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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放蛊人和毒药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16-12-01

在云南 雷平阳 放蛊人一个识字的放蛊人,名叫崔子发,曾经写下过一本黑封皮的书。他给“蛊”所下的定义是这

在云南

雷平阳



放蛊人


一个识字的放蛊人,名叫崔子发,曾经写下过一本黑封皮的书。他给“蛊”所下的定义是这样的:“在大云江涨水的时候,选最黑的夜,把各种颜色、各种毒性的虫子,放进一个陶罐中,然后吹奏笛子,拉响二胡,调动虫子们的杀机,让它们互相撕咬、吞食——让死亡频频降临,直到陶罐中只剩下最后一只虫子,那最后的虫子就是蛊。”黑封皮的书一度是放蛊人的教科书,它还详尽地写到了毒虫的饲养、育蛊时毒虫的搭配、蛊的类型、蛊进入人体后产生的不同的功效、放蛊的技巧、放蛊的目的和意义、蛊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等等。与这本黑封皮的书同时的还有过一本中原人游历放蛊人王国的笔记。这两本书是我迄今所见的最奇特的书,在中原人的笔记中,生动地记录了我们那片山地上兴旺无比的放蛊人的诡谲的景象。在描述放蛊人顺着大云江,下行或者上溯,把蛊带向四面八方,然后把金银、仇家的头颅、布匹、盐巴、铁和女人带回来的场景时,这个中原人充满激情地采用了数据化的写作方式,从那似乎是冰冷的数据中,我读出了一种罕见的猖獗。如此阴毒的秘密的王国形态,在一排排数据之间,全是毒虫小小的表情,生或者死、权力、意志、梦想,全藏伏在数据化的毒虫的小身体里。令人惊叹的是,这本中原人的笔记,在写到毒虫的集市和王国中例行的放蛊竞赛时,表现出了天才般的写作才华。色彩、线条、点、面以及随时可能出现的杀机和施毒的形式,在此均有细致的描述,语言到位,平静得像是在绣一双献给慈父的鞋底。所写的放蛊竞赛,用到了这样一句类似于歌诗的句子:“谁让我生,我就死在他的怀里;谁让我死,我就死在她的缝隙里。”在写到竞赛中新秀辈出,失败的老放蛊人不得不服蛊自尽的场面时,书中非常客观地描述了一百个瞎子一齐拉响二胡为亡灵超度时,对二胡的声音的直观感觉,这个中原人认为,那一百个二胡就是一百双瞎子的眼睛,它们睁开了,看着那生与死的交接仪式。一百个瞎子,一个瞎子写了一章,从瞎子的头发、表情、外在的每一个器官、衣饰、小动作写起,直写到瞎子的身世及各自在集体之中所表现出来的个体的二胡声,乃至他们与泥土与放蛊的谜一般的联系。所写的竞赛人,有个人生活档案,有历次竞赛成绩统计,有具体的现实中的放蛊经历,比如在山东、在四川以蛊杀人的确切记录,可谓字字都是毒,句句都是死,但语气和字句却始终阳光灿烂、充满了欢快。对放蛊竞赛规则的如实记录,条理清楚,针对性强,条款之间互相联结但又互不瓜连遮掩,无懈可击,完全可以用来做现在的足球比赛的规程,其贯穿始终的“优胜劣汰”的至上法则,谁也玩不了假,一旦玩假,意味的就是以蛊自戕。在写到以蛊自戕时,这个中原人在全书中惟一地使用了诙谐的笔法,把那色彩绚丽的死亡写得像一种非常有趣的游戏,死的挣扎,在其笔底,似乎是在做极致的表演。但这书的最后一章,语句之间逐渐地苍白无力了,那种一直贯穿下来的写作者的忍耐力丧失殆尽了,很多地方言不由衷,甚至像“歹毒”、“阴冷”之类的词条总是频频出现。作者的灵魂不在了,代之的是无法节制的诅咒。因此我怀疑,在写作这书的最后一章时,这个中原人快要死了,并且有可能他已经被人暗中做了手脚,蛊已在他的体内发生功效了。要么是一场凄婉的情爱故事所致,要么纯粹就是因涉及到放蛊人王国中诸多秘密所致,反正那最后一章的文字,已经抛开了原有的欢快,俗尘中真实的死亡形象出现了,省略句式增加了。令人更不可思议的是,全书的最后一千字,这个中原人竟全盘丢开了放蛊人的王国,毫无起承转合,一下子就投入到了对“保定”的描写,他说保定有铺天盖地的鸟,黄昏时分,这些鸟就贴着城墙,忧郁地飞翔。他还说到保定的染布作坊,但他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描写那些颜色,而是大量地使用了修辞。在写到风吹布匹的景象时,这个中原人甚至写下了这么一句:“每一个染房,都像一百个妓女在原野上放声歌唱。”据此,我读初中时的语文老师曹水庆曾推断,这个中原人一定保定人氏。这个推断,后来得到了充分的证实,放盅学专家张子玉在我高中一年级的那年,在寡妇张雪蓉家的猪厩里发现了一切向钱看块训诫碑,碑文中详细地记录了保定人李吉在放盅人王国中的所作所为,对其放盅的是一个叫崔子发的“大臣”。李吉死后,脸色铁青,眼睛、嘴巴和手全变成了水。



