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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石的风流,最终是生命的风流

 老沈阅览 2016-12-03

顽石的风流,最终是生命的风流

                     2016年12月03日         
《顽石的风流》  朱良志 著  中华书局

  解放日报首席记者 顾学文
  
  石和中国人的艺术生活有密切的联系:一片顽石,成为几案上的清供;叠石成山,成为园林营造的基石;盆景是园林艺术的微缩,也与石密切相关。
  冷硬清瘦之中,裹着的是石不容被浸染、不愿被塑造的态度。爱石,映射出数千年来中国文人的文化心理和审美态度。
  抚摩一拳顽石,如同抚摩一个千古的故事,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朱良志用一本《顽石的风流》,为人们打开石的未被驯服的世界。

  朱良志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高级研究员。长期致力于中国传统艺术的研究,尤长于中国传统哲学和艺术关系的分析,并注意从艺术中剔发中国人的人生智慧。

  荒野的艺术坦陈倔强的真实

  读书周刊:您开篇就提到,世界上没有哪个民族不爱石头的,但中国人对石的爱在世界上是非常独特的,怎么个独特法?
  朱良志:中国人有玩石的传统。唐代时爱石已经形成风气,白居易爱太湖石,他得到几片太湖石,“待之如宾友,亲之如贤哲,重之如宝玉,爱之如儿孙”。
  到了宋代风气更甚。米芾爱石是出了名的,他在涟水做官时,藏在书屋玩石不出,按察使杨次公去见他,劝他不能以石废事。米芾连取数石,一石比一石妙,在杨次公面前翻来翻去,并说:“这样的石头,我怎能不爱?”谁知,杨次公突然从米芾手上夺下一石,说着“非独公爱,我亦爱也”,便上车“逃”走了。
  苏东坡说:“园无石不秀,斋无石不雅。”石和中国人的艺术生活有密切的联系:一片顽石,成为几案上的清供;叠石成山,成为园林营造的基石;盆景是园林艺术的微缩,也与石密切相关。
  读书周刊:怎样的石头招他们爱?
  朱良志:国人有崇拜怪石的风习,怪石嶙峋,与平常蹊径不同,出人意表。谁能说清,它们是怎么来的,怎么创造的?谁能说清它们符合什么样的审美法则,像什么样的物?谁又能说清它们有什么样的用?但就是这份说不清、道不明,成为了中国文人爱石的第一要点。
  宋代典籍中对这种好怪石的风习有详细记载。比如南宋末年赵希鹄《洞天清禄集》中有《怪石辨》一节,云:“怪石小而起峰多,有岩岫耸秀嵚嵌之状,可登几案观玩,亦奇物也。”
  宋徽宗也好奇石,被认为是他真迹的《祥龙石图》中的太湖石,造型怪异,孔穴连绵,中有皱痕。
  怪石,也是一种顽石,它是无用的,也是独立不羁的。本名为《石头记》的《红楼梦》,就由一块顽石写起,是女娲补天剩下的一块无用之石。在中国人欣赏石的品性中,“顽”是一个突出的特性。唐代画家多喜画顽石,尤其是那些山林野逸之人。郑板桥说:“得美石难,得顽石尤难,由美石转入顽石更难,美于中,顽于外,藏野人之庐,不入富贵之门也。”
  读书周刊:这便是书名《顽石的风流》的由来?
  朱良志:是,一拳顽石中,藏着一个未被驯服的世界,它是荒野的艺术,所坦陈的,是一种倔强的真实。
  国人还爱石的瘦与朴。瘦是中国审美趣尚中微妙的内涵之一,尤其在文人艺术中,瘦标示的是离俗的耿介、清逸和超远之情,是耿耿独立,是凛然难犯。瘦石给艺术家带去诸多灵感。苏州留园的主人便特别推重石的清瘦之性,园中原有号称天下第一石的“瑞云峰”,高三丈余,却玲珑峭削,如今立于苏州第十中学校园内。
  古人玩石,多注意其不琢不磨的特性,这便是朴,强调的是天朴、天趣。中国绘画史上,八大山人以善画石而著称,在八大眼中,石的浑然一体、未被雕琢的特征,正好适于表现其反知识、反理性的思想。

