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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歌月如霜 文/萧天若

 昔之于我 2016-11-29

清歌月如霜

文/萧天若


(图片选自网络)


原来我不过是个玩偶呢——还不如台上的戏子。人家是真做戏,戏散了,卸了妆就是自己。可我却要扮完你再扮她,根本没得选择……

缘起

夜色浓沉。


湖上笼着轻纱般的薄雾。周遭一片静寂,耳侧只有木桨划过水流的声响。


拍起无数浪花。


涌起来,又落下去。


白衣的女子立在船头,看着小船离湖心的岛屿越来越近,心中忽然掠过忐忑。


如果没记错,那个人的灵位,便是供在岛上的吧?


水风卷开衣袖,吹在身上,彻骨的凉。就像是……半世的恩怨情仇兜头泼下般,让人猝不及防。


宁霜不由得颤了一颤。


那杯热茶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递到手边来的。


转头,灰暗的披风底下,只见一张素净的脸。


慈眉善目,粉黛不施。光洁的额头之上,三千青丝早已消失不见。眉目间却依然难掩昔日的风采——


瞬时,如遭雷击。


怎么可能!她不是早已经……


迟疑一下,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淑妃?哦,不,飞鸢……是你吗?”


风华绝世的皇贵妃,夜渡同船的比丘尼。一时间,两个女子的脸,移形换影般交错在面前。让宁霜几乎有些错乱。当年飞鸢之死是她亲见,佳人香魂袅散,那是谁都无法挽回的事实——


可她,此刻却又赫然站在自己的面前。难道世上,真有还魂重生这种灵异之事?


那尼姑的话在下一秒聚拢起她全部的思绪。


“我不是她。”


灰袍的女子自嘲般轻轻喟叹一声。仿佛是怕被人看到她的颤抖,递茶的素手迅速缩进了宽袍之中。


“真没想到……竟会是在这样的地方,跟你相见。”


说着,她背过身,掩饰起眼中的波澜。而宁霜,则在听到那句“我不是她”的瞬间,便已猜到了她是谁——


宫中的传言一波一波闪过脑海。


据说,三年前她离京的那段日子里,确实曾有美人宠冠六宫。


说来也是奇缘。那女子原本只是宫女,只因生了张酷似淑妃的脸,便被圣上视若珍宝,捧在掌心。只是后来,因为“他的缘故,被逐出宫,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到“他”,宁霜忽然沉默。


这对话,才开了个仓皇的头,就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只好停顿在那里,似一个尴尬的手势,愣在半空,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过了很久,女子才转过脸来。清秀的眉眼中漾开轻笑,声音空茫如漂浮水上。


“百年修得同船渡,公主与我,终究是有缘。”


“这是天意吧,”她说,“让我遇见你。”


约摸一炷香后,湖心岛上的庵房里,她坐在窗边榻上,一边焚香,一边说道。


回头,见宁霜眼中有困惑,又笑起来——“我的名字,公主知道吧?”


宁霜点点头:“你叫如霜,对不对?”


“如霜。”那只捧着香炉的素手顿了一顿。她喃喃重复着那个名字,眼中溢出幽怨来。“你可知——倘若可以,我倒宁愿自己名叫阿猫阿狗,也不要被唤作如霜……”


情绪一时有些激动。

 

忽然就抬了脸,正对上宁霜的目光:“你以为我为什么叫如霜?”


师傅说,万事皆有机缘。

 

那么,谁能告诉她,命运到底是从何处开始转折?

遇见他的那天?遇见陛下的瞬间?还是最初的最初,卖掉自己身份的那个夜晚?