毒药




我上村里小学附设初中班时的语文老师曹水庆,是一个回乡青年,因为是兔唇,私底下我们都叫他“曹豁豁”。用回乡青年当教师,本就是一种过渡性行为,我上高中后的第二年,村里的附设初中班解散了,曹老师仍旧当了农民。但曹老师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民,他从其父亲、昔日龙云家的赶马人曹云鹏那儿知道了许多放蛊方面的知识,于是就在劳作之余苦心查考放蛊人王国的踪迹,我的爷爷手中的那两本书,也就是我读过的那两本,曾被他借去重抄了一式一份。以毒杀人,在我们村庄里有着悠久的历史,但曹老师研究放蛊,还是得私底下进行,因为那时候,这一切都被定性为封建迷信,一旦被发现了,免不了又要被绑了去游斗。像我这样的人,我自觉天资聪颖,在曹老师教我的时候,连村里人都讲,我的水平,足够教曹老师这样的人。可我弄不明白的是,我感觉单从放蛊上讲,我已经可以育虫并携蛊闯天下,可我放弃了放蛊这门技艺,原因非常简单,用现代毒药杀人,手段更高明,形式也更简单直接,而曹老师却仍然对放盅吸髓有味。然而,不得不承认,我虽然对放蛊知之甚多,可对现代毒物学却一问三不知。就包括现在,为了写这篇东西,我不得不认真翻阅1996年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我希望在里面能找到“氟乙酰胺”、“苯酚”和“毒鼠强”这三个词条。很显然,我并没有找到,而且明眼人一看就知,在我自认为是毒药的这三种“毒”中,有一种根本不是毒药,它就是苯酚。苯酚无毒杀功效,甚至有一种芳香气味,可用来制作香料。可问题也就出在这儿,苯酚是好东西,可它又是如何杀死长着兔唇的曹老师一家四口的呢?曹老师自从村里的附设初中班解散回家后,一边劳作,一边研究放盅,不久就结了婚,不久就有了长着兔唇的一儿一女。但这种美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一家四口在某天中午全部死绝。曹老师的父亲曹云鹏曾是个老江湖,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免不了悲痛欲绝,老泪流空了,就站到村中的一个高地上,放开嗓门:“放蛊人,我日你妈的X;放蛊人,我日你妈的X,你不得好死!”直骂得嗓子哑了,气短了,满口都是血。曹老师的母亲也是个老江湖,年轻时是五尺道上一个客栈老板的女儿,她没叫骂,案发的当天,她将曹老少币一家人吃剩的饭菜分别取了一点,让一只鸡吃饭,让另一只鸡吃菜,然后分开来关起。结果,到晚上,吃饭的鸡就死了,她就把曹老师家的剩饭取了一些藏了起来。更奇的是,第二天早上,那只死鸡竟然不见了。可惜的是,这些细节,在公安同志开展侦破之初,并没有成为必不可少的证据。两个红卫兵出身的公安同志看了现场,先是叫卫生所的人找来了几个瓶子,将死者的肾脏和胃内容取走,然后就跑省上、跑地区,他们的目的是寻找鳝鱼毒死人的科学依据。因为报案人称,曹老师一家是在早上挖田时得了两条鳝鱼,中午炒食后,就死去的。乡间有一种说法,鳝鱼老了,就成了精,凡食者骨头都会融化,这种鳝鱼叫“化骨鳝”。两位公安同志最终在专家们那儿得到的结论是:“化骨鳝”毒死人,目前尚没有先例。有的专家甚至称,这纯粹是一派胡言。接着,两位公安同志按照曹云鹏的意思,开始明察暗访放蛊人。当时我的爷爷还健在。这个年轻时与曹云鹏一块儿走南闯北为龙云家赶马帮的人,已经因生活的艰辛而苍老得脾气怪诞、身体变形,像一部用旧了的机器,每一个部件都有了毛病,生满了锈。他总是因寒冷而颤抖不止,无论什么季节,从不扣上长衫上的扣子,总是披着,露出他那皱巴巴的胸膛,而且时刻都坐在火塘边,把火烧得很旺,双手拉开长衫,让火光直接映照着他的胸膛。爷爷的模样像只飞过雨季的大鸟,他在烘烤他那被淋湿了的翅膀。火烤烫了,就抹一把,爷爷的胸膛上遍布着红红的火斑,一围绕着一圈,与大树的年轮没什么两样。公安同志找到我的爷爷,搜走了那两本关于放蛊的书,并要我的爷爷讲出放蛊的经过来,杀人的动机是什么?是不是报复?爷爷赶马帮时早就练出了浑身的野胆子,长衫往后一甩,苍老的生命中一下子生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犹如落光了叶子的果树又逢小阳春,他问两个公安同志:“你们说什么?你们在说什么?”一副要拼命的模样。公安同志手里没具体的证据,本就带有吓唬吓唬的侥幸心理,没想到遇上的竟是一个黑煞神,也就再不僵持,转身就退出了我家的门槛。可就在爷爷气呼呼地在火塘上烤着他的胸膛的时候,脸上的怒容还没散掉,两个公安同志,带着一伙人,包括白发飘飘的曹云鹏,又冲进了我的家。一切再不需讲客套,爷爷还没反应过来,绳子就勒进了他干瘪的肉中。他们把那两本讲放蛊的书吊在爷爷的脖子上,押着爷爷在村庄里游斗。如此折腾了几天,我的爷爷仍旧死不开口。有一天,太阳很辣,爷爷被捆在少年乌鸦摔死的那棵梨树上,头低垂着,双眼结满了眼屎,嘴唇开遍了裂口。我去给爷爷送水,爷爷刚喝了几口,曹云鹏冲上来,一掌就把碗打掉了,碗砸得粉碎。爷爷双目怒睁,望着曹云鹏,呸地吐了一口浓痰。曹云鹏阴冷地笑了一下,弯下腰就把碎碗片集到一块儿,又到其他地方找来了许多碎玻璃,然后跟两个公安同志耳语了一阵,接着,就把我的爷爷从树上解下来,命令我的爷爷跪在那些锋利的碎片上。爷爷在两个公安同志的凌驾之中拼命地挣扎,并拼命地大骂:“曹云鹏,你这个杂种,我恨当初没有宰了你。”

