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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吴越之《鞭楚》:平王诈媳

 wgs9007 2016-11-29

 
 

心理吴越之《鞭楚》:平王诈媳

陈禹安

偷天换日也寻常,父亲看上儿媳妇

费无忌见了楚平王这等形状,心中暗喜,连忙说:“大王贵为一国之君,既然倾慕秦女之美,为何不自娶之?”

楚平王无可奈何地说道:“秦女是我为太子所娶,这么做有碍人伦吧。”

楚平王何尝不想将这样的绝色据为己有?但是,由于社会道德规范的约束,强夺子妻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当这两种念头交织争斗的时候,楚平王的内心就产生了强烈的认知不协调。如果费无忌不能“帮助”楚平王克服这种认知不协调,他此前的一切谋划都将成为镜花水月。

费无忌摆出一副浑若无事的样子(这个姿态很重要,如果他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也像楚平王一样将此视为一大难事,就不能轻易地说服楚平王按照自己的设想行事),说:“这有什么要紧的?!虽然秦女是为太子所聘,但尚未入宫完婚,大王自己迎入宫中,谁敢有异议?”

楚平王说:“群臣当然不敢说什么,可是用什么来塞太子之口呢?”

这句话再度暴露了楚平王内心的秘密。既然他已经开始思考善后之策,正说明他已经考虑起“背伦”行事的可能性了。

费无忌听了楚平王这样说,心中欣喜若狂,知道楚平王已经动心了,立即趁热打铁,说:“我看陪嫁的侍女中,有一个齐国之女,容貌端庄,气质不俗,可以让她冒充秦女。我先将秦女送入宫中。然后再嘱咐齐女,不得泄露,将其送入东宫。这样就可以两相隐瞒,万事俱全了。”费无忌当然不会告诉楚平王,他事先早已和齐女达成了默契。

这种违背父子天伦的事情,当然是找不到堂而皇之的解决之道的。而费无忌的办法,立足于隐秘行事,这就人为制造出了一个匿名性环境,让楚平王可以不用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而秘得大利。

在匿名的环境中,个体无须承担过大的心理压力,从而行事可以大胆而无忌。这正是心理学上的匿名效应。

费无忌的这个做法,“恰到好处”地克服了楚平王的认知不协调。楚平王闻言大喜,立即吩咐费无忌机密行事。

费无忌得意已极,出宫去迎公子蒲,对他说:“我们楚国的婚礼习俗与其他国家不同,新娘要先入宫拜见舅姑(即今之公婆),然后才能完婚。”

公子蒲不疑有他,当然是入乡随俗了。

于是,费无忌命人先将孟嬴送入宫中,又从宫中找了一个宫女扮作齐女,让齐女假扮孟嬴,令太子建迎回东宫成婚。

太子建及满朝文武都被费无忌这一手瞒过。可怜的孟嬴也始终被蒙在鼓中。当她发现一直随侍在侧的齐女不见了后,也被人以“赏赐”给太子为由搪塞过去。孟嬴只是觉得这个南蛮国家的风俗颇为奇怪,却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一场惊天大阴谋之中。而她个人的命运,以及整个楚国的命运即将因为这个惊天大阴谋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

如果抛开道义不说,费无忌所完成的这一“偷天换日”之计,真可以说是一大“惊天壮举”了。

从他在迎亲途中临时起意,到孟嬴终于被楚平王纳入后宫,其间有诸多环节,只要有一个地方出了纰漏,整个计划就会半途而废。而这些环节中的任何一个都有着极大的风险。比如齐女恪于主仆之别而不予配合,楚平王囿于天伦之义而强自抑制,公子蒲明于世故而洞察秋毫等。但费无忌却一一扫清,涉险过关。

那么,为什么小人行事的成功率会如此之高呢?与之相对的则是,君子完成一件事却千难万险。

这其中也隐含着君子与小人的一个重要区别。

小人目光短浅,只盯着眼前利益,只考虑眼前得失。所以,小人每次看到的只是一个问题,针对这个问题,“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办法总比问题多,而不择手段的小人自然就更容易找到应对之策。而且,小人因为紧盯眼前,是不顾长远后果的,所以行事就更加无忌于心了。要是费无忌精心地从长远来考虑这一计划的惊人后果,恐怕他也不敢孤注一掷。