 

——后来,她知道,家破人亡卖身葬父这种桥段,在宫里面说起来,其实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伤痛。在后宫那种地方,每个人都有一卷难以启齿的往事不堪回首,每个人经历的磨难都比她更多。

 

但在当时,那些却足够让她觉得人生被毁灭到了极点。

 

八年前,跪在城门外向路人求援的那个女孩的脸上,是连明天的朝阳都看不到的绝望。

 

回应她的是路人淡漠而匆忙的脚步。——这里是京城。熙熙名来,攘攘利往。人人都很现实。没有谁会特别留意一对卖艺父女的命运。

 

店老板那里借来的纸板上,孤零零写着几个“卖身葬父”的巨大黑字。十四岁的清歌跪在那里整整一天,却连同情都换不来半点。

 

眼见得黄昏将近。街那头渐渐卷过来秋风。

 

终于。

有人停在她的面前,抛下一锭银钱。

 

清歌的泪眼只在银子上稍作停顿,便被那双丝履引开了视线。

那是她从没见过的华丽装扮。紫蓝的鞋面上绣着粉生生的缠枝牡丹,魅惑而不妖艳。

不由得就慢慢抬起眼,沿着那双美丽的鞋子往上看——粉紫的轻纱罗裙,婀娜如杨柳般的腰肢。还有斜插在云鬓上精巧的琉璃花。

 

眼前女子的身上,并没有逼人的富贵气焰。但是那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高华,还是让清歌不由自惭形秽。

 

那姑娘看起来只比她大三两岁,但明眸中流露出的神色,却比她见过的所有跑江湖的人还要老练。

 

一眼,便看穿她所有的心事。

“拿着银子去葬你老父,剩下的……应该够你应付一段生活。”说完,抬脚就走。

 

清歌回过神来,扑上去就抱住了那姑娘的腿:“恩人,带了我去吧……”眼中滚下泪来,一时哽咽,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感激,“当牛做马,为奴为婢,您要我怎样都好……”

 

“我不缺牛马,也不少奴婢。”见自己被她抱住,那姑娘脸上微微有些不快,“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再说,我还要赶路……怎么能带你这么个小女娃儿当累赘?”

 

“可……”清歌抬起头,泪眼婆娑。“如此大恩,怎能不报……”

 

似乎是被她的固执打败,那紫衣的姑娘叹了一口气。想了想,随口问道:“你叫什么?是做什么的?”

 

“我姓郁,小字清歌。打小……就跟着我爹卖唱为生。”她扭头,看一眼横躺在苇席里的老人,怯生生答道,“前几日爹爹得了急病,一时救不过来,就……”

听到这里,紫衣女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只问你名字,并不打算听你的故事。”

 

说着,低头沉吟一下:“郁清歌?郁……”眸中顿时闪过笑意,“你不是要报答我吗?好,把这名字给我,就当是报恩了。”

 

清歌一愣:“什么?”

 

见她不解,紫衣女子嘴角弯起一轮好看的笑容来,眼神却是诡秘而俏皮的:“从今往后,‘郁清歌’这名字就是我的了。你以后可以是张三李四阿猫阿狗,唯独……不再是郁清歌。听明白了吗?”

 

清歌茫然地点头。

 

然后又想摇头。

 

她想问对方为什么要拿走这个名字。但抬起头时才发现,那个紫衣的女子早已消失在街角。

若不是地上银锭真实地存在,清歌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那女子的身份从此在她心里成为了永远的谜团。她总觉得那是现身救助自己的神仙,要不然……怎么会来无影去无踪,仿若掠过肩头的秋风一般?


之后的几年,辗转过许多地方。

 

换过几次名字,跟着不同的戏班,走南闯北。终于,因了才色双绝,唱出一些名气,渐渐引人注目起来。

 

她有莺鸟般婉转的好嗓子,又弹得一手好琵琶。所以那日,一下便被来戏班挑人的罗总管看中,选进了王府的乐女班子。

后来。

茶雾之中,宁霜看到眼前女子静谧地笑开。她的眼神飘得很远,记忆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个春日:“后来,我想过很多种可能。譬如,如果没有进王府,没有遇见他,我的人生,将会是怎样……”

说到“他”。她目光一顿,眸中突然浸满哀伤:“只可惜,命运早已注定,没有迟一步也没有早一步,我遇见的人,就是他。”

是被选入王府的第三天。

夜里睡不着,披衣起来,在园中漫步——王府规矩本是极严的,乐女不能私自出门。但她们住的地方只是花园一角偏僻的院落,平素从没什么人来,极其清静。所以她想,出去走走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况且又是夜里。

 

隔了那么多年,她实在已经想不起自己那天到底为了什么而忧伤。

 

被繁华和富贵灼伤了眼?还是在人声鼎沸的背影里看见了自己的寂寞?

