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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解读儒林外史】鲁德才:小说掺合了戏剧因素

 liuhuirong 2016-12-07

鲁德才:小说掺合了戏剧因素

                ——《儒林外史》讽刺艺术的美学风格 札记
  
     (一)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从有了《儒林外史》,中国的小说“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若从表现方法或技巧方面看,《儒林外史》不乏有讽刺艺术共有的夸张、对比、转折等等特征,可是细加玩索,它既不同于 西方诸家讽刺小说的笔法,又异于中国其它讽刺小说的格调,具有吴敬梓式 的艺术风格。说得具体点,吴敬梓是把中国古优讲说滑稽故事,并受古优影 响而形成的讽刺喜剧、笑话和相声艺术的艺术手法掺合进小说,构成了《儒 林外史》既有小说的容量,又有戏剧化的特征。
  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不仅在表现手法上和笑话、戏剧紧密相关,就 是在格调上也是如此。它是以滑稽、幽默和讽刺为其特征的。但这喜剧性因 素,又与悲剧性、隐喻性有机地融合成一个艺术整体。在小说里,喜剧性因 素加强了悲剧性,提供给读者的不仅是幽默情趣,更多是哲学上的思考,这 是一种悲剧性的讽刺;有时幽默的情境由于被过分地渲染、夸张,滑稽的成 分被加大,于是便出现闹剧性的场面,变成讽刺的、愤怒性的嘲弄。像范进 中举这一回书,悲喜剧交织在一起,出现了许多喜剧情势的转折。这里的转 折,就是人物的一种心理状态,突然转折到完全相反的另一种心理状态。由 于这种转折出于读者和小说中人物自己的意料之外,就使过去的情势,过去 的心理状态和现在心理状态的对比,产生了强烈的讽刺喜剧的效果,而在两 种截然相反的心理状态的交错点上深藏着的思想内容,又具有悲剧性质。如 范进穷得断粮绝炊,连母亲和妻子都不能养活,这便遭到胡屠户在内的周围 人的白眼,而这种穷困处境和屡试不中的遭遇,自然形成他卑怯屈辱的性格。 他每次赴试都充满着希望和幻想,而每一次的结果则是无例外的失望而归, 积数十年的痛苦,他差不多陷入了绝望境地。虽然他考中了秀才,可是他并 不甘心安于老相公地位,因为中了秀才,幸福的大门还没有向他彻底敞开, 所谓“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一考,如何甘心”。虽说他自我感觉 “火候已到”,但能否“金榜题名”,还没有十分把握。希望和失望就是这 样复杂的交织在范进心里,因此捷报传来,邻居向他祝贺,“范进道是哄他, 只装听不见,低着头,往前走”,再次告诉他,还是不相信:“高邻,你晓 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鸡去救命,为什么拿这话混我?”范进的姿态、神情、 言语非常真实地表现那从长期的痛苦经历里发出来的绝望、羞愧和怕人奚落 的心理。日思梦想,梦寐以求的东西倏然呈现在面前,反而不敢接受,这种 看似反常的现象其实非常正常,非常符合生活的逻辑。因此,当他对着那张 实实在在并非幻觉中的捷报,证实了那本来以为不可能到来的东西真的来到 时,他始而恐惧,继而惊喜,惊喜而后发疯,由一种情态转向另一种情态, 用发疯这个不常见的情势与行为,却令人置信地说明了功名富贵对于知识分 子的吸引力。设想一下,考了二十多场的穷书生,场场失利,头脑里一下子 怎能转过弯来。待到回家见到报贴,他这才清醒过来信以为真。生活境遇和 社会地位就要发生变化了,怎能不让人激动?可是这幸福来得如此突然,从 天而降的大喜事就成为一种巨大的冲击力量,范进那颗因饱尝折磨而变得脆 弱的心灵,简直使他难以承受这意外欢乐。于是,“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了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 此时此刻范进是怎样一种心理状态,是欢乐?还是痛苦?总之是百感交集, 不能不发疯了。就在范进一边狂呼“我中了”,一边往门外飞跑这场滑稽戏 的背后,隐含着作者对于科举制度使人的尊严、人的人格遭到侮辱损害的悲 愤!
  这种戏剧性的突转,在胡屠户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也更多样。不过, 他由一种情感转向另一种情感,不像范进是由于心理上的剧烈变动,而是因 为秀才与举人的价格悬殊,才引起屠户态度的天地之别。他由训斥范进“现 世宝穷鬼”,“烂忠厚没用的人”,“想吃天鹅屁都没有资格”,到称范进 为“天上星宿”,为“贤婿老爷”,为“才学又高,品学又好”的姑老爷, 这变化并不含有悲剧因素,更多的是讽刺性的批判。这也如同胡屠户两次到 范家贺喜。前者,屠户凶神恶煞般训斥了女婿,反而是范进“母子两个,千 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后者,胡屠户一边借骂儿子来 捧姑爷,一边手攥着银子,“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两次都 是贺喜,贺礼有厚薄;前后都是“千恩万谢”,致谢的和被致谢的却转换了 位置。前者骄横,后者谦卑。由于两种情感如此截然对立,由一种情感转向 另一种情感和行动的过程如此短暂,简直看不出转向的合理原因,那么这突 然转折就只能是一种讽刺性的,是由外部引起的内部不协调的变化。
  吴敬梓在创造喜剧情境,在人物情感的突转过程中,使用了古优常用的反语和诡辩手法。唐司马贞《索隐》解释《史记·滑稽列传》的“滑稽”的 概念时云:“滑,乱也;稽,同也。言辩捷之人言非若是,言是若非,言能 乱同也。”所谓“言是若非”,就优者论辩的问题,表面看是合理的,而实 际是荒诞不经的,正是通过这“是”与“非”,“非”与“是”的自相矛盾, 表面可笑的“是”与“非”的假象,而使读者或观众体味到“非”与“是” 的真意。
