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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与花·夜合 文/璃砂

 昔之于我 2016-11-28

 

刃与花·夜合

文/璃砂

 

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

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

——杨方《合欢诗》

 

 

我……还活着?

光线揭开眼前黑翳时,这个念头闯进了翦明的脑海。她猛然坐起,强烈的眩晕感随即袭来,伸手想探寻支点,却触到了另一个人的手臂。

“你醒了。”

柔如飘羽的声音传来。翦明感到有纤长的手指抚过她的额头,带着药草清香。

“不要着急起身,你坠入山谷受了些伤。”

翦明终于能看清眼前之人了。一个素衣绾发、清丽绝伦的女子坐在床边,嘴角带着笑意。她身后的房间整洁清雅,墙壁上悬挂着各色植物。

明月悬于窗外,时而被晃动的枝叶所遮挡。

“我要找雾隐山庄,”翦明勉力支撑起身体,“向墨辰医师求取……返生之药。”

女子扶她躺好 :“这里就是雾隐山庄。我叫疏羽,是山庄唯一的居者。很抱歉,此处并无你所求取的东西。”

翦明惊讶地看着她。与传言中一样,这座清秀府邸藏于无尽的合欢树林。但山庄主人应是位隐居山水的翩翩公子,而非年轻貌美的女子。

“能豁出性命到达这里,求取返生之药的人,大抵经历过撕裂心扉的离别。”各色药草轻柔地在疏羽指尖缠绕,“可以请问姑娘你求药所为何人么?”

令人措不及防的问题,翦明发现自己的双手紧紧扭绞在了一起。

“是为这世上我最憎恨的一个人……那个人现在危在旦夕,我恨他,所以决不能让他死去。拜托疏羽姑娘,请务必为我引见墨辰医师。”

疏羽静静地看了她良久,最终放下手中草药,站起来 :“我不太明白翦明姑娘的话,但姑娘似乎确有苦衷。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请随我来。”

素衣女子带着翦明,穿过庭院,走向山庄最深处的房间。

房间被重重帷幕遮挡,轻纱垂如羽翼,就像屋外的合欢树枝叶。纱幕最深处,安置着一张寒冰玉质的床。一个身着素衣的男子平躺其上,肤如霜雪,面容宁静,宛若天人。只是,他已毫无气息。

翦明退了一步,差点撞倒屏风。

疏羽静静道 :“不用害怕,他正是你所寻找之人——雾隐山庄家主墨辰,也就是……我的夫君。他身患绝症,不久前过世了,我用药草保全着他的身体。”

“对不起,我不知道……”翦明忙说。

“不必挂心,我从未觉得夫君离开过。”疏羽缓缓走到床边,俯身,轻抚过墨辰冰冷的脸颊,“三年前的除夕之夜,不知是否由于鞭炮烟火的关系,雾隐山突发山火,林中数个村子皆受灭顶之灾。夫君将伤者和我带入到这片林中,尽心竭力地治疗。当得知我的家人都已殁于火海,他收留了我。之后我们彼此爱慕,结为夫妻。但幸福终是短暂,他身患绝症,终是回天乏术,不久前离我而去。”

翦明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说 :“可是我听外界传言,墨辰医师已经制成了让人起死回生的药……”

“果真如此,他自己为何救不了自己?”疏羽苦笑,“古今多少帝王将相、高僧名道追寻永生,到头来都只以痴人说梦结局,一介医师又怎能逆天地命数?”

翦明愣了一会儿,默默低下头。费尽千辛万苦来此,也终是徒劳。罢了,人连自己的命数都无法控制……又怎能执掌他人?

她从未安慰过人,不知如何开口,只觉得对方悲伤之时不应长久叨扰,于是起身告辞。疏羽也未挽留。

然而,当她推开门的时候,门口却陡然拦着一柄刀。十几个黑衣男人围聚宅邸,包围了山庄。

渐黑天色中,刀刃泛着不祥的青光。

“郡主,这样就准备打道回府吗?”为首者讪笑道。他四十有余,身材矮胖,面色和善中却蕴着锐气。

翦明立即认出了他——此地富极一时的商贾,百里家家主百里靖。之前,正是这个人告诉了她雾隐山庄藏药的秘密。

“百里靖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瞒郡主,我们早有事想与雾隐山庄主人相谈,但这片合欢林有灵性,这几年进入林中的人都会迷失其中找不到去路。今日总算得以穿过树林,真要感谢郡主代为寻路。”

翦明双眉紧锁 :“原来你是想利用我闯入山庄?卑鄙之徒!”