 

又或者只是想在月色下顾影自怜。

 

她不知道。

 

只是那一刻,站在滟滟怒放的荷塘边,忽然就想唱一支歌。

 

一支感怀身世飘零的歌。

 

于是,真就站在花影深处,一字一顿,幽幽唱起了多年以前爹爹教的第一支曲子。

《烟花怅》。

 

毕竟还是怕引来他人,所以不敢放声,只是轻轻地哼着。却没想到,歌还未尽,便有人自身侧的假山后赞了一声好。

 

话音落处,一团黝黑的影子从山石的后面转了出来。

 

“本王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美妙的歌声呢。”

 

手中的灯笼在夜风里摇晃,带过一丝酒气来。他走近些,抬起手,借着火光打量她的容貌——

 

看清的那刻,他似乎微微倒吸了一口气。却很快就在她疑惑的目光下恢复了镇定。

 

“新来的?”

 

她点点头。迅速跪倒在地不敢乱动。

 

第一次偷偷乱跑就撞到王爷眼前……她不敢确定自己接下来将会遭受总管怎样的苛责。

 

或许,明儿一早就把她撵出府去也说不定。

 

却没想到,晋王并没有责难她。

 

他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柄玉笛,幽幽地吹了起来。

 

夜风掠过花间,她跪在石板上,双膝硌得生疼。晋王没说让她起来,那就得一直跪着。大约过了很久,她壮着胆子抬起头,看一眼不远处石凳上的男子。

 

玉笛里飘出的,正是她方才唱的那首《烟花怅》。

 

不知道为什么。望着那个坐在月光下的侧影,第一个蹦进她脑海的词,竟是——

 

孤寂。


时至今日,回忆其实已经断续。

 

爱上他,大约只是那一瞬的事情吧?

 

素衣的尼姑望着香炉里袅起的青烟,瓷白的脸上始终漾着甜蜜的笑意。

 

一如怀春的少女。

 

只记得他亲手把她从地上搀起来。然后,灼热的,带了酒气的吻,突然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十七岁的她,第一次如此亲昵地被圈在一个男人怀里。却并没有抗拒。忐忑中有喜悦在悄悄蔓延,那种温暖是如此异样。就好像……她生来便已注定是他的人。

 

但甜蜜,也只是稍纵即逝而已。

 

很快,他放开她:“你叫什么?”

 

“清歌。”被遗忘了三年的名字不由自主地滑出嘴边,她轻声应道。“但早已不用了……”

 

“哦。”晋王沉吟一下,似在思索什么。而后很快说道,“那以后你就叫如霜吧。”

 

就这样,她从乐舞歌姬中跳脱出来,住进了总管安排的别院。

 

锦衣玉食,每日有嬷嬷教授歌赋与礼仪。他偶尔来,但只是坐坐,听她弹一曲琵琶,或者在竹林之中婉转而歌。

 

就这样。

 

年华如水流去。

匆匆,就是两年。

 

两年后,十九岁的如霜,已然是典雅的丽人。

 

镜中看到自己时,不由得就会想起多年前买走她身份的那个女子。——同样的清冷与高华气质,一双明眸洞穿世事。即使只是用最朴素的木钗挽起发髻,镜中呈现的,依然是天香国色的绝代佳人。

 

谁能想到呢。昔日那个沦落在街边卖身葬父的小歌女,也会有从麻雀蜕变成凤凰的一天。

 

起先,对晋王的安排,她心里是有些疑惑的。但并不敢多问什么。因为他总是说,你以后就会知道。

 

后来,每次他说这话,她心里都会偷笑。她能猜到以后是什么——嬷嬷教她的,除了诗书,就都是礼仪——宫廷礼仪。

 

伺候她的小婢女们脸上,常常会有心照不宣的笑。所有人都知道她其实是被王爷看上了,只是碍着身份低微不能明娶,所以才安排在这别院里,习诗书,学礼仪。

 

只为有天娶进门时,不会丢了皇室的面子。

 

而她则想,不论是做妾还是外室,自己都认了。因为……从他强吻她的那夜开始,懵懂的那颗芳心,便已失落在他的身上。

 

她认定自己的一生,从此都是他的了。

 