而君子目光远大,会从长期的利弊得失来看待眼前的问题。这样,很多有利于当前却不利于长远的谋划就不会被采用。同时,君子本来就是种种礼仪规则约束而形成的。在行事手段上,君子会因为内心的自我约束而不能毫无顾忌。由此,君子往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符合道义的)”、“知其可为而不为(不符道义的)”。

两相比较,当然是小人的胜算更大了。

楚平王得手孟嬴后,喜不自胜,每日与孟嬴在后宫宴乐,不理朝政。因为担心太子知道端倪,楚平王便下令禁止太子建入宫。

楚平王的这个做法,与情感距离有关。人与人之间的空间距离,往往会影响到相互间的情感状态。所谓“日久生情”,就是说两个朝夕相处的人,久而久之就会形成亲密的情感关系。事实上,亲子之间的深爱,并不是由于血缘关系,而是因为亲密接触。比如,养父母与养子之间并非血缘近亲,但相互间也能形成与有直接生育关系的亲子完全一样的情感。另外,我们可以很轻松地在他人背后论短议长,却很难当面拒绝他人,或直斥他人之非,也是因为“情感距离”作怪。

楚平王并未丧尽天良,对于自己私夺儿媳之举,他还是抱有愧疚之心的。如果与太子建见面,近距离晤谈,楚平王也很难平复自己内心的不协调感。所以,为了逃避这种已经产生的不良情绪,楚平王才禁止太子入宫。但楚平王却不知道,这道命令一下,自己就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这一对恩怨父子从此就形同陌路,再没有见过面。这样的“空间间隔”,固然让楚平王可以逃避良心的谴责,但久而久之,父子之间的情感也因此产生隔阂,从而为费无忌的挑拨离间提供了最为肥腴的沃土。

再说秦女孟嬴,从千里之外的故乡来到这个陌生的南蛮国度,时空转变带来的陌生感,使得她的认知力与判断力大大下降,也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被蒙在鼓里。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楚国的这一场国家婚礼因为费无忌的阴谋而存在着诸多怪异之处。这可以轻易蒙骗过秦国的公子蒲,却无法蒙骗楚国的百姓。众人虽不知其详,但私下揣测,更是议论纷纷。

费无忌听到风声后,心中十分恐慌。如果被太子建知悉内幕,横祸立生。事态的这样发展,是他此前没有考虑过的。为了应对眼前之急,他绝不会束手待毙,而是要主动出击。费无忌立即进宫去见楚平王。

费无忌对楚平王说:“大王,你知道为什么晋国能多年来久霸天下吗?”

说实话,现在的楚平王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但费无忌是他最宠信的大臣,楚平王也就不置可否,听他继续往下说。

“这是因为晋国比较靠近中原,便于掌控的缘故。我们楚国,位于中原之南,就有点鞭长莫及了。当年楚灵王之所以兼并靠近中原的陈蔡两个国家,就是想以陈蔡为基地,争霸天下。现在,您复封了陈蔡二国,楚国又退守南方,这样怎么能经营天下呢?为什么不派太子去坐镇城父,以通北方,而大王您专事南方,这样就霸业可成了!”

有了孟嬴,楚平王乐不思霸。况且太子是国之根本,从来都是安居国都,随时应变,从不轻易外出的。加上楚平王一直对太子心怀愧疚,如果让其远赴城父,更是一种贬罚。楚平王觉得不能接受。

费无忌的真实目的就是要支开太子,以保自身平安。“谋图霸业”本来是作为这个真实目的的外包装的。费无忌看楚平王不置可否,知道“霸业”打动不了他,只好赤裸裸地端出来自己的杀手锏。

费无忌凑到楚平王耳边,说了一句:“孟嬴之事,久则事泄。若远屏太子,岂不两得其利?”

