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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讲《红楼梦》:宝玉降生

 易可为 2016-12-04

《红楼梦》不好读。在开头的时候,更是需要细心而耐性。曹雪芹并无意于写得竟然是“从打开书第一句,就把人吸引住了”的那么“精彩”。他是采取了晋人“倒食甘蔗——渐入佳境”的笔法。有不少的读者(包括少小时的我自己在内),头一次试读《红楼梦》,第一、第二两回书不能终篇,就“手倦抛书”,昏昏欲睡了。有人心里会说:“久仰大名,今日一见,原来这般没意思!”劝君稍安勿躁,且耐些烦,“坚持”看下去。雪芹早已叮嘱我们说“细按则深有趣味”。连用一点心“细按”都不肯的,就想得到其中之味,那也太便宜了。细按,“甲戌本”作“细谙”,这个“谙”字尤为吃紧重要。

前几讲,正是为了便于开读第一回而做的“工作”,你看那头一回书,是两个部分。前面的,是“出则”——就是我说的“楔子”。后一半,才是正式书文的开端。可是你留神看他下笔就写什么?写的就是上次咱们讲过的石头下凡,宝玉降生,——在甄士隐梦中一现。

雪芹与俗笔不同。他写到此处,并不接叙那宝玉如何“十月怀胎”,如何“呱呱落地”。只刚刚一点到题,他的笔停住了,却轻轻一转,转到了士隐相识的贾雨村身上去了。这贾雨村,是全书中的非常有关系的一个人物,不用说别的,单说黛玉和宝钗两个的进京入府,都是由雨村引起的,就够分量了。不过,此刻我们却还不想多讲他,因为要赶紧“抓”那石头下凡,宝玉降生的线儿,先要讲清。可是说也奇怪,你想讲石头宝玉,竟然也没法“摆脱”这位雨村公,雪芹是“通过”他的耳朵,来“听说”石头或宝玉如何诞生落世的!

这么一来,头回的事没讲完,就得先撂下它,且讲第二回。

在这第二回书中,文字不多,却写了那贾雨村颇已经历了一番升沉起伏,来到扬州,做了林府的西宾——他是林黛玉的“业师”呢!一日,他跑到外面游山逛景,却无意中碰见了京中的“故人”,古董贩子、周瑞家的令婿冷子兴。

他们二人在酒肆一落座,贾雨村便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

今天的读者青年们,看到此句,除了“字面意义”,是不会引起什么情怀意味的。但是假使你读过清初周亮工的《书影》(亮工是雪芹曾祖父曹玺的座上嘉客,文名甚盛,指点过幼年的曹寅,对曹氏的文学事业有相当影响),就知道那时候士大夫的习气,一见面先问:“都中可有甚新闻否?”而这新闻者,原本是指京师政治气候,诸如大官要职的升迁罢黜,人事关系的动态行情等等之类。周亮工说自己家的家规若干条,头一条便是不许朋友见面问“新闻”。雪芹在此处只用开口一句话,就把这位利禄熏心、钻营奔竞的势利小人贾雨村的“精神”写得活灵活现。——而且必俟懂得了这层道理,然后才体会出雪芹在本回回末就特写有人呼唤雨村,向他传报都中已有“起复”罢退的旧员的“喜信”了,其用笔之妙,文心之密,不肯细按者自然是读不出什么“意思”、“趣味”的。

可是那个冷子兴好像有点不晓事,“不知趣”,他不答雨村的真问题,却故意“顾左右而言他”。他对“新闻”这个婉语作了“字面解释”——这样,就引到了一件“小小的异事”上来了。于是雨村这才听知了荣国府中诞生了一位公子,“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了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

作为刚启蒙的读者,我们读雪芹的小说,到这一处,早已忘了士隐做梦那一回事了,忽然又看见衔玉而生的这一句,不禁恍如梦惊,好像“电流”已曾绝断,忽又联通,爆出火花,令人心目为之豁然一亮!

副篇:衔玉而生

曹雪芹写宝玉是一个奇怪的孩子,他事事都显得与众不同,一出世时口中就衔下一块玉来,这个构思尤为奇特。作者从哪里得来的这种想象的线索呢?

由于这很不好找,有人就向外国作品中去寻,说雪芹于此乃是从西方文学那儿借来的。我看不一定。我不反对说因清代早有中西文化交流而予雪芹以某些西方事物知识方面的影响,但我不赞成说雪芹的小说的文学素质中含有西方舶来成分。

衔玉而生的构思来源在哪里?仍然要从我国自己的民间通俗文学里去跟寻。雪芹之前那段时期,小说极盛,可惜在清代多次禁毁之下,所馀已经无几,这对研究《红楼梦》与其他小说的渊源关系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和损失。但是如果细心,仍然不时可以获得一点意外的“隙缝之光”。

我以为,大约《梼杌闲评》,就曾给了雪芹以相当的启示。这部小说是专写明末魏忠贤、客氏二人窃权乱政的丑秽历史,——这类“时事小说”(和剧本),当时十分风行。(就连《桃花扇》,作时离南明倾覆才多久?其“时事性”也是很强的,此例可以帮助今人想象。)《闲评》所写的客氏,乃是一位“奉圣夫人”,即皇帝乳保。魏忠贤是一个太监,即宫中奴仆。这已给了雪芹以某种感触(因他自己的家世正是宫中乳保奴仆的一种身份)。而《闲评》又名《明珠缘》,它开头就从大禹治水、锁住水怪“支祁连”的故事引起,正有此像雪芹从女娲补天的故事引起一样。此书女主角客印月,是一条赤蛇衔珠而投胎幻化以成的。还有许多蛛丝马迹都显示了两部小说的渊源影响关系。有人说,《梼杌闲评》和《明珠缘》两个名字,正好说明了此书由两种因素构成:一是史实,一是爱情,因此这部野史既是讲史小说,又是言情小说。这一点大约也给了曹雪芹以若干启示。据研究者考察,《闲评》刊刻于康、雍年间,正是雪芹少年时得见的小说之一。这个话题细讲即逸出题外,在此不过以极粗略的方法一提,读者也宜善于领会这些小说文学史上的种种来龙去脉——仅仅这一例,也可以说明,大可不必向西方去寻求什么衔玉的“启示”了。

本文摘自《红楼小讲》(插图典藏本),周汝昌著,中华书局201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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