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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星座】杨凤喜丨玄关

 松溪涛云 2016-12-05
父亲从乡下来。他在我们家住了九天。冬天,暖气不太好。我们租的房子只有两个卧室。父亲来的前一天,丽莎确定怀孕了。她和我闹别扭。她说我们还不具备生孩子的条件。

父亲很少出门,他总是钻在阴面的卧室里看一本老皇历。他还从乡下带来一本天主教的宣传册,其实他最多认识五十个汉字。丽莎不在家的时候,他会到阳台上抽一支烟。他一边抽烟,一边挥舞着胳膊向窗外驱赶烟雾,那样子是有点滑稽了。我劝他到楼下晒晒太阳,或者到小区门口看看那帮老头子们下棋,他果然去了。他出了楼门后走得很谨慎,像是担心踩坏脚下的落叶。他一只手扶着腰,突然把光头举起来,我缩到了窗帘后边。父亲63岁,看起来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出事的那天是个礼拜天,我以为父亲又到小区门口看下棋去了。吃午饭的时候丽莎就阴着脸,父亲出门后她抽泣起来。她说我们怎么办?我们的孩子?如果我说生下来也没关系,她肯定会发脾气。我了解她,了解她一系列的理论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她烦躁的时候会追诉我的种种劣迹,包括谈恋爱的时候。她喜欢拿玻璃器皿撒气,也许是因为透明。她在餐桌的一个角上把我的茶杯砸碎了。

下午四点多,我就接到了电话。我和丽莎赶过去,在两公里外的城市快速路上,父亲躺在血泊中,半个身体探到一辆越野车的底下。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正在作业的修理工。我没有看到他的脑袋。司机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出事以后吓得逃掉了,报警电话和急救电话都是路人打的。父亲身边掉着一个小本子,上边有我的住址和电话,是我担心他找不到家特意为他准备的。丽莎搂着我的脖子说,亲爱的,你一定要坚强,我们还有好多事情需要处理呢。她拧着眉头,嘴角的肌肉机械地抽搐,努力想哭出来。我果真没有掉眼泪。

父亲被安置到了殡仪馆。接下来的事故处理,一直由肇事者的父亲与我们接洽。那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谢顶男人,丽莎托人查了查,他确实是木器厂的下岗职工。肇事的越野车是他儿子和同学借的。谢顶男人耷拉着脑袋,一直用嘶哑局促的声音向我们道歉。丽莎揪着他的衣领说,我们的父亲被你儿子撞死了,肇事逃逸,说声对不起就可以解决问题吗?那是在交警队,谢顶男人被丽莎逼到了死角,丽莎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一度让调解工作中断。主持调解的余警官很有经验,他分头做我们的思想工作,一周以后总算达成了赔偿的意向。对方和保险公司的赔偿金加在一起,我们可以得到七十三万。丽莎还嫌少,余警官说,对方把房子都抵押出去了,祸是他儿子闯的,如果他一分钱不赔,就算他儿子判了刑你们又能得到什么呢?丽莎没有再坚持,我在谅解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父亲的遗体火化以后,我把他送回了二百里外的老家。临行前整理父亲的遗物,我发现那本天主教的宣传册里夹着一张老家医院的诊断书。看过以后我重新把它夹进去,与其它东西一起装进了那只旅行包。父亲来的时候就杠着这只旅行包,鼓鼓囊囊,现在却装不满。我想起来父亲来的时候还给我们带着一大包花生,那是他亲手种的。我把包着红布的骨灰盒装进去,刚好把旅行包塞满了。已经是腊月二十,寒风凛冽,车窗外灰蒙蒙的,我拎着父亲回家。最近几年,父亲总是在腊月二十二,也就是小年的前一天才会赶过来和我们团聚。他来也就省得我们回去了。但他今年来得早了些,我并没有在意。现在还不到小年,我要把他送回去了。

我在老家总共待了六天。有亲戚朋友帮忙,父亲的后事还算办得顺利。父亲和母亲合葬在一起,我在坟前为他们立了一块碑。母亲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我还记得她的生日,父亲的生日却是在堂叔的帮助下才想起来。我在冰冷的墓碑前磕了三个头,把父亲的生日输进了手机。