“这个词被郡主说出来不太合适吧。”百里靖弯目笑道,“比起你父王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比起你家族收刮民脂民膏贪图享乐,我不过到林子里走走,何来‘卑鄙’?对了,你听说过没有,黑火之君秦渊滨城兵败后狼狈北逃,结果被百姓分尸荒野。世事变迁无人能料,即使贵为郡主,说话也还是谨慎为佳。”

话音未落,翦明已是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扬手直向他左脸搧去。然而她的手却被紧紧钳住了。百里靖身旁一个颊生青色胎记的男子握住她的手腕,令她无法挣脱。

“青崖,小心点,不要弄伤郡主的万金之躯。”百里靖笑道。

“请各位收手。”山庄的女主人出现于门前,“翦明姑娘是医馆的病人,还请各位对她客气些。”

翦明感到手腕略略一松,只见青面男子望着女医师,眼中情绪流动,嘴唇张开却终是没有出声。而疏羽目光扫过他时,微微蹙了蹙眉头。

“哦,疏羽姑娘,百里靖有礼了。”百里靖无视女医师眼中的不悦,拱手道,“不用担心,郡主不止是医馆的客人,也是我百里府的贵宾。我们此行本是为了与墨辰庄主相谈,不料刚才得知庄主竟已经去世,心下甚是悲痛。”

“既让大人失望,就请移驾回府吧。”

“不过,雾隐庄主的遗体长久停留在此也不是个办法。我想不如这样,由百里家出面,为庄主选一方清幽之地,正式下葬了吧。”

“荒唐!”疏羽沉声道,以身掩住门口,“雾隐山庄的事岂容百里家来插手?你只是想将夫君作为一枚棋子,就连他的死也想利用!”

“疏羽姑娘,你这么说就太误解我的好意了。人死后还是早日入土为安,姑娘与其拦我,不如为你的夫君诵经祈求冥福。”百里靖做了个手势,几个黑衣人围住疏羽,另几人径直向里屋走去。

“住手!”翦明心中一急,挣脱出一只手,拔出匕首刺向黑衣人。但一只手从她的背后伸出来,捂住她的口鼻。一阵奇异的香味冲进鼻腔,她的神志瞬间恍惚了。

在模糊的视野中,翦明看到疏羽也同样被人施以迷药。在她软倒之时,青面的年轻人抢上一步,托住了她的身体。

然后一切陷入黑暗。

 

 

恢复知觉时,翦明发现自己已身处百里大宅。

上一次夜宿这里,百里靖自称仰慕父王,对自己礼遇有加,还指明了寻找神药的道路。那个时候,她曾以为这世间除了恶意还有友善,然而她错了。

她不信父王已经陈尸异乡。他是一个那样强悍决绝的人,挥斥黑火横扫四野。就像祠堂供奉的战神像,他会暂遇阻碍,但永远不会溃败、衰老,更不用说卑微地死去。

但陈国的溃败却像浪浸海沙一样不可阻挡。这个寒冷的坊间笑话不断侵蚀着她——黑火之君征战一生创造的庞大帝国,却因女儿的愚蠢分崩离析。

——那个在风雪中挥毫作画的白衣男人,瞳仁漆黑似墨,从未让她看清云雾缭绕的心。

也许在这个战祸横生的世间,她根本不曾读懂过任何人。但只有那个人,那个人……她对他的仇恨,至死方休。

翦明用力将手腕举高,低头啃咬束缚的麻绳。很快,带着腥臭、霉味的血沫子就溢满了口腔。

“没用的。就算解开绳索,你也逃不出百里府。”一个声音从墙角阴暗处传来。

翦明深吸了口气。那个曾制住她手腕的青面男人坐在阴影中,像一头蛰伏暗处的独兽。

翦明自幼习武,虽技艺尚不精湛,却也能察觉交手者的功力虚实。此刻这个人镇守于此,就算她双手握剑也出不了房间。

“我不明白,你既有如此武功,为什么要侍奉百里靖这样的人?”