却没想到。

 

风乍起。掀起一池波澜。


清歌……

 

宁霜的指尖在杯沿上慢慢地画着圈。半年前酒坊里的慕容风郁……那个同样叫做“郁清歌”的人……想必就是当年买走她身份的紫衣女子吧?八年前,正是她来到中原,与沐天寒相遇的时间。

 

想到此处,宁霜回过头,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叫如霜。”

 

又如此恨叫如霜。

 

宁霜看着她,隐隐觉得有些不自在。眼前这个清歌眼里的哀愁太深,好像是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埋葬无数痴情。

 

“因为你。”她答,“你不知道吧,他心里爱的人,其实是你。”

 

自己,不过是个替身而已。

 

双料替身。

 

就像是以前跟着草台班子演的戏。赶场似的慌张。

 

前半场,她替宁霜。后半场,则是替一个名叫飞鸢的女子——

 

就在她满怀憧憬嫁与晋王的时候,一句话,轻易敲碎她全部的幻想。

 

那天,在她的别院里,他指着婢女手中托盘上华丽的宫装,淡淡说道:“明日换上这礼服,我送你入宫。”

 

为什么?

 

晴天霹雳将她镇在那里,很久,都问不出这三个字。

 

入宫?

 

苦心栽培她这么久,原来并不是因为他喜欢自己,而是要——奉于君上!

 

几乎是不敢置信的,她望定他,默默流出许多的泪来。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她顿一顿。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许多勇气,忽然就壮起胆子问,“王爷您,是把我当做什么人了吗?”

——她知道自己不聪明。但最初他抱她的那一刻,宛如鹿撞的心跳中,还是清晰地明白了一个真相。晋王,其实是把她当做了另外一个人。

 

后来,隐约也听说过。

 

晋王年少时,与皇帝,以及异姓公主宁霜,师出同门。三人之间,情谊十分深厚。

 

宁霜公主是晋王的初恋。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公主的一颗芳心许给了出身草莽的沐天寒。而晋王,则毁了早已定下的亲事,迟迟不娶。也再没提起过宁霜公主的名字。

 

王府的角落里,诸如此类的讯息被她一点一点拼凑起来,渐渐缝合成一个女子清晰的影像。

 

张扬爽朗,武艺超群。可以青衣仗剑走天涯,却也能弹得一手好琵琶。

 

据说,当年宫中欢宴,最不可错过的一道风景,就是宁霜公主自弹自唱。

 

都说那歌声,宛如天籁。

 

想必他,就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宁霜的影子,所以才……她看着晋王,自嘲地笑起。没想到,在他身边两年,满腔柔情皆付与,却只换来如此菲薄的一句:“到了宫中,自会有人疼惜你。”


那样的疼惜——

 

宁霜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她的事吧?”

 

如霜点点头,面色不悲不喜:“我在宫中,不过是个影子。”

 

皇帝对自己的所有恩宠,其实也不过是一种捕风捉影的补偿。

 

安慰而已。

 

只因她生了一张酷似淑妃的脸——那个被帝王深爱的女子,早在她进宫前两年,就已芳魂杳然。

 

这件事她一早就知道。因为晋王并没有隐瞒。

 

——是那年秋天猎场上的一个意外。他手中的箭离弦而去,却没有射中那只花鹿,而是直直插入了淑妃的后心。

 

他说:“是我欠他。”

 

他与皇帝虽是叔侄,年纪却差不太多,自幼一起玩闹,情谊不比他人。可偏就是他,一箭葬送了他视若珍宝的爱人。

 

所以。才费尽心机找来如霜,苦心调教两年,送入宫去。

 

说到此处,如霜眼中,汩汩流下泪来:“原来我不过是个玩偶呢——还不如台上的戏子。人家是真做戏,戏散了,卸了妆就是自己。可我却要扮完你再扮她,根本没得选择……”

 

甚至没有喘息的余地。

 

心中爱的还是晋王。却被另一个陌生的男子捧在手心里,千般疼爱万般呵宠。

 

年少时钦慕向往过的人间繁华悉数呈现在眼前。可心中却激不起半点喜悦的涟漪。

 

对帝王,也是貌合神离。

 