回来就要过年了。丽莎温柔而又体贴,她怕我伤心。她安慰我说,人死不能复生,如果父亲活着,他也不希望我们伤心的。腊月二十九,他拉着我到购物中心买了一身西服。她置办了许多年货。今年来不及了,明天过年的时候可以到我家去,她说。或者把我爸妈接过来,那样热闹,她说。她瞅了我一眼,把一条艳红的丝巾递还给售货员。晚上,她让我摸一摸她的肚子。她抓住我的手放上去,我抖了一下。你怕什么?她让我的手掌在小腹上缓缓移动。再过八个月,秋风送爽的时候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正月初七,上班的第一天,午饭后丽莎拉着我去看房子。其实买房子也不急,她说,关键是房价很可能涨起来,专家说肯定会反弹的。她前期已经做了好些准备,我们去了锦绣家园,欧风丽景,德国小镇,鸿运世家。无论看房子还是谈房价,她都很在行。她甚至让伶牙俐齿的售楼小姐张口结舌。她总是征求我的意见,我说,你就全全决定吧。她说,这可是大事情,一家三口的事情,买不好怕你将来埋怨我。我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现在,我们已经是三口之家。

正月一过,买房子的事尘埃落定。丽莎选中的是福泰花园的现房,两居室,九十平米,主卧和次卧都在阳面。已经相当不错了,丽莎说,唯一不满意的地方是卫生间没有窗子。另外,小区的名字老土。我们走进将要属于自己的房子内,丽莎沿着墙壁仔细地查验。她进了主卧,然后是次卧,然后是卫生间,厨房,阳台。她勾回来两根手指在墙上敲。她戴着平时不用的近视镜,还在小区门口的地摊上买了一把放大镜。嗨,她冲不耐烦的售楼小姐喊,墙角怎么会有一条裂缝,小姐你知道沙浆中水泥和沙子的比例吗?尽管她如此挑剔,房子还是买下来了。

交钱的时候,丽莎带着那张银行卡。父亲的赔偿金都在卡里。她计划在银行转账,但跨行需要花一笔手续费。她给售楼部打电话抱怨,为什么不能多开几个账户呢?她决定用现金支付。我站在她身后,望着5号窗口漂亮的女营业员给她取钱。营业员穿着天蓝色的衬衣,打着领结,面无表情,熟练地操作。她把一沓百元大钞拆开,放进验钞机,然后便响起鼓掌般热烈急促的声音。一张张百元大钞验明正身,前赴后继地跑到另一端团聚去了。看好了,营业员说,一万,她从验钞机上取下钱,在柜台上磕了两下,将白纸条飞快地缠绕上去。她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百元大钞砌墙一样一层一层长起来,遮蔽了我的视线。

我从来没有面对过这么多现金,这么多的百元大钞。丽莎带着一只旅行包,与父亲用的那只一模一样。那还是在三年前,我和丽莎跟团到海南旅游,两只包都是旅行社发的。老公,抱紧它!银行的玻璃自动门打开,丽莎吩咐我,她的声音脉搏一样一跳一跳的,像憋着一股劲。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状况,两只手握成了拳头。一个戴着墨镜的胖男人迎面走来,她一个健步挡到了我的前面。这时候,恐怕任何人在她眼里都是抢劫犯吧。

来到售楼部,丽莎又开始发脾气。她从我怀里夺过旅行包,像扔炸药包一样砸到了桌面上。咚的一声,旅行包似乎蹦了一下,缓慢地塌陷下去。丽莎双手叉腰,为账号的事吼叫着,然后监督着两个小伙子数钱。一沓一沓的百元大钞又被拆开,放上了验钞机,鼓掌般热烈急促的声音不停地重复着。这一次我离得更近,中间没有隔着玻璃橱窗。我望着验钞机上的百元大钞日子一样拼命奔跑,它们是投奔死亡吗?我的眼前又浮现出父亲葬礼上飘洒着的冥币。那可不光是百元大钞,最大的面额高达十亿。即便如此,父亲的葬礼还是显得简单了些,甚至有点滑稽了。乡下人活着的时候再寒酸,死后也会被人抬着,享受众星捧月的古老仪俗。但父亲不是。父亲客死在异乡,客死在遥远的城市。父亲的身体化成了灰,我捧着他走向墓地,他的灵魂跟随我回来了吗?西北风呼啸着,山坡上的枯草浪花一样翻卷,不清楚是在嘲笑还是在惋惜和感叹。