青面男子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加上不习惯与人应答,讷了片刻才回答:“我不是百里靖的家奴。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他说有办法带我进雾隐山庄。”

——就是指利用我。翦明心中啐了一口。但奇怪地,她厌恶百里靖,却并不讨厌这个叫青崖的家伙。

“你也和我一样是想见墨辰庄主?”

“百里靖已经把庄主的尸首运下了山,存放在这后院。但我要见的人,不是他。”

翦明转念,回想起他扶起疏羽时的表情,便说道 :“你想见的人……是疏羽姑娘?你早就认识她?既然如此,怎么不去见她?”

“我并非她想见之人。三年前,墨辰庄主以山火后她无家可归为名,用异术封闭了合欢林,将她软禁于雾隐山庄。我一直筹划要救她出来。如今终于相见,但事情根本不似我的预料——就算墨辰死了,疏羽仍认为自己唯一的身份就是他的妻子。对她来说,我只是……入侵者中的一人。”

青崖用手撑住额头,将脸隐藏在掌心里。

翦明突然觉得,虽然这个男人自以为是到荒谬,自己却能感同身受他的困顿苦恼——就如一个人执著地牵扯过去的衣袂,却发现对方早已放开。

沉默片刻,青崖站了起来,一把匕首横放在她面前不远的案几上,起身走向门口 :“我对百里靖的承诺是保护他进入雾隐林,对劫持流浪的小姑娘没有兴趣,无论小姑娘的父亲是谁。你的东西放在这里了。”

翦明一惊,这才明白他并不是为了看守自己才滞留于此。

然而,就在青崖迈出门槛时,一声惊叫划破了百里府的平静。紧接着,整个府邸都陷入了骚乱之中。

青崖沉下脸,抓住一个跑过回廊的小侍女询问。

小侍女支吾着语焉不详,看到他青面怒容地举起拳头,才瑟缩着说 :“老爷早上带回来的那个青衣女人,本被锁在客房逼问返生药方,没想到她……竟突然死了。”

“什么?”翦明目瞪口呆之际,只听到小侍女的肩膀在青崖掌中“咔嚓”一响,她的尖叫随之而来 :“哎哟,疼死了!快放手!哎?你别过去,百里老爷吩咐说……”然而青面男子的身影已消失在夜幕中。

疏羽她……死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翦明悄无声息地挪动身体,将衣裙盖在案几的匕首上。

 

 

青崖看到她了。

屋中挤满了惊恐的奴婢,他的目光却瞬间穿越重重阻碍,落到平躺于地面的女子身上。

疏羽被一根发簪割开了颈项。血从雪白的领口蔓延,在地上绘出了大片冰冷猩丽的花朵。

青崖大吼一声,推开人群,冲过去将她抱起。女子的身躯尤温,但气息已绝。他赤红的眼睛扫过人群,落在阴沉着脸坐在太师椅里的百里靖身上。

青崖放平女子的身体,一步步逼近肥硕的男人:“你说过,不会伤害她的。”他逼近的每一步,都带着雷霆之势。

“青崖,你该不会将她的死算在我身上吧?”百里靖沉声道,身边的仆从骤然聚拢,挡在他和青面男子之间。

青崖身形骤紧,似离弦之箭瞬射而出。阻拦者还未从突如其来的震荡中稳住身形,他已剑刃出鞘,直袭百里靖的颈项。这一击决绝迅猛,百里靖不通武功,只能抬起袖子格挡,眼看就要被孤铁剑刺穿。

“且慢。”

一个声音止住了混乱。低黯,疏离,像是来自黄泉彼岸。

修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排开众人,一步步踏入屋内。素衣轻袍,面如霜雪,衣袖带起清冷寒气。他与僵持双方擦肩而过,从地上横抱起疏羽的尸体,转身面对青崖。

“青崖公子,不要鲁莽行事。内人并不是因他而死。”

这时,人群里有人发出惊呼 :“他是……是老爷从合欢林带下山的那个死人!”