爷爷挣扎了几十下,终还是被按了跪在那些碎片上,很快地,爷爷肉体里的血就流了出来,那些闪闪发光的碎片,曰光变成了红光。爷爷叫嚣着,那些处处是刀刃的碎片正迅速地插进他的身体,抵达他的骨头。许多围观的村庄里的人还听见了碎片进入骨肉的声音,他们中的大多数不忍再看,爷爷歇斯底里的叫嚣让他们浑身发冷,有的走开了,有的悄悄地开始流泪,也有的还嫌不够激动人心,走到爷爷的背后,使劲地压迫爷爷的肩头或者摇动爷爷的身躯,爷爷的叫嚣变成了惨叫,但他仍在公安同志的诱引下死不开口。后来,摇他身躯的手越发有力,摇动频率也越发加快,爷爷实在受不住了,就唱起了他年轻时唱的歌谣:“……云南——有个——江城——县,衙门——像猪厩;——大堂——打——板——子,——四——门——听——得——见。”爷爷反反复复地唱着这支歌谣,声音像地狱里吹来的一股凉风。我的父亲,那一个本是胆小的男人,流着泪,怒吼着,两次冲击现场,均被公安同志严肃地押回了家。父亲只好跪在堂屋里,一个人拍打着地,声嘶力竭地哭。就在父亲哭昏过去的时候,我那跪在锋利的碎片上的爷爷,也停止了歌唱,他头一歪,倒在了红彤彤的阳光里。曹云鹏说,我的爷爷是装死,冲上去就踢了一脚,可事实是,我的爷爷真的死了,脖子上吊着的那两本关于放蛊的书,被血染成了红颜色。连续多天对我的爷爷实行游斗,两个公安同志几乎忘掉了死去的曹老师一家人,任凭曹老师的母亲对尸首进行千般的呵护,恶臭还是弥漫了我们的村庄。调查放蛊人一事,因我的爷爷自绝于人民而又陷入了困境,公安同志只好请求上级部门帮忙,上级部门就到一所干校请来了放蛊学专家张子玉。张子玉对曹老师一家四口的尸体进行了认真的察看,说这与放蛊无关,明摆着是现代毒药毒死的。张子玉的话使两个公安同志非常被动,上级主管部门只好把他们调走了,重新派了两个有经验的公安同志来侦破此案。两个新来的公安同志,因陋就简,用简单的设备对提取的死者的肾脏及胃内容进行了化验,结果发现的只有苯酚,没有毒药。曹老师的母亲这时候,也才把藏下的剩饭交给了公安同志,并将死鸡失踪的事讲给了公安同志听,公安同志感觉到了线索的出现,并对现场进行了进一步的取证。把只查出苯酚的那些东西、曹老师母亲提供的剩饭及现场提取的剩饭,一起带到了省上,请有关机构做精确的化验。结果却更加地扑朔迷离,原先那两个公安同志提取的死者的肾脏和胃的内容中,除了苯酚外,还有“毒鼠强”,曹老师母亲提供的剩饭中,则查出,不仅有“毒鼠强”,还有“氟乙酰胺”,而新来的公安同志在现场提取的剩饭中,只有“毒鼠强”。三者根本合不上,可以明确的是,“毒鼠强”三者中都有,投毒致死是肯定的,可苯酚和“氟乙酰胺”又做何解释?苯酚一事倒没费什么周折,两个公安同志到卫生所调查,很快就弄清楚了。原来,案发时,那两个年轻的公安同志到卫生所要瓶子,医生就把装苯酚的瓶子给了他们,他们未做任何处理,就用了去装肾脏和胃里的内容,所盛之物,难免就染上了苯酚。对“氟乙酰胺”的调查却一度陷入绝境,曹老师的母亲在献出所藏的剩饭后,就拒绝与公安同志配合,张罗了将曹老师一家四口埋掉,便整天一声不吭,坐到大云江边,只管哭。