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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夜姬出自日本古老传说《竹取物语》，她短暂坎坷的俗世生活凝郁了太多难言的爱恨与惆怅，也道出了动画主笔高畑勋在多年创作中的复杂感觉。这一期《麦田电影院》我们将走近辉夜姬这个日本传说中的绝美人物和动画巨匠高畑勋的内心，领略这部唯美动画的清丽脱俗与悲怆苦痛的悲剧命运，感受无论作为辉夜姬、高畑勋、还是芸芸众生的我们所共同拥有的人间悲喜、艰苦命运与难以言说的人生体悟。 站在《辉夜姬物语》背后的主笔高畑勋，是个更传奇和神秘的所在。众所周知他与宫崎骏是并列吉卜力工作室的大师，但相对宫崎骏的瑰丽繁复画风与多产、盛名，高畑勋在创作完简易水彩素描风格的《邻居家的山田君》后的十四年间销声匿迹。《辉夜姬物语》筹划和制作超过十四年，预算高达50亿日元，2013年日本上映首周获得了票房冠军，随后它获得日本影评人大奖，第八届亚太电影节最佳动画奖和第87届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提名奖。宫崎骏也第一时间前去观看， “这种电影根本就不像样子！”宫崎骏在看后愤愤不平地说，但继而他说：“这部作品才代表日本动画的未来”。 从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评语里，我们可以感受这部作品富有矛盾的征服性，它令人意外但无异让人无法抗拒。高畑勋在这部巨作里居然使用了粗笔草笔、用毛笔干笔和炭笔作画，素描般的简略白描风格，富有中国式水墨留白的典型意境；并在主要风景绘画中使用了日本传统的细瘦工笔画风，用水彩、点彩填满晕染，画风淡雅细腻、古朴灵动，宛若水墨氤氲而成，格外飘渺仙气 . 幼年的辉夜姬娇憨可爱，有着粉藕般的臂膀和小腿儿，她放纵于山野田间，终日与花草树木为伴。辉夜姬与村里的少年舍丸青梅竹马，两人每天与村童们厮混，采摘果实、山间嬉戏，充满质朴简单的乡野童趣。从她无意吟唱的那首歌谣里，她坠入凡间受罚的真相正在悄悄揭晓。
上天赐予了辉夜姬的养父很多贵重的礼物，养父认为这是要辉夜姬“成为公主”的暗示。辉夜姬因此被带离了自己热爱的“鸟、兽、虫、鱼和青草花朵”的大自然，囚禁于父亲在城中建造的豪华宫殿中，终日被逼学习严苛的礼仪规范、描眉化妆，应付父亲强制的相亲，扭曲压抑真实的感受，为“嫁入豪门”而努力，这种落差对她的摧残可想而知。 辉夜姬更像一个自由奔放，意志独立却充满矛盾的现代女性，她有着和我们一样的爱恨坎坷，也背负凡人们的悲苦与忍耐。世界给予女性的选择空间总是那么狭窄、时间也那么短促。辉夜姬从令人窒息的宴会中逃逸，高畑勋任意狂放地使用了线条粗糙爆裂，背景透视模糊混乱的粗笔草书来进行大写意，肆意释放人物内心的愤怒与疯狂。辉夜姬脱掉一层层犹如刑具的华服，化身黑夜里的一团怒火，她崩溃狂奔于利刃般布满荆棘的山野，画面充满爆发力和浓烈的情绪感染。高畑勋大胆采用草图方式对动画进行勾线、运用简略的笔法写意大喜大悲，造就令人惊栗的性格爆发和扭曲，让人震惊。在《辉夜姬》这个神话故事外壳之下，填充和萦绕着俗世人生中种种不能逃避的复杂冲突和矛盾：自然对人类社会；男人对女人，父母对子女的控制，自由对规矩，生对死……辉夜姬想自由却不能得，想返回乡间却无望，她拒绝包办婚姻；但她自身已丧失了归属。高畑勋塑造了一个顽固的辉夜姬，她妄有美貌却只能做男性视角和统治下的奴隶；从活泼开朗的孩子逐渐畸变为愤怒压抑的囚徒；从健康无忧的孩童，成长为抑郁自闭、苍白瘦削、眉宇凝结的贵族小姐，再到最后撒手人寰的冰冷神像；高畑勋细致描写了人物漫长的压抑、永无穷尽的孤独和消耗、内心欲望的日夜噬咬，她的爆发、愤怒、扭曲、夜奔和幻灭。 养父赞歧造是辉夜姬不幸的始作俑者。他把对名利和地位的虚荣心和功利心强加给了辉夜姬，要她做“公主”、嫁给皇亲国戚却丝毫不顾及辉夜姬的反抗和沉郁，这造成了辉夜姬一生的压抑和苦痛。而辉夜姬的养母和小侍女却代表了另外一种人生态度：她们安静乐观、随遇而安，轻松就能适应环境；在这些和善低调的传统女性身上|有着沉稳宽容的生活智慧和柔中带刚的人生底线，也许她们才是更懂得如何跟强势命运相处的人。辉夜姬一直刚烈反抗被控和束缚，如果她能学会母亲那种柔软和豁达，也许能为自己短暂崎岖的人间之路|缓冲缓压。 