一般来说,人的行为是由内在的态度决定的。但是,行为也是会反过来改变态度的。

当某个人做出了某一个外在理由不够充分的行为后,这个行为可能带来的外部的负面评价会让他内心出现不协调。为了调和内心的不适,这个人要么公开为自己的不妥行为道歉,要么在潜意识中寻找内部动机来改变自己的态度加以对冲。当内心的态度不再认为这样的行为是外部理由不足之后,内心也就平复如初了。这就是外部行为对内在态度的影响。

楚平王最初的态度当然也认为自己私纳孟嬴是不符合人伦的。但现在他已经骑虎难下,不可能公开此事并公开道歉。他就只能从内心寻找动机来消除自己的不良感觉了。因此,他的潜意识中渐渐地不再将私纳孟嬴视为不伦之举。否则,他不可能同意将太子远逐城父这个足可令他愧上加愧的提议。

就这样,费无忌的这个建议再一次发挥了“神奇”的效力。

楚平王当即决定,命太子去坐镇城父,同时任命奋扬为城父司马,掌管兵马。在任命奋扬之时,楚平王内心还隐隐残存着一丝先前的愧疚之情,所以,他对奋扬说:“事太子如事寡人也!”这一句淡淡的话,在以后却救了好几个人的性命。

楚平王的这个决定,进一步加大了父子间的空间距离,也将进一步疏远父子间的情感距离。

这个决定影响到的不仅仅是太子建一人。身为太子太师的伍奢终于坐不住了,他决定要向楚平王进谏,以挽回太子建的不利形势。

小人如费无忌之辈,只要感到有一丝不爽就会立即起而行动。而君子如伍奢之属,却是“默守成规,安于现状”,直到忍无可忍才会起而奋争。但这个时候,事态往往已经木已成舟,万难悬崖勒马了。

那么,为什么伍奢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早已义愤填膺,却要等到现在才想有所行动呢?

心理感悟:好色也许是男人最本质的基因标签。

一个可怕的“园丁”

伍奢这一生的富贵地位,都是受益于其父祖的余荫。伍奢的祖父伍参可以说是整个楚国历史上的传奇人物。

当时正是楚庄王当政。他登位三年,不发号令,终日郊游围猎,沉湎声色,并下命:“有敢谏者,死无赦!”伍参一直隐忍不发,直到眼看国事即将不可收拾,这才冒死进谏。

伍参觐见的时候,楚庄王左怀郑姬,右抱越女,正在淫乐。伍参没有直言,而是用了一个比喻。他问楚庄王:“有鸟止于阜,三年不飞不鸣,是何鸟也?”

楚庄王是个很有慧根的人,立即明白了伍参的意思,回答说:“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

伍参以为楚庄王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言。但楚庄王依然故我,享乐更甚。伍参却不再进谏。后来,另一位大夫苏从也坐不住了。他求见楚庄王,直言相谏,楚庄王这才一改故态,任用孙叔敖为令尹,励精图治,最终成就了霸业。这也是成语“一鸣惊人”的出典。

伍参此前并不是因为怕死而隐忍不谏。像他这样的被传统文化教化出来的君子,根本就视死如归。他之所以忍,是因为在当时的文化情境中,忍是极被推崇的美德,非忍不足以称为君子。伍参的内心当然是希望从楚庄王一继位就大刀阔斧,励精图治的。但他坚持了三年而不表达真实的自我,直到无可再忍。

伍参的壮举也因为楚庄王的最终称霸而被神化。由此,他的价值判断、行事方式也被戴上了一道神奇的光环而被伍氏子孙所顶礼膜拜。

伍奢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自然也形成了与祖父几乎一致的价值观、行事观。在他们的潜意识中,国君再荒唐,也总是可以通过进谏而让他改观的。当然,在进谏之前,忍耐与等待则是身为君子兼臣子者所必不可缺的功课。

如果伍奢拥有超强的说服能力,那么这一次进谏未必就不会取得成效。但更要命的是,君子行事,往往注重形式上的光明正大,这更给小人留下了可乘之机。伍奢的意图竟然被费无忌提前获悉,费无忌不等伍奢进谏,就抢先一步去见楚平王。

楚平王的态度已经被先前的行为改变了。他为了维护自己的言行一致,只能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费无忌只要稍加提示,楚平王就知道自己决不能让伍奢的进谏成为现实,这块遮羞布一旦扯下,楚平王的面皮可就又要红上一红了。

