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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坐三十路公交好吗?

 昵称535749 2016-12-06

2016-12-05 21:01 | 豆瓣:兔草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反复向身边人复述那天发生的事,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他们共同的说法是——你中邪了。

因为没有人相信我,这件事便成了我的梦,我的私人记忆,我把它放在脑海的暗格中,一旦蒙尘,就拿出来反复擦拭,生怕一个不经意,整件事就如黑匣沉入时间的海底。

那天的事自清晨起开始就早有预示,本来晴朗的天突然聚起黑云,我没有带伞,独自站在公交车站等车,那一天是工作日,但车站的人并不多,人们像鹅卵石一样散乱的站着,谁也不想挨着谁,我占据了等车棚下小小的一隅,满心期待三十路公交车快点到站。

有时候你越想做成什么事,就越做不成,哪怕仅仅是想等一辆车,站牌上显示的车一个接着一个过去了,而我要等的那一辆仿佛半途失踪,迟迟不来,我有点火大,试图冲到前头,去拦截一辆出租车,但大雨瓢泼的天气,出租车更是个个矜贵,没有一辆没有坐人。

鹅卵石们开始挪动,并窃窃私语,不时有人表示,雨大,车不会来了,部分公交停驶,无可奈何的石头们选择了自己平时不常坐的那辆车,有人说,先随便坐一辆车吧,到了桥那边,再转车也好。

可是我只能坐这辆车。

三十路月票公交车,车体老迈,行动起来常常发出老年人喘气的声音,无论走的多早,总会被其他更先进的车甩在后头,可是只有这辆车抵达我的公司,其余的车,都到不了。

“你想等的车,不会来的。”

像是树丛里突然蹿出来的野猫,尽管身材矮小,毫无攻击力,仍然吓得我一跳一跳,说话的人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拎着一个白色的帆布袋,眯眼望着我。

“您怎么晓得的?”

“你越想要,就越得不到”,老奶奶来回摇晃着头,耳朵里塞着耳机,好像在享受什么,她转过头来继续说,“怎么样,要不要听。”

在那一刻我已经完全确认了她是个疯婆子,或者说的轻一点,是从哪家哪户跑出来的帕金森病患者,我稍稍挪动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试图离她更远一些,可是棚下挤满了人,再走一点,就会被挤到雨里。

“别跑了,你跑不脱的。”

我几乎怀疑这个疯老太婆的手里揣着一柄手枪,她的言语就是子弹,一枪一个,例无虚发,把我的心脏打成了一个漏洞的筛子。

这个车站所在的区位是一片待拆的老城区,车站边就是一座所谓的千年古刹,和其他许多地方的寺庙一样,真身早就在浩劫中被毁,如今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虚假的驱壳而已,但这仍抵挡不了四面八方过来朝圣的人,寺庙内香火鼎盛,寺庙外也不遑多让,算命的摊子一路铺开,盲人、布衣神相、茅山道士,什么门派路数都有。

也许,是哪里来的算命的神婆,我把半截身子献祭到雨里,试图离这个老女人远一些,她倒开朗,直接凑过来,将耳机塞到了我面前,我已经隐隐约约听到了耳机里飘出来的歌,和我手机音乐播放列表里最爱的那首一模一样。

要不是大雨的拦截,我应该早就跳上了一辆出租车,随便往哪里开,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留在这里,末了,又记恨起三十路公交车来,要不是这辆破车迟迟不来,我也不至于碰到这么个神经病。

埋怨与憎恨带有连锁反应,在一个月前,我刚从大城市返回故乡,尚未适应家乡的生活节奏,过去都是地铁代步,如今只能坐公交,在满城挖的盛况里,来来回回,我只找到一辆合适的车,一家合适的公司。

回来后,母亲时常训斥我,为什么到了该结婚的年纪还不结婚,你这样左挑右拣,总有一天会被剩下来的,就跟等车一样,你以为你要等的好车在后头,其实前头的车早就载满乘客跑的很远了,你还在原地踏步,她复又叉腰,以自己的亲身实践做例,盖棺定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把你生出来了。

我跟母亲讲,这是固执,固执是我们的家庭遗传病,外公在死前的那段日子变成了一具半截身体埋在土中的古董,他食古不化,心中只有自己的故事,谁的话也听不进去,隔壁的老太婆曾经诡秘的附在我耳边说:“他的胆坏了,听说顽固的人,心里容易长石头”。