而爱慕辉夜姬的五位皇子高官，则是人性虚伪面和丑陋面的代表。他们贪慕辉夜姬的美貌，不惜用谎言、伎俩和伪装来获得。他们其中有人假装富有实际负债累累；有人徒有其表内心极度虚伪狡诈。价值连城、镶满宝石的人工“蓬莱玉枝”和所谓的“遇火不化”的“火鼠皮”名不符实，一戳就破。睿智的母亲换了一个丑陋的女仆来代替辉夜姬，英俊的皇子瞬间忘记自己刚才所发的、感天动地的爱的誓言，屁滚尿流地逃跑。 这不仅使辉夜姬认识到人性的复杂和狡诈，也让作为观众的我们目睹了人际关系的条件性：一旦辉夜姬的美貌这个必要条件被撤掉，皇亲国戚对她的垂青和爱慕顷刻就不复存在。 辉夜姬被刚愎好色的天皇熊抱之后，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发直立、双眸睁大、几近狰狞，内心的崩溃与厌恶已经跃然纸上：“我受够了，请让我离开这种地方吧！”辉夜姬从心底呐喊。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辉夜姬物语》不仅不是童话，更是直接了当的现实主义课本，带着高畑勋本人一直持有的批判倾向和拒绝异化、物化的左倾立场。透过辉夜姬垂帘后注视世界的那双眼睛，我们看见人间更多的丑态、戏码、伪装、歧视；人性深处的贪婪与危险。 在辉夜姬最后一个梦中，她终于跟舍丸相见了：他们抛开世俗的约束，无忧无虑的飞翔。高畑勋使用超现实主义手法全情释放了主人公心底的渴望，用虚幻的美梦给这个在人生中被判处无期徒刑的女囚徒以短暂虚妄的自由和宽慰。辉夜姬在高空中飞快下坠，爱人的呼喊也抵挡不住命运沉重的万有引力，梦醒更让人落寞悲凉。 那首萦绕不断的歌谣揭示了辉夜姬的“罪罚”：她因为动了思凡之心而获罪受罚，将尝尽凡间和人生的悲苦，以至于“万念俱灰”、心死而祈求重返天上，这就是月亮公主的“罪与罚”。《竹取物语》的创作背景正值日本佛教盛行，使得这个传说的身后有浓重的佛教哲学的身影。“哀莫大於心死”，当辉耀姬参透人间是苦、弃绝人生，由衷想重返佛教寂灭的‘月界净土’（死），天人惩罚她的目的就达到了，同时这也是‘罚’本身的终止。辉夜姬回月宫这个片段隐喻了死亡，羽衣、羽化是成仙和死亡的隐晦比喻。归月之日，梵乐阵阵，菩萨和飞天仙女纷至沓来、吹吹打打，俨然无忧无虑、早登极乐的景象。 高畑勋在这个佛教“诸圣来迎”的场面里，混入了黑暗的死寂和失忆，使得它突然有了日本风俗传说中类似“百鬼夜行”的阴沉氛围和他参与制作的《平成狸大战》里的最后百狸乘舟奔赴极乐的悲剧性场面。 离别之际，辉夜姬说道：（不！我不要回去！那些花鸟虫鱼…）。失忆的羽衣被飞天女神悄悄披到了辉夜姬的身上，她的瞳孔瞬间放大，对生死的眷恋和抗拒、美梦或噩梦、悲苦与欢乐，顷刻忘记、幻化飞尘，辉夜姬麻木地转身，跟随犹如石塔般的菩萨离去。 对人间的留恋和拒绝是矛盾的爱恨、生欲和死欲是不停反转的两面；贪念俗世而被罚作尽尝尘世之苦，直到心死灭寂重返天界，轮回始终一切空净，这是佛教中对妄执的刺破和对欲望的惩戒。在狂癫的辉夜姬身上高畑勋寄托了自己多年的经历和沉淀，他塑造了一个拒绝屈服的疯女人，她壮烈地撞向命运铁墙之后那逐渐涣散迷离的灵魂破灭。《辉夜姬物语》剧烈演绎现实悲剧，完成对人性和社会桎梏的直接注视与表达，残酷却又惊艳绝伦。高畑勋在这部动画里告诉了我们这十多年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他的所有感觉。如果说高畑勋所坚持的绘画风格与宫崎骏大相径庭；那高畑勋对人性和现实的描写要比宫崎骏更为磊落和震撼，也更让人失语垂泪。 辉夜姬诞生于自然之中，透过她的双眼，观众看到了逐渐被遗忘的自然之美，亲情和自由的爱情是人类最应该维系和珍重的情感。凡人不自知，被过剩过多的物质欲望驱役，追逐幻相和妄念、左奔右突、营碌终生。辉夜姬貌美如月、大喜大悲却不懂争取和独立。生活的机会只有一次，要牢牢把它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得到幸福啊！否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80岁高龄的高畑勋，依然拥护这个诚实直率的答案；他用辉夜姬的一生，告诉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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