楚平王当即下令,派伍奢立即前往城父,辅助太子。这道命令,倒是合情合理的。太子太师当然是要跟在太子身边的。

从太子被远贬城父,到伍奢也被派前往,这其间绝非一日。而伍奢的进谏竟然没能顺利完成,可见其行事之效率是何等之低下了。

费无忌之所以能够肆无忌惮地兴风作浪,与此也大有干系。

距离产生的绝不仅仅是美。当太子建远离郢都后,楚平王内心的态度彻底改变。他不再有所顾忌,立即宣布立秦女孟嬴为夫人。而太子建的生母蔡姬则“母因子贱”,也被贬到陨地居住。

至此,楚平王偷换子媳的丑事大白于天下。而此事之所以能够大白于天下,是因为楚平王已经不以此为丑。

太子建终于明白了真相。一个父亲,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行径呢?一个国君,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行径呢?但是这个可怜的孩子除了逆来顺受,又能做什么呢?这一事件,给生性正直的太子建的内心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太子建急忙找来已经成为太子妃的齐女询问究竟。齐女当然不愿这个惊天秘密曝光。但既然已经曝光,她除了垂泪不语,也确实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毕竟,她只是“不作为”的受益者而已,而楚平王与费无忌到底是如何“作为”的,她一无所知。

太子建知道齐女只是这个惊天阴谋中的一个小棋子。他虽然愤怒齐女一直没有对他坦白,但他也不敢对齐女施加任何惩处措施。因为任何一项惩处,都会被视为对父亲的不满,对父亲的抗逆。太子建第一次感到了父亲的可怕。他不知道父亲到底在想什么,到底会做什么。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想保住太子之位,就必须将这一件事永远地埋藏在心底,再也不提一个字。

时光从来不会为正义或邪恶停下脚步,它只以自己的节奏不断向前,任世间悲欢离合,沉浮起落。

荏苒间,一年过去了。孟嬴为楚平王生下了一个儿子。楚平王老来得子,对这个孩子视若珍宝,因此取名为“珍”。

这一年多的时间,楚平王深深迷恋于孟嬴的美色,仿佛重新焕发了青春,每天的日子都过得激情四溢。但孟嬴虽受宠爱,但始终没有畅怀。令她心生不快的正是楚平王的年龄。

其实,就算是现代,老夫少妻也是并非罕见的婚配现象,更何况在春秋时代,楚平王贵为一国之君,老牛何妨吃吃嫩草?

那么,孟嬴为什么会心怀遗憾呢?这还要从女性长期择偶偏好说起。

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生物中的雌性(包括人类中的女性)逐渐形成了这一性别的择偶偏好。

以色列境内的伯劳鸟,每当繁殖季节到来前,雄性的伯劳鸟就开始囤积诸如蜗牛之类的食物以及羽毛、布条之类的物品,数量从90120件不等。它们将这些物品悬挂在自己领地内的荆棘或其他突出物上。雌鸟则环顾所有候选雄鸟的领地,然后选择拥有最多物资的雄鸟配对。一无所有的雄鸟只能落得孤身只影的下场。

这个案例生动地说明了雄性拥有的物质资源的多寡之于能否被雌性选中的重要性。而这一择偶偏好也同样适用于人类。

除此之外,女性择偶还包括对高社会地位的偏好以及年长男性的偏好。显而易见的是,拥有较高社会地位的男性以及较为年长的男性更可能拥有较多的经济资源。

由此看来,楚平王非常吻合上述女性择偶的三个主要偏好。孟嬴实在是不应该心生抱怨了。但问题在于,上述三个偏好代表着一种普遍的规律。而具体到某一个体,还是会存在着个体差异。

女性之所以要选择物质资源丰富、社会地位较高、年长的男性,是为了确保自己能够更好地生存。但像孟嬴这样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贵族女子,一般而言,生存对她们来说从来就不是问题。所以,孟嬴更可能出于本性的需求而选择与自己年纪相当的青年男性。

依现代的调研数据而言,在进化心理学的先驱巴斯教授主持的一项涉及全球37种不同文化的国际性择偶研究中,女性都偏好年长的男性。但平均而言,女性偏爱比自己年长约3.5岁的男性。我们虽然不可能拥有春秋时代的具体数据,但无论如何,楚平王的年龄实在太大了,足可当孟嬴的父亲。这样的年龄差距,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女性择偶偏好的容忍极限。