二十岁的如霜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姑娘。她太清楚。在偌大的后宫之中,自己只是一个与淑妃有着相同皮相的女子,纵使宠冠六宫——也不过,只是个替代而已。

 

如此生涯,何其可悲。

 

宁霜看着她。想了很久,才开口。

 

“他喜欢的人,并不是我。”

 

“而且,他……并没有跟你说实话。”

 

夜飞鸢的死,并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的意外——来自敌国的身世,注定了她不容于宫廷。

 

更何况,她还是燕国皇帝的亲妹妹。

 

两国征战势同水火的当口,微服出巡的皇帝,遇见了偷偷溜出宫来云国游历的任性公主。

 

——宁霜不想去细说那些曾经,那些两个人的恩爱和三个人的纠缠。但也许,事情就是从那时就已注定。

 

皇帝瞒下了飞鸢的身份,使了移花接木的办法将她纳入宫中。除了晋王与宁霜,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大家说好永远隐瞒。可是晋王却最终背弃诺言,杀了飞鸢。

 

没错,是故意。

 

只因当日初见,动了心的人,并不只有皇帝。

 

宁霜想起飞鸢脸上恣肆的笑,那样张扬的美与任性,让跋扈惯了的自己都咋舌她的洒脱。——即使抛弃公主身份、兄长族人,也要与相爱的人厮守在一起。那样动人的神情,就连同样身为女子的宁霜都被打动,更何况是早已对她有意的晋王?

 

当然。也不只是出于私欲。

 

晋王狠下心去杀飞鸢,亦是有了政治考虑——燕国皇帝对飞鸢这个妹妹十分宠溺,倘若知道她在云国死于非命的消息——百万雄兵压境的场面,只怕就不会只是空话了。

 

而他要等的,就是这一日。


那双眼中,有悲戚。

 

“他并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宁霜说,“但自古忠孝难两全,他的选择,也是迫不得已。”

 

晋王的父亲,是太祖皇帝的幼子。当年极受太祖皇帝宠爱。差一点便取代了当时的太子——不料太祖皇帝突然病逝。江山从此落到他大哥的手上……

 

虽说官高权重,是朝中最煊赫的亲王。但心中总是愤愤的。纵使过去了几十年,坐在皇位上的人已经是大哥的孙子。却依旧还想着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

 

他死的时候,几乎不能瞑目。临终念念不忘叮嘱的一句,是要晋王把天下夺回来。

 

“他是在老王爷面前起了誓的。”宁霜苦笑,“若不然,那老人真的不肯瞑目。”

 

晋王谋反,不过是要给父亲一个交代。

 

他明白。这个交代,会毁了他与皇帝多年的情谊。也会毁了自己一世的清誉。

 

但。忠孝之间,他选了那个“孝”字。

 

咬了牙狠了心,终究是拉开弓,射出了那一箭无法挽回的决绝。

 

从此,再也无法回头。

 

这些事,是后来,他在天牢中对宁霜说的。

 

他还说:“如果来日你见到她。告诉她,我输了。”

 

宁霜突然抬头,望着一脸惊愕的如霜:“你们之间有什么赌局吗?”

 

一滴泪,沿着如霜的面颊缓缓滑下来。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朵花,一路盛开,开到荼靡。

 

可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不知怎么,就走到那一步。

 

是他问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彼时,如霜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他紧紧抱住。

 

听到这句,不由得一怔。

 

要什么?

 

一个皇妃,与王爷私会,还做出这等出格的动作来——她想要什么,还需要明说吗?

 

顿一顿,哽咽着想说请带我走,可下一刻,他却将她狠狠推离。

 

“是我惯坏你……现在竟变得一点轻重都没有。”

 

这句话顿时激怒了她。抬起头,迎上他淡漠的目光——“我不想再做别人的替身了,你明不明白?我想要做我自己,你明不明白?”

 

她不想再做宁霜的替身,她希望他正视自己对他的感情。

 

却不想,晋王听到这话,无名火不知从何而起。几乎是暴怒着,恶狠狠的诅咒脱口而出:“我告诉你,你永远都不可能取代她。”

 

原来,就算我独自唱到兵荒马乱,你也听不到。

 

那也好。

 

我奔荣华去,君往修罗场。

 

转身而去之前,她的反击,是一句同样恶狠狠的话。

 

“我拿自己的命,赌你得不了天下!”