  小说不同于优语。从幽默和讽刺艺术的美学角度看,古优主要是通过幽默讽刺笑话性的叙述,来完成冲突过程,而吴敬梓的小说却靠人物的行动, 来达到美学效果。因此吴敬梓除了吸收古优的手法之外,又掺合了喜剧刻画 人物的方法,高度夸张了人物的行动,把某种需要否定的观点延伸放大,在 人们看来是违反常规的不合逻辑的“言是若非”,而喜剧人物却认为是正常 的、符合逻辑的“言非若是”,越是把主观的假定逻辑和生活中现实逻辑的 关系错列、歪曲,就越发生可笑的行动。范进发疯,众乡邻和屠户商议,采 用“震动疗法”,“打他一个嘴巴”,让范进从歇斯底里的疯狂中清醒过来, 胡屠户却不敢打,因为按屠户的见解,举人是天上的星宿,打不得,“打了 天上星宿,阎王就要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在这一 段话以后,胡屠户执拗不过众人,同意打一下,要打了却先喝酒壮壮胆,乃 至真的动手,手发颤,不敢再打第二下,那个打范进的手,“隐隐的疼将起 来,把个把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屠户替自己想出来的那些反常的、装 腔作势的姿态,明快无隐地突出了这位粗鄙的屠户的性格。
  (二) 如果说胡屠户的突转过程是在同一回实现的,而严贡生的突转过程却被拉长。胡屠户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情势的交错,由一种心理转向另一种心理,而严贡生则是人物自我虚构的逻辑,在不知不觉间被真实的逻辑所否定。第 四回严贡生吹嘘他同汤知县的亲密关系,虚构了一段他同众乡绅迎接新上任 的知县,说汤父母两只眼睛如何只看他一人,好像是世家通谊,非常器重他。 其实呢,到了第五回,王小二、黄梦统向县府告发严贡生在乡里的劣行,汤 知县大怒,下令捉拿,谎言才被揭破。这个突转过程的拉长,恰又体现了古 优的另一技法,“其廓人主之褊心,讥当时之弊政,必先顺其所好,以攻其 所弊。”(宋马令:《南唐书·谈谐传》)严贡生大言不惭的信口雌黄,恰 是作者让人物“顺其所好”,对自己造成的假象作多方铺陈渲染夸大,为下 文的突转垫稳,然后暂时停顿一下,以加强情势的对比,待到读者被麻痹, 突然一转,釜底抽薪,“攻其所弊”,赫然揭开谜底,勾起读者会心的微笑。
  (三) 突转是先把事物的发展过程缩短或延长,而后突然向相反的方向逆转,获取批判效果。但另方面,倘若把反转过程压缩到最低点,或者完全抽出过程,让两种相反的情势立即相接,让后者的结果否定前者的原因,当场出彩, 这就一针见血,甚或插入人物的心脏,致那些丑恶人物以死命。如还是那位 严贡生,当他庄重地向人们宣告他“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来不晓得占 人寸丝半粟的便宜”,话音刚落,严贡生的家人就告他说:“早上关的那口 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直接用人物的宣言和行动的矛盾,狠狠抽 了他一鞭子。在这里,作者显然把严贡生在乡里的一系列罪行略过了,而只 选取霸占猪仔一件事,作为概括的描写,意在揭露他的霸道无赖,因此作者 对这种人真是用了诛心之笔,一掌一掴血,一鞭一条痕,当众就地显现他的 丑行。
  作者也把这样处理逆转的手法,放在范进中举以后的活动中来描写。当然作者本意不完全是鞭笞范进身上的丑恶,而较多的是幽默性的讽刺。我们 看到,范进中举几个月便死了母亲,七七过后,他换掉孝服同张敬斋一道去 高要县找汤知县打秋风。席上用的是银镶杯箸,范进退缩前后的不举杯箸, 汤知县不解其故。张敬斋笑着说:“世先生因遵制,想是不用这个杯箸。” 知县忙叫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牙箸来。范进又不肯举动。张敬斋又道:“这 个也不用。”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竹子的来。汤知县疑惑范进居丧如此尽礼, 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曾备办,落后看见范进在燕窝里拣了一个大虾元子送 在嘴里,方才放心。——这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手法。如同今日相声艺术(其实唐“参军戏”、宋滑稽戏已有类似手法)的“二翻三抖”。银镶杯箸, 磁杯象箸范进都不肯举动,如此翻了二回,张敬斋二番说明,又为范进的假 象垫了二笔,人们满以为范进真的“遵制丁忧”,不敢动荤了,谁知到了第 三回,情况迅速发生逆转,包袱抖开,生动地暴露了范进内心的矛盾和虚假 做作的丑态。
  (四) 同一时间和空间的逆转,在吴敬梓的《儒林外史》里,一个词、一句话、一个形象往往就起到“返道”(突转)的作用。看得出来,作者依然是借用“顺其所好,攻其所弊”的手法,将真相不协调地并列在一起,“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让读者自己去得出批判的结论。如第十二回张铁臂 虚设人头会,作者一方面写张铁臂在屋顶上“行步如飞”,可是另一方面, “忽听房上瓦一片声的响”。既然“行步如飞”,为何又一片瓦响?如果真 有本领就不应当来去总是瓦响的。这个“一片瓦响”的可笑形象,就捅破这 位侠客一个窟窿。这种不着墨的写法,也同样出现在第二十回对匡超人的描 写。匡超人吹嘘他选本编了九十五部,文稿已翻刻过三次,数字、发行地区 说得毫不含糊,好似匡某真是大学问家。可是就在他放开喉咙尽情撒谎的时 候,作者却轻轻一转,用个所谓家家都在香案上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先儒”二字居然出自所谓名家之口,这个骗子手的本相便不攻自破了。