  情感的寄托指向思想和人格

  读书周刊:怪、顽、瘦、朴,似乎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美。
  朱良志:奇形怪状的石头,外形上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丑的,确实不符合人们的一般审美原则。17世纪时,西方传教士初见中国园林的假山,认为中国人有一种畸形的审美习惯,对中国人喜欢这些“丑陋”的破石头很费解。即使在今天,不少西方学者在谈到假山时,投来的依然是质疑的目光。
  但中国文人从丑石中,伸展了对美的问题的独特理解,深层原因在于中国独特的哲学。中国哲学中的美丑观念与西方很不同。在西方传统美学中,丑作为美的反面而存在,美学研究一般将丑排除在外。而在中国美学中,丑不是美的负面概念,而是与美相对存在、从而决定美是否真实的概念。人为世界分出高下美丑,是以人的理性确定世界的意义,这并不符合世界的真性。正是在这样的哲学影响下,中国艺术中出现了“宁丑毋媚”、“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的观点,在文人画领域也出现了“宁朴毋华,宁拙毋巧;宁丑怪,毋妖好;宁荒率,毋工整”的创作倾向。
  丑石反成妍,并非是审美标准的重新矫正,而是以丑来否定人们凡常的审美标准,从而超越美丑,追求真性的表达。
  读书周刊:也就是说,人们爱石,其实不是爱它的表面形式感,而是寄寓着一种精神追求?
  朱良志:是的,比如我们刚才谈到的石之怪、顽、瘦、朴,都一一对应寄托了人们的情感追求。
  爱石之怪,是对正常的一种质疑。这不是猎奇,而是欣赏一种脱略常规、超越秩序、颠覆正统的观念,认为一切人们先行建立起的理性的秩序和标准,都不具有天然合理性,因为它是“人为”的,用这样的秩序去解释、去审美,显然有“以人律天”的意味。道禅哲学反对这样的强行解说模式,强调放弃“以人为量”的方式,而以天地秩序为秩序。爱怪石,就是要将被放逐的东西重新请回来。
  爱石之顽,是一种对无用的强调。山木有用却短命,桂树可食却易被砍伐。庄子认为,有用为伤生之道,无用为守全妙方。但无用又并非真的一无是处。美玉出自顽石,普通人好美玉而轻顽石,以其为无用,其实,无用者大用。同时,顽石还与文相对,有倔强、不屈服,不披文明外衣的意味。
  爱石之瘦,刚才其实也说到了,是重其作为独立不羁精神境界的象征。另外,中国人好瘦石,还包含着一种自怜的情绪,这一情感模式是在楚辞的影响下形成的,“惆怅乎自怜”,已然成为中国艺术的一种理想,中国艺术强调人心的安顿,自怜、自爱、自我珍摄,是对自我生命的抚慰。袁宏道有诗云:“瘦石如何比老颜,才留筋骨在人间。”瘦骨伶仃,独临寒风,其中有一份艰难、一份酸辛,所谓君子固穷,瘦中有硬,瘦中有志。
  瓣香未雕是为朴,爱石之朴,体现了华夏哲学一贯的思想。
  读书周刊:儒家好玉,《诗经》中常以玉来比喻高尚的人品,而玉恰恰是“不琢不成器”的。
  朱良志:儒家好玉,道禅好石,这是两种不同的思想指向,正好反映对秩序的不同看法,也体现出不同的人格指向。没有理性的社会是混乱的社会,缺乏礼仪的人生是粗鄙的人生。但当知识、理性、礼仪发展到与人的真实生命追求相反的程度时,就成了人的生命的负面力量。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这两种思想都有价值,相互补充,以成传统中国思想之大观。
  读书周刊:所好不同,体现思想指向和人格指向的不同;即使所好大同,比如日本和中国,同为好石之国,您在书中比较的日本枯山水和中国假山的不同之处,读来饶有趣味。
  朱良志:枯山水是日本庭院的代表,假山是中国园林的核心。二者都有一个思想源头,都来自禅宗,二者也都受到中国水墨山水的影响,有淡逸的趣味。
  但二者是不一样的。假山是园林中的一个点景,是园林空间形态的有机组成部分。在假山的周围,总是有花木相伴,有流水缠绕,幕天席地,招风际雨,成就一灵动活泼的空间。而日本枯山水更像是未完成的作品,没有花木,没有绿色,甚至有的枯山水连偶有的苔痕也省略了,只是白沙和石头的结合。
  在我看来,日本的枯山水妙在寂,中国的假山妙在活。枯山水是枯的,假山也是枯的。但中国人要在枯中见活,日本人要在枯中见寂。在中国艺术家看来,僵硬的石头中孕育着无限的生机;而在日本庭院艺术家看来,一片沙海,几块石头,就是一个寂寥的永恒。
  如果以唐代诗人韦应物“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两句诗来作比,中国假山要创造一个万物自生听的世界,日本的枯山水则要创造一个太空恒寂寥的宇宙。

  生命的态度从彼岸回到世界中

  读书周刊:您的书涉及大量的中国文人书画作品,及大量的唐诗宋词楚辞,这仅是出于论证的需要,还是另有深意?在具象的石与意象的石之间,我们该如何体味那股关联的脉息?
  朱良志:所谓顽石的风流,最终其实是人生命的风流,这样的风流落在纸绢上,便是中国水墨;落在文字里,便是人与石的对话。
  人是世界的一分子,但在知识系统中,人总喜欢站在世界的对岸看世界,世界在我的对面,是被我感知的存在物、消费的客体,或者是被我欣赏的对象,人用这样的态度看世界时,好像不在这世界中,人成了世界的控制者、决定者。
  我们应该还归于“性”,还归于“天”,由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回到共成一“天”的生命天地中。在这个世界中,一切都与我的生命相关,我们不是要把握美的知识,而是体验生命的愉悦。
  读书周刊:这便是您一贯倡导的“生命的态度”?
  朱良志:朱光潜先生在谈到审美态度时,曾以古松作比喻,说人们对待古松有三种态度:古松是什么样的松树,有多少年份了,这属于科学的态度;古松有什么样的用处,这是功利的态度;用欣赏的眼光来看待古松,这是审美的态度。
  其实,在中国美学和艺术观念中,存在着与以上三种态度都不同的第四种态度:古松在这里根本就不是审美对象,而是一个与我生命相关的宇宙。我来看古松,在山林中,在清泉旁,在月光下,在薄雾里,古松一时间“活”了起来,古松成了一个瞬间形成的意义世界的组成部分,我的“发现”使古松和我、世界成了息息相关的生命共同体。
  这第四种态度就是“生命的态度”,是一种用“活”的态度“看”世界的方式,或许“看”还容易引起与外在观察的混淆,称为一个“活”的“呈现”世界的方式也许更合适。之所以说它是“生命的态度”,是因为它的核心是将世界(包括我与外物)从对象化中解脱出来,还其生命的本然意义,在纯粹直观中创造一个独特的生命境界。这里的“态度”,又可以说是无态度,它的观照方式其实就是要去除态度。
  读书周刊:“生命的态度”显然是与西方美学不同的发展方向。
  朱良志:“生命的态度”不是为了获得美的知识,而是为了安顿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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