而且,孟嬴在楚国前来提亲时,虽未闻其详,也还是隐约得知自己的婚配对象是一个年轻男性。但到了楚国,迎接自己的却是父亲辈的楚平王,心理当然会产生巨大的落差了。

楚平王体察到了孟嬴的微妙情绪,但却不敢明言。直到两年后儿子珍周岁了,才小心翼翼地询问孟嬴为何多愁叹,少欢笑。

孟嬴是秦国人,生性率直,说:“我奉兄长之命,前来侍奉君王。私下里以为秦楚相当,青春两敌。等见了大王,才知道大王春秋鼎盛。我不敢怨恨大王,只是自叹生不及时罢了。”

春秋鼎盛是一句委婉语,表面上是说楚平王正当盛年,但实际上却是说他年龄已长。

楚平王早已从当年的愧疚中摆脱出来,他呵呵一笑,说:“这可不是今生的事情,而是前世注定的姻缘。你嫁给我时,虽然我的年纪已经大了,但你当楚国王后却不知早了多少年呢。”

楚平王的这段话透露了他的两种心理状态。

首先,楚平王之所以能够与孟嬴结合,是源于一场惊心动魄的大阴谋。但楚平王却毫无愧色地将其归结为前世注定的姻缘。这其实是他在为自己先前的行为开脱。既然一切都是天命所定,那么我还能有什么错呢?

其次,孟嬴已经为楚平王生下儿子了,可谓是木已成舟,绝无更改的可能了。楚平王难免有自得之意,所以才会脱口说出“你当王后却不知早了多少年”。如果嫁给太子建,孟嬴当然也能成为王后,但确实还需要等上很多年。而从楚平王的这个微妙心理来说,此时他还是想将王位传给太子建的。

正是这句话让孟嬴起了疑心。

好端端的,楚平王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孟嬴本来是怪自己时运不济(这倒和楚平王的前世注定的借口相吻合),嫁了一个老头子的。但如果本来就该嫁楚平王,又何来早当王后多少年之说?

孟嬴单纯,却不笨。她事后找来宫人,细细盘问。宫人不敢隐瞒,一一道来。孟嬴这才知道真相!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父亲,竟然会有这样的阴谋?!

一场可能的青春无敌的热恋,就这样被小人的奸谋与长者的自私共同扼杀。孟嬴不禁凄然泪下。可是,故乡与兄长关山远隔,她虽然贵为楚国王后,但也不过是一介弱女子,又怎么可能来改变现状呢?从此,孟嬴更是忧多欢少。

楚平王觉察到后,对孟嬴好言温慰,并承诺将来立珍为世子。这个承诺本是楚平王为了应急抚慰孟嬴而许下的。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要废掉太子建的意思。但此话一说,难免在潜意识中留下痕迹。心念如种子,既已萌动,遇到合适的时机,就会生发成长。

而更可怕的是,这一颗种子还有一个时刻挂怀于心的“园丁”正念兹在兹。这个“园丁”当然就是费无忌了。

心理感悟:“忍无可忍”其实是“木已成舟”的同义词。

一道要命的选择题

事情正一步步沿着费无忌的设想演进,但他始终不敢掉以轻心、高枕无忧。太子建虽然已经远贬,但一旦他日后继位为王,所有的账都会被一起清算。为了自己的长治久安,费无忌断然不能轻易罢手。

眼看过了两年多,空间与时间的间隔已经日渐淡漠了楚平王父子之间的血肉之亲,费无忌又动起了脑筋。

他想出了一个足可斩草除根的“高招”,前去见楚平王。

费无忌说:“大王,我私下里听说太子和伍奢在城父有谋叛之心,经常偷偷地派人与齐国、晋国联系。齐晋两国也已经答应了太子,要派兵支援他夺位。大王,您不可不防啊!”