宁霜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告诉她——

 

太多的事情,其实都是故意。

 

晋王谋反,告诉如霜自己的计划,还有刻意激怒她,以至于她在他起事之前向皇帝告密……一切的一切在脑海中串联起来,全部都是别有深意的安排。

 

甚至,还有他最后在天牢见到自己时吟的那首诗。

 

想来,亦是早已料见今日。才把事情托付给自己的吧?

 

他有他的无奈。

 

不能违逆父命,必须践行当日的誓言。是以,步步为营,层层紧逼。苦心谋划直到最后起兵造反——

 

但心里,却是不情愿的。尤其是后来,射杀了飞鸢。这使他陷入深深的痛悔与自责懊恼之中,几乎无法自拔。

 

为了弥补,他将自己心爱的人送入皇宫。只是为了让自己在意的两个人,不要受到更多伤害……他知道,飞鸢留下的遗憾,会让皇帝加倍待如霜好。而这份宠爱,足够如霜从此一生无忧。

 

这是。他能给他们的最后一点补偿。

 

之后层叠逼近。起兵谋反,却留下一系列漏洞给皇帝发现——谋反是为了成全“孝”,而未遂,则保全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忠”。

 

身败名裂也好,灰飞湮灭也罢。

 

他突然剪断那根绷紧的弦。

 

潇洒地撒了手,永远走掉。

 

只余下活着的人,长久地沉浸在回忆里。

 

“如霜。”她唤她名字,“你错了。当初他给你取名如霜,其实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一句诗。”

 

最终,宁霜选择解开她唯一的一点心结。

 

其他那些心机种种,苦心安排,都不必再说了。如霜她已经不会再在意。

 

——晋王死后,如霜跪求圣上放自己出宫,从此之后便音讯全无。

 

宁霜一直以为,她大概是选择了隐居于山野,安然走完一生。却没想到,她竟在这湖心岛上寄放晋王灵位的庵堂里,断发出家。

 

她赢了那个赌局。却输掉自己一生。

 

那个人早已在她心里扎了根。

 

除非心死,不然,思念永远无法被拔除。


危冠广袖楚宫妆,独步闲庭逐夜凉。

 

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宁霜慢慢念出这首诗来。而后,沉默下去,再不说什么。

 

他最终留给她的,就是这句“清歌一曲月如霜”。

 

当年初见那夜,当那个站在月光底下婉转而歌的女子转过脸来时,他想起的,就是这首诗。而后来,当她说起自己曾叫“清歌”,于是灵光一闪,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如霜”。

 

那个“霜”字只是巧合而已。跟宁霜公主没有关系。

 

他只是觉得,那个仰望明月,与自己有着同样孤寂背影的女子。

 

远远望去,宛如冰霜。

 

宁霜更多时候像是自己的妹妹,可以亲近,宠溺,但生不出别的情意。

 

而夜飞鸢,那是不属于他的女子。“缘分”二字,强求不来。

 

只有如霜,从头到尾,陪在他荒芜的生命里,给予星星点点的温暖。

 

他当然明白她对自己的感情。也真的是爱上了她。

 

却不能说。甚至不能回应她的爱。

 

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都给不了她未来。

 

当然。也曾有过克制不住想要冲口而出的时候。

 

但那时,她却告诉他,自己不想再做替身——他没有想到她指的是宁霜,会错意,以为她说的是不再做飞鸢的替身,由此推断她已经爱上皇帝……

 

所以那些话,终究是咬碎了,咽回肚子里去。


缘灭

天渐渐亮了。

 

晨钟暮鼓。青灯黄卷。

 

还有佛堂诵经的声音。交织成宁霜眼前全部的画面。

 

没有问她现在的法号是什么。

 

她想,对于眼前的女子而言,也许那个叫“如霜”的名字,才是生命中最温暖符号。

 

走之前,宁霜站在门后,看那灰袍的女子安静地数着手串上的佛珠。

 

离她不远处,供着一个灵牌。

 

黑漆上描了银色的边,似一抹温柔的注视,永远地陪在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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