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问了许多同学,读书出来进城了同学朋友中,还记得苦恶鸟的人并不多。毕业于复旦大学精研吴语的前黄中学学弟陶丰,也对我说的这种水鸟表示无印象,他干脆帮我发了许多水鸟的图片和叫声过来,让我辨认,我挑了张名为“上海野鸟”的图片,告诉他,我记忆中的“苦喔”鸟与此类似。 过了一会,陶丰发我微信,告诉我,我说的大概是这种叫白胸苦恶鸟的鸟,它的鸣叫声音似“kue,kue,kue”,故称“姑恶鸟”或“苦恶鸟”。陶丰还发来了苦恶鸟的声音。 对,就是它了!我一看陶丰给我发的鸟名,以及听了发过来的鸟鸣声,我非常兴奋。 我跟陶丰开玩笑说,估计编列这个苦恶鸟词条的,大概是我们吴语地区的人,我阳湖方言唤这鸟为“苦喔”,与学名“苦恶”,在吴方言中是一模一样的发音啊。 无论是方言中的“苦喔”,还是学名“苦恶”,一个“苦”字,已经把这种鸟的命运写照出来,其名也是取其形音之意。 其形,苦恶鸟白胸灰背,灰色,本身就是沉重之色。其幼鸟通体色黑,色如乌鸦,因常在水边生活,耷拉披散着黑羽,类似落汤鸡般不堪,一看就是苦命娃。此其苦一。 苦恶鸟鸟鸣时,其声即为“苦喔苦喔”,发情期繁殖期彻夜鸣叫,单调重复,显着急迫。而暮春初夏雨后傍晚,河塘边苦恶鸟的“苦喔”声,则拖长了音调,充满着凄惨悲切,听得人头皮发紧,身上发麻,内心有惊,勾起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来,恨不得立马操起一把鱼叉,到河边找到它一把把它叉了。 小时候长辈谆谆教导我们,即便生活不好,也不能说自己过得不好,这会真的过不好,老说不好,说多了,好日子也过坏了。苦恶鸟天天叫嚷着“苦喔苦喔”的,命能不苦么!此其苦二。 其实古典文献里,对于苦恶鸟有许多记载。旧说苦恶鸟叫声似“姑恶”,故也名“姑恶鸟”。宋民间有姑恶鸟乃遣妇所化之说。是婆媳关系不佳的象征。 苏东坡谪居黄州时,作《五禽言》,最后一首即写到姑恶鸟: “姑恶姑恶, 姑不恶,妾命薄。 君不见东海孝妇死作三年乾, 不如广汉庞姑去却还。” 东坡自注:“姑恶,水鸟也。俗云妇以姑虐死,故其声云。”但苏诗只言妇命薄。 陆游有诗《夏夜舟中闻水鸟声甚哀若曰姑恶感而作》亦云: “君听姑恶声,无乃遣妇魂。” 陆游耳中,姑恶鸟鸣虽哀,但他却没有从姑恶鸟鸣中听到被休的前妻唐琬的抱怨,大约也有围护尊长之意吧。 但另一个宋人邵定所作诗《姑恶》,却是很直白的说做儿媳妇的不是: “姑恶,姑恶。 姑不恶,新妇恶。 不闻姑声骂妇错,但闻妇声数姑虐。 汝夫汝夫汝所严,汝姑又知天之天。 高高在上胡可言,纵有可言当自冤。 以天感天天自还,姜归愈敬姑复怜。 胡愤而死鱼龙渊,至今谇语春风前。 姑恶鸟,家私休与外人道。 道与外人人转疑,去归何尝说姑好。” 到清人龚自珍时,则有洗刷之意了,他在《金侍御妻诔》写道: “鸟名姑恶,谁当雪之?蔌名慈姑,又谁植之?” 说姑不好,传统时代,乃不孝之言,自是不当,所以有苦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但无论是姑恶还是妇恶,说来道去,还是一个苦字。 原来关于苦恶鸟有如此的掌故,只能怪自己学识不足。 不过,虽然这些学识不足,我的祖母也没给我讲过这样的传说,但对于苦恶鸟的生活习性,我还算是比较熟悉。多少可以聊以自慰。 我所知道苦恶鸟,以昆虫、小型水生动物以及植物种子为食;白天常躲在芦苇或水草中,多在清晨、黄昏、夜间和雨天活动;通常是在芦苇水草中沉默潜行,或蹲在河边的杨树桩上;亦能游泳,但水性一般;能飞,却不善飞,飞不快也飞不远,迫不得已也会扑楞着翅膀飞个一段;它的腿稍长,走路却是鸟类中稍有的轻快敏捷,颇有铁掌水上飘的感觉。 苦恶鸟平素叫声清脆而快,但暮春初夏的雨后或傍晚,其声甚哀。 苦恶鸟性机警,极不易被捕捉,通常人们在河边听它苦喔苦喔地叫唤,近在咫尺,却很难找到它。而它一发现人,迅速钻入水草茭白或芦苇中,无从寻觅,我多少次曾端着鱼叉想去叉苦恶鸟,从来没有抓到过成年苦恶。至于幼鸟,倒是经常能逮到。但即使是幼年苦恶,虽然通体色黑,但体型算很大了。 苦恶鸟做窝,喜欢用芦苇、茭白、昌蒲或稻叶缠成,巢内垫有细草、植物纤维及羽毛等,呈浅盘状或杯状,鸟蛋比其他鸟蛋要大许多,椭圆形,白色麻点,或者淡黄色,我们小时候掏过不少苦恶蛋,抓过不少小苦恶。 我后来想,故乡的苦恶鸟并不多,是不是因为我们掏蛋抄了它窝的缘故,还是蟒蛇把它们吞了的缘故?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现在故乡还有没有“苦喔苦喔”的鸟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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