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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若不吃宵夜,一天总像没过完

 昵称31728201 2016-12-05

《无非求碗热汤喝》里的。



《红楼梦》里妙品无数,但最让我有感觉的吃食,是这样的:

元宵夜,老太太先说“寒浸浸的”,于是移进了暖阁,后来又说“夜长,有些饿了”,凤姐回说,有鸭子肉粥。老太太说不要,要吃清淡的,罢了。

“鸭子肉粥”这四字,我刻骨铭心的难忘。

想想啊:又是元宵夜,又“寒浸浸”作前缀。这时吃鸭子肉粥别有妙处:虽然鸭子肉粥是凉补的,但鸭肉能熬化到粥里,火功极到家了,可见酥烂浓郁、温厚怡人。跟寒浸浸一对照,看着都让人心里暖和起来。


春夏之宵夜与秋冬之宵夜,大不相同。我以前去过次广州,晚上光脚穿人字拖去吃肠粉烧鹅时,不觉想到《胭脂扣》里万梓良吃宵夜,遭遇女鬼梅艳芳。或者是受了这场景影响,广东小吃味道之细罕有其匹,但没有秋冬天吃饭,那种“吃出汗来”的亢奋。

回程在苏州,时已秋转冬,天气沁凉。晚上穿单衣找到个兼卖烤串的羊肉汤店,边抱怨天气凉得快边要了个葱段覆盖萝卜和羊肉的沙锅,一锅下去,觉得全身滚烫,寒意全都化作白气,冒到一佛升天。立时觉得:

“嗯,宵夜的感觉回来了”。


江南夏天宵夜,一般取其清爽利口,譬如各类河海鲜螺蛳之类,可以拿来下冰糖黄酒;秋冬宵夜,就得风格豪放些。本来嘛,吃宵夜是极私密的事。到黑灯瞎火时,白天还精算着“吃一口肉等于多少脂肪等于多少分钟慢跑”的心绪,早被午夜时分连馋带饿给驱散,变成了“老子就放纵一回了怎么地”。所以,宵夜比三顿正餐要家常市井得多。秋冬夜半清冷,又“寒浸浸的”,不要鹅掌鸭信这些嚼着有滋味的,顶好是鸭子肉粥这类温厚浓味。

既温且饱,才是冬天宵夜的王道。


秋冬吃宵夜,气氛很重要。《骆驼祥子》里写北京小酒馆,外间黑夜北风凛冽,房里喝酒,吃烙饼,喧嚷,末了祥子给买了几个羊肉包,看得我垂涎。

以前上海街头,常有到处游击的小炒摊,隔百米远都是一片辣椒、油、锅铲噼里啪啦的爆炸声。炒粉炒饭,宫保鸡丁之类家常菜,夜半溜达的无聊宅男、民工、小区打麻将打累了的大叔吃得乒乒乓乓。味道寻常,但油香重热气足,能勾引方圆一里那些午夜清澈见底的胃。

在冬天的北京,我吃到过东北馆子,豆腐皮、酱、大葱齐上,卷着吃奇香无比,但略嫌生冷。另叫一份猪肉粉条,容器巨大如脸盆,热气腾腾,端的是好威风。白云氤氲下,气为之夺,没吃呢,已经觉得被这宵夜的气势给撑饱了。当然,冬天夜幕下最刺激的,还是烤串大军:轰轰烈烈,火光毕剥,各类香料随吆喝声刺鼻巡胃剐肠,连冷带亢奋,真有“偷着不如偷不着”的悬念刺激感。


鸭子肉粥什么的,是大户人家才备得起。我等升斗小民,又是秋冬凛冽时节,吃宵夜务于快速敏捷,所以大锅怒炒、烈火猛烤,能驱咱寒气的东西,最是适合。有朋友考证给我听,说四川担担面,最初就是应用于宵夜的伟大发明。太太们晚上麻将打倦打饿了或是要聊八卦了,叫街上做担担面的,臊子、面、汤,简单搭好,香浓美味。

江南也有类似的,乃是小馄饨。现在是车子推着,据说以前流行的是挑子,可以上溯到宋朝。情随事移,但馄饨大致格局不变:总归是各类馄饨馅一抹皮子包着,另一锅极浓极香的汤,有打麻将的要,就汤下馄饨,递过一碗去,稀里呼噜连吃带喝完了,嘴里鲜美,背上出汗,接着打牌。其实那点馄饨连馅带皮能有多少,更多是为了喝口汤借个味取取暖罢了。


冬天宵夜,围炉吃火锅自然是最妙。但是北京涮锅子一个人吃总是不大对劲,还不如找卤煮火烧。同理适用于泡馍和新疆撕馕羊肉汤。重庆的小火锅稍好一些,重庆和成都都有喝夜啤酒的习惯,但入冬极冷,单喝啤酒牙关打战,又不能像江南黄酒温过,再放姜丝。

我曾经在重庆大礼堂附近住着,逢夜就沿山而下,找一个小火锅,四五十串煮着,就火取暖。仗着火和辣,狐假虎威地跟老板说,“啤酒要冰的”。

这是重庆锅的好处:一人吃来,也不会显得凄怆凋零、可怜巴巴。吃喝完肚里火烧火燎,带醉上山,走两步退一步,鲁提辖当年怀揣狗肉上五台山的感觉,也有了十之一二吧。


蔡澜说,黑泽明一辈子爱吃宵夜,理由:“白天饮食补益身体,夜晚饮食补益灵魂。”

晚年身体偶有小恙,医生劝黑导演戒吃鸡蛋。他老人家本来不爱吃鸡蛋,一听此话,开始狂吃鸡蛋。“心有挂碍就是不好!不是不叫我干什么吗?我偏干什么!”

就是这个信马由缰的劲儿。


我没福气跟贾府老太太似的吃鸭子肉粥,倒吃到过一回鸡汤泡饭。还是以前在上海时,小区后门外,有家卖白斩鸡的店。上海人大概晓得:上海白斩鸡店一般兼卖鸡血鸡杂汤,讲究些的是鸡骨头熬的,加一点胡椒和盐,不算多丰腴,就有子鲜味。某年过年前夕,我一人在上海,晚上写完一篇文章,饿极了,出去晃荡。路过白斩鸡店,看卷帘门下了一半,一灯如豆。我问老板还有没有鸡汤,老板抬头看看我:

“鸡汤都给我泡饭了,你要不要?”

就是大半锅剩下的鸡血鸡杂汤,一点葱花,一碗米饭,正煮着。我于是坐下来,跟老板一起等鸡汤熟。老板还拉着腔调教我:“不要急。鸡汤泡饭,就是要慢慢笃一笃(此为吴语),才有味道的。”我说是,不急。俩人搓着手,在江南没有暖气的寒浸浸的冬天里,就着炉灶等那一锅鸡汤将米饭泡润起来——现在想来,盯着米饭被鸡汤泡润起来那片香味,就像灵魂被唤醒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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