被这声惊呼提醒,人们惊雀一样自他身边退开,刚还被他灼灼风姿迷惑的女人们顿时被“诈尸还魂”惊吓得面无人色。

青崖愣住了,直直地盯着那人:“墨辰庄主?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墨辰将疏羽平放在床榻上,缓缓转身。

“我早已身患绝症,三个月前就死了。不过所幸,我和内人已经制成了‘返生之药’,使我得以从黄泉之地返回。”

“你们真制成了返生之药?”百里靖惊呼。

“我身在此,即是印证。只不过,此药的效力极为有限,要救活一个人,须以另一人命魂相抵。内人疏羽将我自幽冥带了回来,她自己却必须留在那里。使用她配制的夜合香,可将人的躯体保存七日。因此七日内,我会再次用此法,将她唤回。整整三个月,我们生死交替,共享此生。”他的手指拂过疏羽如绢花般的面庞,“只不过,如晨夜辗转,彼此不得相见。”

所有人骤然噤声。如若不是这个已死之人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谁也不会相信这样诡奇的叙述。

“今日是七日之期,内人应是心忧时限已到,情急之下以发簪自刎,换回我的魂魄。”他淡淡说道,“所以,公子的剑可以放下了。”

百里靖“哼”了一声,推开青崖架在他颈间的剑。危局已解,他呵退众人,随即转向墨辰,盈满笑容拱手道 :“百里靖久仰墨辰先生的医术和品德,早想去府上拜访,只可惜雾隐山林一直不现出道路。今日终于得见,幸会!”

“哪里,虽然墨辰只是深居山林的一介医师,也久闻百里家族富埒陶白,赀巨程罗。只是之前一直抱病在身,不便与大人相见。今日身已如此,反无大碍。”

“噢,如此甚好。”百里靖本是担心墨辰对他硬闯山庄心有怨愤,听他言谈似并无芥蒂,不禁喜出望外,“来人,墨辰先生‘远道而来’,立即设宴接风。”

 

 

百里府平静了几日。

自从那次兵戎相见,百里靖毫不客气地将青崖驱逐出了百里府,随后整日陪墨辰游览山水庭院、下棋饮茶,一副欲结知己的样子。

墨辰倒也不拒绝。

也幸是如此,青崖得以潜入百里宅邸,守候在安置疏羽的房间,久久注视那张沉静的、孤独的脸。

他一直幻想她回心转意,离开雾隐山庄与他浪迹天涯。然而此刻……她已经将自己的一半性命都给了她的夫君,他们之间,已无其他人插足的余地。

既已如此,不如……在她下次苏醒时,与她告别,从此不再相见。

他正心下落寞,忽然听见门口响动,急忙闪身躲入屏风后。

百里靖大步走了进来,墨辰稍缓尾随其后。

“刚才略略讲解在下眼中的天下大势,不知先生意下如何?”百里靖借着几分酒力,讲得眉飞色舞。

“原本以为阁下专意商贾,没想到在政事方面也颇有见地。”墨辰谦和道,语气淡然,听不出情绪。

“理应如此。商贾之家再有财势,也抵不过政局翻云覆雨。雄极一时的陈王兵败滨城,传言他已死于草寇之手。现如今,正是群雄逐鹿中原、重组天下的时候,也为百里氏介入王政的最佳时机。”

“听起来大人对此谋略已早有准备。”

“哈哈,不瞒先生说,早在数年之前,百里家就已着手准备。雾隐后山早已被我掏空,建成前无古人的巨大兵器造场。众人皆以为百里家为药材世家,其实,兵器才是我最大的生意。上至陈王的黑火之军,下到逆反的松、竹叛贼,都向我秘密购买过兵器。以百里氏家族的财势,我随时能组建起一支军队。”

“大人果真是国事之才。这么重要的计划,为什么要向墨辰和盘托出?”

“想借先生之力。”百里靖的笑容消失了,前跨一步,眼神瞬间变得如同猛禽,“只要先生愿与我联手,必有得天下的胜算。”

“哦?”墨辰的声音缥缈,如隔着重重山雾,“墨辰一介医师,倒不知如何助力?”

“既然我们已结为知己,先生也不必隐瞒了吧。不,应该称您为归隐山林的先代周皇血裔——轩阆殿下。”

片刻的寂静中,青崖费了很大劲才控制住自己没发出声音。他未读过史书,但也明白“周皇后裔”在乱世中意味着什么。而这样的人物,竟然就是疏羽的夫君!

墨辰默然不语,百里靖唯恐他拒绝,开口道 :“像您这样珍贵的血统,隐居山林实在是有损于社稷。恕我直言,您的先祖一生执著于炼制不死丹药,最终因服食自己的丹药中毒而死,导致社稷倾颓,家国分裂。您现在专注医术,虽意在救治苍生,但为此蹉跎一生不同样是步上先祖的后尘吗?”