曹云鹏去叫她,她就跟曹云鹏拼命,抱着曹云鹏直往大云江里跳,害得曹云鹏既不敢走近她,也不敢独自回村庄。埋葬我爷爷的那天,还有人看见她往大云江里丢纸钱。由此我曾推断,曹老师的母亲、曹云鹏和我的爷爷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关系。曹云鹏分明想置我爷爷于死地,而我的爷爷也曾骂曹云鹏“我恨当初没有宰了你!”曹老师的母亲,从案发时起,似平又知道其儿孙之死与放蛊无关,并且她掌握着一些证据,可她为什么又一直不站出来替我爷爷开脱,而我爷爷死了,她为何又要祭奠?更可怕的是,曹云鹏和曹老师的母亲,仿佛对兔唇儿子、兔唇孙儿孙女及曹老师的老婆之死,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悲痛,甚至他们都有着藉此泄私愤的嫌疑。随着公安同志对“氟乙酰胺”调查的深入,我的疑窦更加多起来。曹老师的母亲,在面对两个公安同志正式的审讯时,终于还是说出了“氟乙酰胺”的来历。她说,案发的当天,她做了试验后,见来负责侦破此案的两个公安同志不可靠,同时又害怕此案不了了之,为了让公安同志对此案有足够的重视,就往剩饭中再加了“氟乙酰胺”进去。由此说来,曹老师的母亲分明又对子孙之死非常的沉痛,而且希望能捉住投毒人。这与我上面的推断又不相吻合了,这个当年五尺道上客栈老板的女儿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到此,应该告诉读者的是,这个发生在三十年前的案子至今也没有侦破。去年冬天,我特意去了一趟我们乡的派出所,我的本意是去寻找那两本关于放蛊的书,书没找到,却听到了这样两个关于三十年前的那个投毒案的传说:第一个传说,说的是曹老师在苦修放蛊技艺的过程中,以身试毒,结果弄成了阳痿。其妻子就与别人有了私事,而且公开来往。曹老师自恨无力,也就认了。可后来,那个与曹老师妻子私通的男人谈了一门亲事,又甩不掉曹老师的妻子,就把“毒鼠强”掺进了曹老师一家的饭里。这个传说的主要依据是:那个与曹老师妻子私通的男人,自从公安同志进村后就下落不明了,至今也没回到我们村庄。第二个传说,说的是毒死曹老师一家人的凶手就是曹老师的母亲。这个传说找不到半点依据,只囿于猜测,而猜测的理由是:曹老师的母亲虽然与曹云鹏厮守了一生,但两人自从结婚后根本没同过床,原因是曹云鹏年轻时曾患过严重的性病,并直接导致其子孙都是兔唇。我对两种传说都不置可否,曹老师一家,乃至曹云鹏及其妻子,如今都已尸骨腐朽,这有关死者的传说,还有什么意义呢?在放蛊人建立过王国的地方,毒虫或许真的没了,可蛊必然还存在着,它无孔不入,它的粉末,它的“毒”或许谁也清除不了的。



选自诗人、作家雷平阳最近出版的散文集《在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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