既然拿到了房门钥匙,接下来便是紧锣密鼓的装修。丽莎说,我们要抓紧,早一天装修好,我们的孩子就可以早一天住上新房。她白天跑家装公司,先后跑了十六家,两只脚都跑肿了。晚上她一边泡脚,一边在电脑上查资料。她不小心把脚盆蹬翻了,屋子里到处都是她的洗脚水。她终于拿出了装修方案,家装公司也敲定了,然后冲我抱怨说,你不能总是这样消沉,我怀着我们的孩子呢,累坏了怎么办?我不吭声,她又说,你是不是因为我没有陪你回老家对我有意见?我真想回去,可一个怀孕的女人是不应该参加葬礼的。我还是不吭声,她叹了一口气。这是父亲去世以后她第一次叹气。我怀着我们的孩子呢,她又说,装修的时候你去当监工!

装修公司提供了一张类似于旅行日程单的东西,看起来倒是一目了然。第一步是墙体的拆改。按照丽莎的设计,卫生间的门要换个方向。原来的门堵起来,另一边需要拆墙。第一天去了两个装修工,他们都是彪形大汉。他们先用电钻在墙上打眼。钻头找准砖缝,在刺耳的声音中不依不饶地掘进。担心损坏工具,他们在墙眼里喷了水,类似于血浆的浓稠液体在电钻的旋转中喷涌出来,血道子在下边的墙面上挂成了血帘。然后他们用锤子敲,不停地敲,一块破损的砖飞到我的脚下。然后他们换了锤子。他们使用的锤子像春晚小品里黄宏使用的锤子那么大。咚的一声,墙在颤,整幢楼,整个世界都在颤。咚的一声,豁口处有砖头和水泥的碎粒掉下来,晃动的墙面上泛起一片白光。咚的一声,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我感觉肚子里的某个部件急速地跌落。然后它又弹起来,然后又沉下去,蹦极一般,牵扯着它的是一根血肉模糊的绳子。拆改完墙,要对水电管道重新布局。换了两个装修工,他们的工具也变成了切割机。他们在墙面上画了线,抱着切割机,锋利的齿轮切开墙面后一直向前旋转。切完一道后又切一道,然后用锤子和錾子把两条线中间的水泥和砖头敲下来。那道斑驳的,还在延伸的伤痕看起来再难缝合。我听到自己呼哧呼哧地喘,肚皮紧绷绷地痒,似要撕裂。我感觉身上的某一根血管被切断了。我蹲下去咳嗽,头顶上弥漫着刺鼻的粉尘,火星子时隐时现。我跑到了屋外,怦的一声,屋门被楼道里强大的气流推搡回去。

晚上施工结束后,丽莎会过来验收一下。她终究还是对我不放心。第六天,她又发脾气了。我肚子里怀着我们的孩子呢,她说。我本来不想生气,她说,可你这监工怎么当的?也不是南水北调工程,电线槽子需要这么宽吗?你再看看给热水器的阀门留的这两个眼,它们一样高吗?你的眼睛就怎么长的?谈恋爱的时候你就这样敷衍了事……丽莎喋喋不休,我本来想迁就她,没有能忍住。我说那你来监工呀,你以为我喜欢干这种龌龊事?我几乎是在吼叫,她吃惊地望着我。她说龌龊?你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她的眼眶里转出来泪珠子。你给我说清楚,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已经忍了你很久了!说着她的眼泪就流出来。我站在一堆建筑垃圾旁,听到了她哭的回声。第一次来看房子我就注意到了这种空洞的回声,像是声音的影子。像是另一个看不见的人在墙的另一面应答或者呼唤。