听闻此言,墨辰轻轻笑了:“既然百里大人视我为知己,墨辰也就此直言。其实,早年墨辰抱有和大人同样的想法,甚至想过重整周族王室。但天不由人,不久我就发现自己身患绝症,于是闭于雾隐山林,将配制返生之药作为当务之急。而潜心制药终究没赢过病症发作,如今的我只剩浮沉不定的半条性命,又能怎样?”

百里靖锁眉沉默片刻,说道 :“此种状况,的确棘手。但殿下若想重获完整性命,也并非无计可施。”

“哦?”

“殿下其实什么也不用做,只要过了这七日之期,便可。”

墨辰的目光冷了下去 :“大人的意思,是借命不还么?”

“殿下觉得天下之人与乡野一人,孰轻孰重?”百里靖断然道,“虽明白殿下与疏羽夫人伉俪情深,但她毕竟只是一介女子,于天下苍生,还请殿下三思。”

墨辰垂下眼睛,目光迷蒙,看不出情绪。百里靖感觉到了他的动摇。

“其实,对于适合站在殿下身边的人,臣下已有更好的人选——陈王之女,翦明郡主。此女正值碧玉之年,容貌清丽过人。而她现在就在我的府中。”

一阵沉默后,墨辰浅笑道 :“……大人果然思虑周全。其实百里家意欲助立新君,缺的仅只是个名分而已。这样看来,当前所有的运势都在大人这边。”

百里靖心中一喜 :“那么殿下的意思是……”

正在此时,一柄剑陡然冲破屏风,直向墨辰后心刺来。

雾隐庄主墨辰蓦然转身,就像等待着这一剑,袖中秋水剑光流转,正好截住剑的来势,借力牵引,顺势将青崖的剑拨开,剑锋稍转,倒逼对方胸口。

“你、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百里靖气急败坏,“偷听了这么久,事到如今,只有让你永远闭口了……”

“大人勿要焦急。”墨辰不动声色地止住百里靖,“如今要做负心于我娘子的事,虽是为了苍生,心中不免有愧。此人是娘子旧友,还请大人留他性命,令在下心安。也免牵扯命案,节外生枝。”

百里靖略为沉吟,点了点头。

当家仆们合力压住青崖,将他捆绑起来的时候,青面男子似一头暴怒的野兽。

“畜生!”他奋力吼道,“疏羽以命换命救了你,你胆敢负她,我一定会杀了你!一定!”

“只要你做得到。”墨辰冷冷道,转身离去。

 

 

青崖的手腕和额头已经血肉模糊。膂力如他,只凭血肉之躯也不可能打开地牢的枷锁。

然而时光毫不迟疑地流逝,昼夜马不停蹄地交替。第七夜的月光终于扫入窗口。

这就是你选择的结局吗?疏羽。将自己的一切交到那个男人手上,让摇摆不定的良知决定你的命运。世间浑浊,从来没有能完全信任的人——即便是誓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所谓“夫君”!

你不醒来也好,不用面对这样一个笑话。

青崖真的笑了,干涩的笑声在墙壁间回荡,随着泪水渗入青石。

忽然,地牢门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似有人跌倒。紧接着,随着钥匙转动的声音,监牢的顶门打开了,一个女孩探身进来。

“翦明……郡主!”青崖失声叫道。

“嘘!”亡国郡主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快步跑到他身边。

“你怎么会在这里?”

“父王说过,恩必报,债必还。”翦明拔出匕首,“你留下的东西帮我逃了出来,现在轮到我助你了。”

“疏羽怎么样了?墨辰救她了吗?”青崖急切追问。他不知道郡主对此事知道多少,但此刻无暇顾及。

翦明奋力切割绳索 :“她还在府邸中昏睡,但墨辰庄主已经不在府邸了。刚才我偷听到了他与百里靖的谈话。墨辰说,为助百里靖的宏图,他有办法造就攻无不克的战力——可以利用他造出的返生之药,训练出横行于天下的复生军团。百里靖非常高兴,立即与他一起动身去雾隐山取药……”

她的话还没能说完。青崖一把扯断割开一半的绳索,向牢房外冲出去,犹如双目赤红的野兽。

“墨辰狗贼,我要杀了你!”

