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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平生嗜好有三，读书、唱歌和美食，其中最后一项一直令老妈深恶痛绝，以至于从小到大，在母女俩的闺房话中，我听到的最多的抱怨是：“吃吃吃，就知道吃，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俨然，在老妈的价值判断中，好吃的男人往往不中用，不中用的男人往往都贪图口体之享，更进一步说，中用的男人即使好吃也无可厚非，这类人好吃实乃对食物的审美，是享受生活的表现，而不中用的男人好吃则与纵欲无异，是糟蹋生活的行为。
看吧，如果一个男人失去担当，女人在食物上都会对他百般挑剔。
都说女儿和爸爸更亲近，事实也是如此，但随着步步走向身心世界动荡不安的青春期，我开始渐渐疏远老爸，更多地和老妈分享一些性别界限严格的话题。老妈的境遇其实和我差不多，作为女人和妻子，她知道男人的逆鳞是什么，所以抱怨的话只会跟老姐妹和女儿说。受到老妈潜移默化的影响，在那个择偶问题还很遥远但择偶观正悄然形成的年少时期，对于老爸的好吃我亦嗤之以鼻。
但其实我是个表里不一的叛徒，或许是由于遗传的不可抗力，又或许是由于身体发育的客观需要，少年的我对吃也从来热情高涨，纵使晚餐鲸吞了两大碗冒尖儿的白饭，睡前依旧会饿得打滚。谁叫老爸的厨艺那么精湛呢？好吃也会做，老爸曾毫不掩饰羞怯地坦露，年轻时他的梦想是当个大厨，后来却欣然接受了当一辈子工人的命运。自小我的家境就很一般，老爸虽做不出鱼翅龙虾，甚至紧俏时肉类都限量，但平民喜闻乐尝的家常菜却总能做出另一片天地来。担担面，糖醋白菜，蛋炒饭……全世界独一家别无分号，请认准郑记牌。
老爸睡前有吃夜宵的习惯，要么啤酒就剩菜，要么起灶来锅打卤面，从不嫌麻烦。老妈鄙视此恶习，痛斥其主“吃倒是比什么都勤快”。老爸吃着唱着充耳不闻，但纠结的是他一定会要求我奉陪。吃还是不吃呢？年幼的我痛苦地思量权衡，不吃委屈了自己的胃，吃了又对不起自己的信条，本能和意志大打出手。结果自然也有两个，饱足后会内疚，觉得自己背叛了老妈；不吃就要忍受馋虫发作夜不能寐，有时望着老爸孤岛般独酌的背影，心里竟会莫名泛酸。
你是否也经历过那样的时刻？至亲至爱的人就在身边，隔阂那么深，孤独那么猖。
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我的家和动画片里大头儿子的家是不一样的。从父母的分工上看，大头儿子的家应该是这个国度大多数家庭的缩影，男耕女织，老爸干事业老妈扎围裙。我的家正好相反，更多时候是老妈在为生计的维持咬牙操劳，而老爸的嗜好有三，读书、唱歌和美食——美非形容词而是副词，意指美美地食一顿，无需珍馐精馔，花生米小咸菜亦能快意人生。
所以如今待我长大才得以看穿，老爸和老妈的矛盾分明是两种人生观的对抗。两个人光谈恋爱三观不合就够折磨人了，更何况还要彼此搀扶着走过负重而未卜的一生，哪怕早已看透了、冷冰了、失望了。那他们如此合力构建完整的家庭又是为了谁呢？
外婆说心尖尖都是朝下长的，所以人啊，对自己的下一代总是胜过自己的父母。
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我住在学生宿舍，条件颇为艰苦，食堂装修了大半年未开张，宿舍里禁止使用家用电器，二十好几的人不成想温饱竟成了问题。只能天天出去下馆子，最后吃到味蕾都乏了，清晨醒来强烈怀念家里的早饭，白米粥和鸡蛋酱，儿时老妈靠它们提高我的免疫力，据说还是来自一个非官方儿科大夫的建议。更怀念的自然是老爸的手艺，一通电话打过去，老妈往往会询问工作是否顺利学生是否好管理云云，而老爸关注的则是晚饭吃了么吃的什么有我做的好吃么。
能吃上热汤热饭终于有一天变成了奢侈，而在此之前，它是我生命中从不缺席却又最不起眼的部分。更可笑的是，我不以它为荣，反以它为耻，从未好好珍惜过拥有的幸福。
第二年心一横举家倾力买了房，从看房谈价到过户一路都有老爸陪着，搬进新房后温饱问题终于历史性地解决。永远都不会忘记搬进新家后的第一顿饭的，60坪的小屋地热充足，老爸哼着歌在厨房做他的拿手菜，依旧美味到落泪。
自老爸回家后便开始了漫长的独居生活，房子不大但有能够容我尽情发挥的厨房，厨房里各类家电听从我统一调度和指挥，然后问题来了，我发现自己虽然遗传了老爸好吃的癖好，却没能复制他擅长烹饪的基因，是个可悲的半吊子。几次打击后索性不做了，又恢复到了过去下馆子叫外卖的生活。
直到某天半夜因为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空空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扶着马桶呕吐，胃里像卷起了海啸，头痛欲裂，浑身被冷汗湿透。没有人能递给我一杯水，无奈只好乖乖地把秽物吐干净，耐心地静候胃里的愤怒彻底平息。
这时候的老爸老妈正在千里之外的地方酣睡，这一天的三餐照例是老爸做的，睡前他可能又吃了夜宵，可能又遭了老妈的一记白眼。
那一瞬间心脏忽然震动了一下，我想我懂得吃的意义了。
关乎生存，关乎亲情，更关乎人生。保证一日三餐，保持正常的甘油三酯，是对生活最最基本的尊重。
经过了一晚上的折腾，醒来后我给自己煮了粥，还笨拙地炸了鸡蛋酱，热乎乎的食物“当”的一声掉落在胃里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能吃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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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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