太子建生性淳厚柔顺,楚平王是知道的。他听费无忌这样说,心下颇不以为然。但费无忌拥有了“孟嬴”这张牌,捏造起谎言来就毫不费力了。

费无忌说:“我起先也是不信的。但听说太子得知了孟嬴之事后,十分怨恨大王您。现在他在城父,修缮衣甲,操练精兵已经很有些日子了。听说他还常常说楚穆王当年杀了父亲,其后安享楚国,子孙繁盛,很值得效仿。”

费无忌的这番话,纯属捕风捉影,但虚虚实实,让人听了真假难辨。太子建和伍奢在城父修缮衣甲,操练精兵当然是确有其事的。但这本是他们分所应当之事。他们奉命镇守城父,以控北方,难道能不这样做吗?但在费无忌的谎言框架里,这却成了阴谋造反的铁证。而费无忌所说的楚穆王之事,更是揭开了楚平王心中的一块老伤疤。

楚穆王名叫商臣,本已被其父楚成王立为太子。后来,楚成王想改立王子职为太子,商臣得知后,先下手为强,率兵包围王宫,逼楚成王上吊而死,然后自立为王。楚穆王继位后,苦心经营,四处兼并,极大地增强楚国的实力。后来他的儿子楚庄王在他的基础上,成就了霸业,是为春秋五霸之一。

虽然楚平王尚未有废掉太子建的想法,但经费无忌这一联系,楚平王也觉得当年楚穆王所处的情势和太子建正相仿佛。楚平王从自身的经历中早已知道,政治斗争是很残酷的。他本人的王位,就是靠着杀了三位兄长得来的。他的长兄正是在他之前为王的楚灵王。如果太子建心怀怨恨,担心自己的继承权不保,确实是有可能会兴兵造反的。

虽然这仅仅是一种可能,但太子建身边的人也会因为担心自己日后的处境而鼓动太子建造反。疑心就像是一朵心灵的恶花,只需要一点点捏造的养分,就会在心灵之湖中肆意疯长。楚平王这样一联想,就有点坐不住了。而费无忌则适时地推波助澜。

费无忌一本正经地说:“如果大王不赶快采取行动,下臣就只能先告辞逃往他国,以了余生,免得遭受屠戮之灾。下臣在秦女之事上,忠心于大王,却大不容于太子,我只能先告退了。”

楚平王已经两年多没见到太子建了。时空的阻隔淡漠了父子亲情。如果两年前费无忌鼓动此事,楚平王是绝不会答应的;而这两年来,楚平王的心灵重心一直倾注在孟嬴和珍身上。时空的亲近,明显增加了珍的分量。那句在孟嬴面前承诺过的话,突然以清晰的样态浮现在楚平王的眼前。

楚平王从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很快拿定了主意:就这样吧,废掉太子建,改立珍为太子!

楚平王正要传令,费无忌提醒了一下,说:“太子握兵在外,这样做正好会激反他。太师伍奢是他的主要谋主,大王不如先将伍奢召回,铲除其羽翼,再派兵袭击太子,大王的祸患就可消除了。”

费无忌真是“目光如炬”。他担心伍奢为太子出谋划策,比较难对付,所以他建议楚平王要先擒拿伍奢。

后来的事实证明,费无忌高估了伍奢。

在利益的竞技场上,君子永远不是小人的对手。但君子会在另一个战场获胜,那就是道义的祭坛。

伍奢被骗而来。楚平王立即召见了他。这本来是伍奢的一个极好机会,如果他能够审时度势,巧妙地说服楚平王重新信任太子建,那么,这一场即将到来的血腥之灾就可以被轻轻消弭。

但以刚直、仁义著称的伍奢能做到吗?

楚平王见了伍奢,劈头就是一句:“建有反叛之心,你知道吗?”

伍奢怎么也没有想到,楚平王竟会这样血口喷人,而且这口污血还是喷向他自己的亲生儿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伍奢早就对楚平王父纳子媳,远逐太子有意见了。但他自己也很快被楚平王安排到城父,一直没有劝谏的机会。今天正好有面君的机会,伍奢忍不住就直言相谏了。

伍奢说:“大王您父纳子媳,早就犯了大错。现在竟又听信小人谗言,怀疑骨肉之亲。您这样做,于心何忍?!”