 

 

“殿下在看什么?”百里靖策马从他身边经过。

墨辰没有回答。意喻夫妻之情的合欢树林自他眼前延伸,万千枝条纤垂,叶合花敛,交织如锦,仿佛一片无起无止的河流,向着永恒平静流淌。

然而这终究只是错觉。无论立下过怎样的海誓山盟,情感自有终结之日,就连返生之药也无可挽回。

“殿下?”

“没事。”墨辰策马跟上百里靖,“想起闲适度日的过往,曾经日日和内人远望这片山林,看枝发叶落,冬去春来。今日一过,赏月者只余一人了。”

“殿下不必感伤,疏羽夫人生于乡野,却能为苍生而逝,如此大义,逝后定能列于仙位。而今后殿下您亦有佳人伴随左右,看遍江山美景,又何必眷于此弹丸之地。”

“大人说的是,国事蜩螗,又怎能只念儿女情长。” 墨辰道,抬手示意,“请这边走。返生之药需山林之气滋养,因此并未存放于宅府之内。大人随我来。”

他们策马踏过落叶铺就的小道,进入林子深处。在一片空阔地中央,一株巨大的合欢参天而立。婆娑枝叶如同墨绿苍穹,覆盖四方。

“林中竟有如此古树!”百里靖感叹。

“林间不若人世,参天之树其下仍有植株花草繁茂而生,然而黑火之君意欲建立的陈朝,则不容任何异己继存。这大概就是他兵败的原因吧。”

百里靖大笑 :“在下却认为,陈王兵败,败在斩草未尽,余根未除。林间确是不若人世,人世间征战不休非友即敌,又岂能共享阳光雨露?依我看,此树极佳,锯倒能制成万千上等羽箭,如能用其杀敌报国,确是这棵树的功德。”

墨辰莞尔:“大人伐倒此树之前,请容我先取出藏于树内之药。善用此药,必能省去制箭万千的气力。”他走向树干,伸手探向隐藏的暗阁。

一支箭呼啸而至,擦过鬓发,钉入他掌边不过半寸的树干。终于来了。

墨辰收回手,缓缓转身,面对奔跑刚至仍喘息不定的青面男子。

“青崖!”百里靖大喝,“你来做什么!这里没你的事,滚!”

青崖弓如满月,箭镞直指墨辰。

“人面兽心的畜生,为一己的野心想卷此地百姓于战火!今天,我青崖定要在此地了结你们!”

墨辰低头侧语 :“你且一试。”

青崖大吼一声,双指离弦。羽箭卷动黑色战气直袭而去。与此同时,墨辰身形如风中飞羽般掠出,人与箭擦身交错。青崖孤铁剑出鞘,正好抵上来袭的秋水剑,瞬间被看似身形清瘦的墨辰逼退三步。

两人近在咫尺,墨辰在他耳边低语 :“青崖公子,你又何尝不是为了一己野心。杀我便能取而代之,夺回疏羽,不是么?”

“是又如何!”青崖大吼,颈间经络暴起,奋力挥剑,竟也挡开秋水剑,“我的确爱她,但也恨她,恨她这么蠢,将自己的生时与死期都交托给了不淑之人!”他手中沉重的孤铁剑犹如灌注了生命,飞速地纵横切斩,“此刻我最后悔的事,就是为何没有早点杀了你——即使她恨我一生也无所谓!”

秋水迎战,残影如同展开的羽翼,每一次剑刃的交错都激起四散火花,犹如飞萤。

“只要你做得到。”墨辰低声重复,眉间却凝着一丝无奈,“但如此粗糙的剑技,就连一介药师都击败不了,还妄想守她于乱世?”

剑气飞旋,震落一树纤花碎叶。雪片般飞舞的落叶中,秋水之剑如鬼魅幻象,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绕过孤铁剑的回护,一剑封喉。

两人身形骤然凝滞。秋水停滞在青崖喉间,刚好切入肤表,冰冷的剑刃直贴年轻人烈火般跳动的血脉。

“你输了。”墨辰说,声音中却无丝毫欣悦,“记住这一刻,年轻人。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必死的决心不够,迅猛的行动也不够,你需要的是实力。”

血痕从青崖紧咬的齿间蜿蜒而下,撑地的手掌收紧,似要把石砾捏成齑粉。

墨辰轻叹了一声,撤回剑刃。

“殿下,杀了他!”百里靖的吼声彻空而来,“此人极为凶险!上次殿下留他性命,他竟恩将仇报!今日必须斩草除根,否则日后必坏复国大事!”

