密谈,大人最好留意……”
“我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上次从辞渊阁泄露出去的消息,让他们暴怒又胆寒,大概正迫不及待想对原涧采取行动,又苦于无门。见他们成天百爪挠心,我也不忍,不如成人之美,让他们和旧日上司好好叙叙旧。”
姜鎏笑了 :“大人设的这是——鸿门宴?”
“胡言乱语。”魏景岩喝道,却不怒反笑,“不过是一场弥合陈卫旧隙的踏春花赏,儒雅来客相知相谈,必定精彩绝伦,宾主尽欢。”
 
同一时间,翦明登门拜会了吏部尚书范贤。
范贤感于陈王知遇之恩,奉翦明为上宾。但翦明提起钧尘的事时,他还是略有犹豫。
于是翦明拿出了所携的画作。
当画卷自背裱中寸寸展开,范贤怔然,竟被泪水模糊了眼睛。
雾拢万里枫海,三瀑阶垂交汇——新墨芳香的画中,绘的不正是他魂牵梦绕数十载、却终不得归的葵山故乡么?
范贤拭了拭眼角,即命人将画悬挂于书房中央。
而这幅葵山烟雨,便是由原涧精心绘制、翦明亲手送出,拼凑毁国灭朝图景的第一枚欠片。
 
下集预告
腥风碎花,血雨浸湖,蝶谷盛宴在宾主俱欢间刀刃尽现。面对陈朝守臣的险恶毒计、旧日同僚的誓死杀心,以及至亲之人的背叛,原涧孤身立于敌阵,能否在刀光剑影中守护白邸众人,并将师门计划彻行到底?
 
详见《今古传奇·武侠版》2014 年 10 月下《刃与花·月见》


看完这篇文了,有什么想法或感受都可以在下面留言哦。另外,方便的话帮忙点一下下面的广告,小编的收入全靠你们了,谢谢支持。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