丽莎的眼睛哭肿了。我一直沉默着,后来她反倒安慰我。我知道你心里难爱,她说。谁的父亲去世了也会难受,她说,问题是我们要把日子好好过下去,这就是生活。她还在抽泣。她又抓住了我的手,放到她小腹上。你摸一摸,她说,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一直在动,我昨天晚上梦到小家伙叫我妈妈了!她抓着我的手掌在小腹上移动,我努力抽回来。她突然间发出了骇人的尖叫。

医生说,问题不算严重,但丽莎还是需要保胎的。丽莎吓坏了,她说都是让我给气的。她想骂我,又不敢骂,我陪着她住进医院。她主要是打针,输液,卧床静养和观察。稳定几天后医生说我可以推着她到后院里晒晒太阳。春天来了,草地绿了,院子里有迎春花,太阳暖融融的。你这几天表现不错,丽莎说,将来要好好伺候我坐月子。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到处都是晒太阳的病人。如果时间能停下来,我们就这样在阳光下陪伴也是很幸福的,她扭头和我笑,这一刻她确实很妩媚。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她问我,我说随便吧。条件允许的话我要再生一个,她说。我们在另一辆手推车前停下来,一个老太太推着一个老头,老头摇着手指和丽莎打招呼。他的头发快掉光了,满脸老人斑,有八九十岁了吧。不要紧吧,老头说,老太太探身帮他揩了一下鼻涕。我可没有病,丽莎赶紧解释。是孩子,我们的孩子没事的,她摸着肚子笑了。那你住在妇产科吧,老头也笑。我住在九楼,他朝住院部那边指,丽莎沉下了脸。老太太说,死老头子,这也是显摆的吗?老太太冲丽莎笑,丽莎摸着我的胳膊说,我们回去吧,天太热了。我便把她推回去。妇产科就在一楼,婴儿的哭声此起彼复,两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在楼道里散步。真是个神经病,丽莎骂那个老头,没什么问题的话过两天咱们回家吧。我说好,回家。我把她送回房间,上完厕所后去了一趟九楼。九楼是肿瘤科,我是从楼梯走上去的。我在楼梯的转弯处听到有人哭,或者耳朵又出问题了。两个中年男人站在楼梯口抽烟,一看就是乡下人的打扮和做派。他们在商量要不要做手术,我听出来了。但我没有听清楚住院的是他们的父亲还是母亲。我停下来,他们狐疑地望着我。我转身往下跑,零乱的脚步踩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丽莎问我,你跑哪儿去了,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其实我已经擦过了汗。我冲丽莎笑,她也狐疑地望着我。是不是在产科遇到初恋女友了?她和我开玩笑,我没有回应。生孩子的时候咱们还来这家医院吧,多少算个纪念。她把毛巾递给我,我捂到了脸上。

丽莎出院以后,装修又开始继续。她吸取了经验和教训,只是吩咐我,提醒我,为了我们的孩子她不想再生气。该动木工了,这一次来了四个男人,他们把一台笨重的电锯抬到了新房里,各种板材被锋利的齿轮一一肢解,嘶鸣声振动着锯末和污浊的空气,大小不一的钉子被射枪怦怦怦地射进木板,不清楚他们会不会在规定的时间内干完。我每天到新房两次。我觉得应该负责一些,以免丽莎不高兴。射枪把钉子射歪了,我要求拔出来再来一次。镶到电视墙上的木板出现了一指宽的缝隙,我要求重新对接。一位姓武的师傅说,大哥你也太认真了,其实这些都无关紧要,腻子会把它抹平,油漆工下一步会把一切都打理好。我听从他们的意见,好在丽莎几天都没有过来。晚上收了工,师傅们走后我把锯末扫到墙角,越扫越多,直到看起来像一座坟墓。天色暗下来,我没有开灯,坐在锯末上抽烟,经历了一整天的喧嚣后房间内如此安静。烟雾在暗色里隐隐约约地飘散,我恍惚看到了阳台上的父亲。我躺到锯末上,身体缓缓地沉陷。好些年了,父亲仿佛一直就是个若有若无的存在。除了过年的团聚,我很少和他联系。他总是沉默着,即便回老家去,除了几句客套话,我不知道和他说什么。我更不知道他糊里糊涂地想些什么。父亲虽然把我培养成了文化人,但他没文化。我确信我们父子间没有矛盾,没有隔阂,好像又有着巨大的矛盾和隔阂。我忽略了这种隔阂,好些时候把父亲也忽略了。好些时候我更像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卫生间响起了滴水声,新房内异常安静。我咳嗽了一声,或许是因为哽咽,然后我听到了另一声空洞的,甚至苍茫的咳嗽声。父亲的肺恐怕早就出问题了,但他还在抽烟。他站在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把烟雾赶到窗外。那样一种状态,他肯定抽不出烟的味道。我坐起来,突然想喊一声爹,这个称谓已经变得陌生了。爹——我努力喊出来,却什么也没有听到。父亲的葬礼上也是这样,我想喊出来,我想哭,但我一滴泪都没有流出来,泪腺仿佛已经枯竭。我掐灭了烟蒂,屋子里黑沉沉的,对面的楼上倒是闪耀着灯火。我还是想喊出来,真想喊出来,那种苍茫空洞的声音也许就是父亲的应答。我听到手机在响,刚才我把它放到电锯上,锋利的齿轮旁跳跃起鬼火一样的幽光。丽莎说,亲爱的,还没有收工吗,我们娘俩等你回来吃饭。