墨辰正欲开口,却听青铁之剑发出异响。青崖颅首低垂,自齿间挤出低吼:“我杀不了你,起码可以送他去黄泉,了结一人间大害。”

“不可!”墨辰喝道。

青崖陡然暴起,犹如绝境中的野兽,冲向立于树下的百里靖。铁剑呼啸,刺出孤注一掷的最后一击。

百里靖抬起袖子格挡。就在此时,他惊惧的表情陡然变成狞笑。

袖中青光闪过。两支利箭先后破袖而出,以普通暗器远不可及的力道扑向青崖,一支击偏他的剑锋,一支直击向他的胸口!

一袭素衣落下,似骤起的薄雾飘阻于两人之间。

风卷落叶,纷扬如雪。

血顺着秋水剑刃蜿蜒,汇集,滴落,被干涸的大地吮入。

青崖抬起头,那张冷如霜雪的面容与他相对,近在咫尺,目光深深渗入他眼里。

那柄本应刺向他的秋水剑,在最后一刻调转剑锋,贴着逆行后刺,没入百里靖的胸膛。

青崖张开嘴,声音哽在喉间,却见面前的男子收回目光,拔剑,甩血,收剑,动作如风回雪舞,然后转身面对被刺之人。

百里靖捂着胸口颓倒下去,血迹印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卑鄙,你……为什么?”他喉间的血阻住了他的问话。

“抱歉,百里大人。本来这一剑,七日前在宅邸相见那刻就应该刺出,但在下与人有约在先,要将你以此剑手刃于这棵树下,祭奠三年前死于山火的无辜英魂。”墨辰的声音终是带上了些许释然。

百里靖瞪大双眼 :“你是说那场火……”

“那场所谓的‘山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人祸之源,正是你的兵器造场。”

墨辰垂目,“一座只有焦尸的死山,自然不会阻碍你的宏图大业,也不会泄露你的生财之道。只是,你以为这笔账终不会有人与你结清么?”

百里靖愣了片刻 :“呵,呵呵……我早说过,为大业而死……是草莽众生的光荣,那些草民的命,又值几何……”

“何为大业,何为草莽,你我皆是众生中的一人。”墨辰的声音低了下去,“不过既然百里大人这么想,此刻为百姓安泰的大业而死,想必不会有怨言。”

“呵呵……”百里靖的脸随着血泊蔓延变得死灰,“虽然大业未成……但能拉上周氏最后的王裔共赴黄泉,也是件荣耀之事……幸甚至哉,幸甚至哉啊……”

他低声念着,身躯栽倒了下去。

 

百里靖……死了?

青崖愣在当地,三年前的山火、被吞噬的村落、兵器造场、古树下的祭祀……对话的内容在他脑海中飞旋,直至停滞在“共赴黄泉”这个词上。

眼前修身素衣的身影一晃,秋水长剑自腕中掉落。青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颓然倒下的身躯。

那支百里兵器造场所制的袖箭,几乎完全没入了墨辰的后背。比起淤出的血,迅速浸染的紫色毒迹更为触目惊心。

青崖喉头纠结,几乎难以出声:“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真相,我就不会,就不会……”

墨辰的目光自虚无的远方收回,聚在青崖脸上。

“不用担心,按这种箭毒的速度,时间足够了。”

“……什么?”

“虽然我的本意,是该由你来刺这一剑的。”

树冠漏下午夜的月影。青崖陡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今夜是疏羽七日的最后时限,他已将归还她命数的时间计算精准。

花瓣纷飞在墨辰眼中的倒影越来越暗,他的声音也渐渐虚渺:“即便如此,也请务必这样告诉她……我为了复国背叛了她,而你刺出了这一剑,归还了她的生命……这样的话……”血漫过他的嘴角,漫过青崖的手腕,漫过满地枯叶,“这样的话,她就不用继续为一个不值得的人,耗费不值得的岁月……”

“你、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真是剑法不精,头脑迟钝,口齿不清……”墨辰的声音已近耳语,若有若无的浅笑停留在脸上,“不过有些驽钝的人,才最值得托付吧……”

 

 

清晨微光穿过叶隙时,马匹载着翦明和苏醒不久的疏羽,来到合欢古树之下。

等待她们的,是垂首坐在树下的青崖和已无生息的墨辰。

疏羽默默地翻身下马,向青崖走去。

青崖的手指陷入泥土。

他害怕的一刻,终于来了。面对她的询问,他到底该怎样回答?——告知真相让她离自己而去,还是遵从墨辰的遗志说出谎言?