固执?你才固执,我好得很。多年来,我的母亲一直固执的相信她自己好得很,即使她过得一点儿也不好。

“你啊,最大的毛病就是固执。我现在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你过去和现在的决定。”被我认定为疯子的老太婆又开始了诡秘的喋喋不休,让人希望她的嘴巴上装有拉链,只要拉上,她就能闭口不语。

我和老太婆站成了对角线,在我与她之间,只有一方积水造出来的水潭,我的影子倒影在里头,她的影子倒影在里头,尽管身材有异,面目不同,在那一刻,通过雨水的不断冲刷,我与她,汇聚到了一起。

她终于直捣巢穴,说出了一句我最不想听到的话——“我就是你啊。”

后来的日子里,每当我把事情复述到这个环节,所有人都面带嘲笑的望着我,仿佛我在讲一个跳跃的鬼故事或者无厘头的科幻剧本,他们通常耸耸肩,反问我:“你的智商是被狗吃了吗?这种鬼话你也信。”

我当然不会承认这个半路杀出的疯婆子正是我本人,可正是借由这种反思,我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她一番,渐渐地,我觉得那个疯婆子处处都有点像我了,先是嘴唇上方、鼻孔下方的那颗痦子,位置一模一样,接着是面孔、双手、隔着较远的眼睛,包括拎帆布包时那个懒散的动作。

从五岁到二十五岁,我没一天不是站得东倒西歪,少女时期含胸驼背,到老了则更显得佝偻,疯婆子的身体矮我一截,那一截恰好是驼背干的好事。

疯婆子将头发向后挼去,脚沾着地,却一直不安分的抖动,这些难以改变的笨动作同时汇聚到一个人身上,无时无刻不通向一个可怖的事实——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为了更认真的确定这一点,我把她的衬衫袖子卷了起来,她懒洋洋望着我,并不抵抗,手臂上最终浮现的那个疤痕将我打入河底,没错,就是她了,十岁的时候,我遭逢车祸,左手臂骨折,骨折的完整正是疯婆子留疤的地方。

我开始相信是这个雨天将我送往了一个平行宇宙,二十五岁的我和六十五岁的我站在同一个站台等车,她跨过时间的深潭率先认出了我,毕竟,人要知道过去的自己是很容易的事,但,并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衰老后的样子。

我像每一个陷入奇幻剧本的主角,试图从未来的自己身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可疯婆子半眯着眼,稳如泰山,再也不肯透露一句话。

“你只是来告诉我三十路不会来吗?没有别的事了吗?”语气上,我努力缓和了一下,面对这种瓢泼大雨,注定世事无解,无论她是疯子、算命大师,还是另一个时空的我,我都没必要对她凶里凶气。

“没有了啊,没有别的事了,而且,你的事我不好说,我只晓得我自己的事。”

“你自己的事是什么事?”

雨越下越大,毫无出路,老奶奶的话像雨点一样密密麻麻撒在我的心上,我听到了一个称不上故事的故事。

“三十岁的时候,我结婚了,被迫结的,三十一岁的时候,生了个孩子,女孩,六个手指,三十六岁时,老公借杠杆资金炒股,欠债一百万,四十岁的时候,爸爸得了重病……”

“停,我不想听了……”我无法承认这是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毕竟我一直很努力,这就好像你明知道自己是要死的,突然有人提前站出来,告诉你,你是怎么死的,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好。

早晨我起的很早,有多早呢,在闹钟响之前我就从床上弹起来了,我胸有成竹,自己一定不会迟到,在八点钟左右我一定会坐上三十路公交车,但是七点五十的时候,天突然黑了,车流行驶缓慢,等到到达车站时,已经是八点十分……

我努力掌控一点东西,但是什么也掌控不了,我蹲下来,用双手捂住脸,假装看不到天越来越黑,雨越来越大。过了几分钟,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车驶入站的水花溅了一身,那些不干净的水像怪兽的血浆糊住了我的脸,等我抬起头来看时,才发现那辆停在我面前的车正是三十路。

我像每一天早晨坐的那样,惯性走上了三十路车,唯一与众不同的是,这辆车上空无一人,只有三个位置上坐了人,中间的是我,前头是一个扎麻花辫的小女孩,而车的最后部,发动机轰鸣至为难受的位置,坐着那个自称是“我”的疯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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