这短短几句话,义正词严,直斥楚平王之非,对于身为臣子的伍奢来说,也颇为难能可贵了。但勇敢不等于智慧,

正义不等于胜利。伍奢这样做,等于是当面撕破了楚平王的面皮。楚平王不由面红耳赤,心头火起,立即吩咐左右将伍奢拿下,囚禁在狱中。

伍奢这一被囚不要紧,太子建马上也大祸临头。其实,这次面见楚平王,本来是伍奢为太子建力挽狂澜的一个好机会。但伍奢的应对,却直接葬送了这一大好良机。

伍奢之所以没能说服楚平王改变初衷,有两个原因。

首先,他和太子建两人的政治敏感度太低。两人远离政治中心两年多了,却竟然毫无作为,以为只要安于现状,静心等候,就能迎来云开雾散的那一天。要知道,在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中,有些时候,不作为是会把自己推向绝路的。而当楚平王将伍奢秘密召回时,更是发出了一个极其紧迫的危险信号。情势已经岌岌可危,但伍奢的思维还停留在两年前的情势之中。连面临的危机都未能正确察觉,当然就不可能有正确的应对了。

其次,伍奢选错了说服的途径。

说服有两类途径,分别是中心途径和外周途径。所谓中心途径就是通过过硬的论据和雄辩的论证来说服对方。而外周途径则往往是采用“功夫在诗外”的方式曲径通幽,以巧取胜。比如,某种药品通过疗效实验来取信于患者,就是采用了中心途径。如果采用了专家或明星推荐,则属于外周途径。

伍奢对楚平王责之以义,选的就是中心途径。事实俱在,无可辩驳。楚平王当然无法应对。但激怒楚平王的结果却是给费无忌再进谗言提供了更好的炮弹,也让情势进一步趋向恶化。反之,如果伍奢采用外周途径,对楚平王动之以情,情况就会大为不同。楚平王本来对太子建就心怀愧疚,如果伍奢能够利用这一点,在父子亲情上大做文章,痛陈太子对楚平王的恭敬仁孝,应该有很大的可能触动楚平王,也就有可能让楚平王收回成命或不忍下手。

但可惜的是,伍奢错失了这个唯一的机会。伍奢说服的失败,不但给自己及整个家族带来了灭顶之灾,也最终导致了太子建不得不亡命天涯。

费无忌借着伍奢的话头,立即对楚平王说:“大王,伍奢今天敢于当面指责您自娶秦女,这说明太子和他两人私下里早就对此深为不满了。他们想要谋反的意图也就不言自明了。现在大王您把伍奢下狱,太子知道了,难道不会采取行动吗?要知道,齐晋大军一旦与太子里应外合,就很难阻挡了!”

每当一个人作出了一个决定,他必然要不断维护这个决定的正确性。楚平王在费无忌的蛊惑下,往错误的方向越行越远,现在哪里还能回头呢?他当即作出了要杀掉太子的决定。

楚平王说:“你看,派谁去杀太子比较合适?”

费无忌朝思暮想的就是废掉太子,但就连他也没想到,楚平王的想法竟然是杀掉太子,永绝后患。楚平王的这一份决断,让费无忌又惊又敬,心想:“难怪他能除掉三位兄长继位为王!”

当然,楚平王的这一想法对费无忌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费无忌当即说:“如果派人明着去杀太子,恐怕太子会奋起反抗。不如秘密传谕奋扬,让他暗中杀掉太子吧。”

费无忌这个阴招的风险显然更小。楚平王马上采纳,派人去给奋扬传谕。谕令是两句话:“杀太子,受上赏;纵太子,当死。”

这个谕令显得颇为奇怪。一般国君传谕,只需吩咐臣下如何去做即可。臣下焉敢抗令?也就是说,楚平王只要传谕前半句“杀太子,受上赏”即可,根本无须后半句的“纵太子,当死”。

但楚平王似乎给奋扬出了一道选择题。

楚平王之所以要加上这后半句,主要是因为这个谕令太过骇人听闻。从明面上看,楚平王有愧于太子,而太子并无任何过失,显然不该受诛。任何人(包括奋扬在内)得知这一谕令后,都会大惑不解,不知道为什么要将太子置于死地。甚至有人会以为,楚平王只是一时糊涂,受了蛊惑,才会下此糊涂命令,也许很快就会反悔而收回成命。这样,楚平王的命令就有得不到执行,并泄露风声的可能。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楚平王特意加上了后半句,以作警示。但这也正好说明了楚平王内心的脆弱不安。

心理感悟:勇敢不等于智慧,正义不等于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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