“什么也不用说。”女子的声音打断了他内心的交战。

“什么也不用说,你的心,夫君的心,我都明白。”

青崖抬头惊讶地看着她。而她将手覆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谢谢你,青崖,但很抱歉,我不能跟你走。因为我不是你想象中的疏羽。从来都不是。”

在青崖迷惑的目光中,她阖上眼睛,伸展双臂。清晨的阳光霎时间洒入林间,亿万合欢花骤然绽开,香冲九天,艳射十里。

女子的剪影浮动在美轮美奂的柔光中 :“如你们所见,我是这株合欢树所孕育的精魂。夫君隐居于此时,常会在树阴下医治山民,从那时起,我就希望,能看他研读古籍,看他吟诗作画,与世无争直到终老,可是三年前,那场山火改变了一切……

“在他的保护下,山火总算没有蔓延到这里。当时被他所救的不只这棵树,还有众多受伤的山民。其中一人,就是我现在形貌的主人——疏羽姑娘。但她的伤,却不是烧伤。她隐姓埋名潜入百里家,得知他们放火烧林、兴建兵器场的真相,却在被追杀时落入山涧。但她伤势太重,虽然夫君竭尽心力救治,最终也在这棵树下香消玉殒。临死前,她将家中祖传的秋水剑交托给夫君,希望他有朝一日为屈死的山民们报仇。

“我目睹一切,心知夫君对她的倾心和因她逝去的悲痛。于是那一天,我化为她的样子出现在他眼前,并向他施法暗示疏羽并未死去,决意一直留在他身边。之后,在帮助他救治山民时,我遇到了你,也知道你对我的心意。

但我担心你热忱于接近,最终会发觉事情真相,也担心百里靖听到风声追寻而来,因此在所有村民治愈离开后,命合欢林封闭了进入雾隐山庄的路,直到翦明姑娘不顾性命地闯了进来……”

她淡淡地叙述,好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缥缈的故事,远得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只是我没想到,夫君他解破了我的暗示,也回忆起合欢树下的约定,只是他当时已身染重病,无力履约。他如此耗费心力研配返生之药,想来是对未能救治疏羽姑娘心存愧疚,也是对她返生仍存希冀。然而这种违背生死运行之物,又岂是朝暮所能得之。直到他抱恨而终,药也终究没有制成。”

“可是,那药确实让墨辰庄主重返人世……”翦明喃喃道。

“我一开始对你说的就是实话——世上并没有返生药这种东西,即便是以命换命的半成品也没有。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对夫君所说的谎言。真正让他得以苏生的,是合欢林凝练千年的修为。而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他做到事情。我想让他相信,他先祖毕生追求的梦想,他耗尽生命探寻的事物,并非虚无。”

她缓缓走到他身边,俯身,轻抚过他安详平静的脸。

“但即便如此,我们就如交替的日月,即使近在咫尺,也永远只能面对沉睡中的彼此,永远只能用纸笔交谈,永远无法远望同样的月色……我心中悲戚的寂寞,他大概也有所觉察。于是今天,他终于决意将这掰成两半的生命完璧合拢,交还与我。”她望向青崖,青面男子已是满面泪水,“希望我能重启一次完整的恋情。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是,也永远只是,他的妻子。”

 

 

百里靖失踪的那天,雾隐山遭遇了三年来的又一次山火。火焰中合欢花大盛,违反季节地极力绽放,好像在用毁灭形体的方式将生命与灵力尽数释放。

所幸,除了那片迷惑旅人的合欢林完全焚为灰烬,山火波及的范围并不大。但是,火灾引起了山岩崩塌,损毁了后山武器造场的运输山道。加上百里家主失踪,造场只能暂时封止。

同时失踪的,还有雾隐山庄主人——相传隐居山水的周王后裔。

多数人都相信他已经死了,但也有人声称见过他。

据说在每年的除夕,都会有一个面如霜雪的青衣男子,站在合欢树下低声自语,仿佛在与人共赏无边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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