事实上,丽莎还是对我不放心。木工结束以后,他来验收了,这就像忽略了平时的摸底考试而把重点放在一锤定音的大考上。这么说,我这个监工的作用接近于多余。但丽莎学会了不生气。她仔细地审验,一条一条记下来。她有合同,直接和装修公司的老板谈判去了。这个不行,她说。这个也不行,她说。这个更不行,她说,尤其是玄关,太不像话了。她怕我伤自尊,晚上又安慰我。老公,其实你的作用还是很大的,起码没有出现大的纰漏,她说。老公你知道吗,好些装修工心理不平衡,他们买不起房子,偷偷摸摸搞破坏,事后发现就迟了,她说,更像是警示我。然后她就给我讲起了玄关。玄关对于整个装修实在是太重要了,它就像一个人的门脸,有谁能不注重自己的门脸呢?

之前我还不知道玄关,还以为玄关是某一个网络游戏里的专属名词呢。丽莎说,玄关本来指的是佛教的入道之门,不清楚怎么回事,后来人们就把房子一进门那块地方叫做玄关了。它可是开门后的第一道风景,是乐曲的前奏,故事的序幕,总之是一个家庭的品质与品位一下子就传达出去了。她讲得很严重,好像我们的房子里装满了故事。因为装修工的“粗制滥造”,她把玄关的设计方案临时进行了调整。她要求把卫生间那面墙的墙根削进去三厘米。别看是三厘米,她说,摆上鞋柜后效果绝对不一样。她要求吊顶体现一种江南水乡的灵秀与通透,以便与玻璃屏风形成呼应。她要求换两个装修工返工,但不同意加钱。回家的路上她和我说,老公你放心,看起来我和他们吵得很凶,但我不生气,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坚决不生气。她挽着我向前走,肚子还没有显出来,准妈妈的姿态却已经拿捏出来了。老公,你还是要盯紧点,她说,为了我们的孩子。

但我不想盯紧点。我不想去监工,不想面对那些锋利的工具和粗暴的操作。丽莎在睡梦中发出了笑声,她八成又梦到了我们的孩子,而我梦到的是自己的父亲。父亲在烟雾中影影绰绰向我走来,他在哭,或者在笑。他的光头上顶着一片枯黄的落叶。他站在门外左顾右盼,化成一缕青烟。第二天早晨丽莎醒来后我和她商量,既然法院今天对肇事者进行审判,我还是过去一趟吧。丽莎说,民事赔偿已经了结了,不是说好不去了吗?我不吭声,她又说,我是怕你伤心,怕你见了肇事者情绪激动。我不吭声,她又说,过去谴责一下那个无良的大学生也好,顺便连他父亲也谴责一下。

我来到法院门口后并没有进去。马路对面有一条巷子,巷口修理自行车的老头摆着棋摊,聚拢了不少人气。后来我也走过去看,一群撅着屁股的老头遮挡着视线。下棋的一个老头和一个旁观的老头争吵起来,我想起来小时候父亲曾给我讲过观棋不语的道理。父亲唯一的爱好就是下棋,也只有下棋的时候才会多几句嘴。他的道理是,作为旁观者是没有资格指手划脚,说三道四的。我回忆起父亲说话时候的神态,那时候他还年轻。他几乎在眨眼间老下来,话越来越少了。这么多年了,我很少和他坐下来说说话,那分明是一件尴尬的事情。这么多年了,我好像很少和谁推心置腹,好像是生活中的一个旁观者。吵闹声很快平息下来,然后是漫长的静寞,我仿佛听到了时间流淌的声音。我往马路对面看,法院腥红的大门上爬满了蜘蛛一样的圆钉,如一堆锋利的眼睛注视着我。其实我真想到庭审现场去看看那个肇事者。如果他速度稍稍慢一些,父亲决不会倒在他的车轮下。就算父亲查出来不治之症又怎么样,他同样是肇事者,同样是杀人犯,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他可以因此减轻罪责。我好像冲动了,就像丽莎说的那样,谴责一下那个无良大学生和他的父亲有什么不好呢?我往马路对面走,车流如梭,没有哪一辆肯在斑马线前放缓速度,除非我冲上去。我听到了刺耳的刹车声,面前泛起一片血光。

中午回家后丽莎说,老公,打电话你怎么不接,我一直在操心你。我不吭声,她又说,事情总算有个了结了。她准备了几道菜,我没有食欲。她又搂着我,后来还是仍不住说起了玄关。她和我商量,想把将来的玻璃屏风改成实木镂空的。主要是为了孩子,她说,万一地震呢,我是担心玻璃会碎。我表示同意,她笑了。老公,上午装修公司没有把人派过去,经理说下午一准有人去,吃了饭你过去看看吧。

我便去了。我一路走过去,漫天的柳絮在面前缠绕。我没有想到打开房门后会看到肇事者的父亲,那个谢顶的六十来岁的男人。他蹲着,穿着笨重的蓝色工装,正在用錾子和锤子对付着墙面。丽莎要求将这面墙的下边削进去三厘米。他抬头冲我笑,一缕花白的长头发从后脑勺耷拉到耳边,然后他的神情凝固了。是你?他说。他面对着墙缓缓地站起来,身体向前倾,一只手扶着腰。我确认他的身份后有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上午他肯定到法院了,我没有在法庭上与他会面,却在自己家里与他不期而遇,这也算人生中一种必然的相遇吗?我下意识地往后退,又觉得不应该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只手里还拎着锤子。他把另一只手抬起来,又放下。这块叫玄关的地方如此逼仄,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一米。对不起,他说,我没有想到,这是你的新房。他弯下腰把锤子谨慎地立在墙角,扭过身又冲我笑。他笑得如此别扭,吃力。对不起,真的是对不起,他说。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嘶哑,局促,分明在讨好我。他好像瘦了,或者是身上的工装太过于肥大。对不起,真的是对不起,他说,那个小畜牲,他借同学家的车是到车站接他的女朋友。他和他的女朋友吹了。他妈现在还病着。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没有想到这是你的新房。我和装修公司说一下,我不会要你的工钱,或者我领到工钱后退给你……他垂下头,断断续续地喃喃着,接近于自言自语。他的样子像一个精神病患者。我还是不吭声,他终于蹲下去,又开始对付那面墙。他用锤子敲了两下錾子,又把头抬起来。这时候我看到他塌陷的眼眶里储满了泪。对不起,他又说,那个畜牲,他不光毁了别人,他把自己也毁掉了……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嘶哑破败的哭声在房子里盘旋。于是房子也哭起来,尽管我知道那是墙壁的回音。我站在这个叫做玄关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这个痛哭流涕的父亲。我真想劝劝他,但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一瞬间,我产生了上前拥抱他的冲动。他又开始用锤子和錾子敲打墙面,一边哭一边敲打。现在,他也许是在为他的孩子哭。现在,我的孩子正在他妈妈肚子里茁壮成长,他是个男孩吗?等他长大后他肯定会问到他的爷爷。某一天酒后失言,我也许会告诉他,这栋房子是他爷爷留下的,这栋房子就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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