  (五)

  《儒林外史》的突转手法,不只用在人物身上,有时也运用在场面描写 上。例如第十回鲁翰林招蘧公孙为婿。作者从送亲,迎亲到庆宴写得极细致, 也极喜庆。假使作者只描述蘧公孙入赘鲁府,饮酒宴乐之后就打住,那么不 过是封建上层集团内部的交易,只能是一回很平常的描写。而且依照故事情 节来看,写到此为止,也似乎到了尽头。但是作者却在这庄重喜庆的筵席进 行的当口,突然转入闹剧场面:一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摔了下来,恰好 掉在滚热的燕窝汤碗里,把碗跳翻,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新制的大红 缎衣服弄油了。这是戏曲中的闹剧手法。在现实生活中不一定发生这种戏剧 性的巧合,可是在小说中,作者正利用了巧合的逆转,预示了情节的发展和 人物的命运。原来鲁翰林醉心于八股文章。在他看来,只有八股做得好,要 诗就诗,要赋就赋,否则任你做出什么都是野孤禅,邪魔外道。在他的影响 下,他的女儿鲁小姐也学做八股文。当鲁小姐发现蘧公孙不擅长于八股时非 常伤心,气得她痛哭了几场,埋怨蘧公孙误了她终身。那场闹剧正是预示鲁 翰林、鲁小姐的企望和遽公孙实际的矛盾,蘧鲁两家的结合完全是个误会。 尽管席间演出了《三代荣》,然而历史和艺术中三代中状元的故事,并不象 征蘧公孙以及他们后代的未来,也正因为如此,作者紧接着峰飞天外,又设 置了一出更令人绝倒的闹剧,狠狠给了鲁翰林想望的“三代荣”一个耳光。 这就是当酒过数巡,捧着汤粉的小厨役,站在院子里看戏,管家拿走了四碗, 还剩下两碗,他看戏看昏了头,以为盘子上的汤都端走了,把盘子往地下一 掀,叮当一声响,把两个碗和粉汤都打碎在地上。他一时慌了,弯了腰去抓 那粉汤,两个狗争着抢着吃地上的粉汤。这厨役怒从心上起,使尽平生力气, 跷起一只脚去踢狗,狗未曾踢着,力太用猛,一只钉鞋踢脱了,腾空而起有 丈把高。陈和甫坐在左边第一席,席上上了两盘点心,那靴正落在点心上, 打了稀把烂。陈和甫吓了一跳,慌立起来,衣袖又把粉汤招翻,泼了一桌。
  ——此事确不甚吉利。 对于现实矛盾的敏锐感受是吴敬梓的突出特征。封建末世的社会现实,坎坷的生活经历,使他深刻感觉到生活中颠倒的、不协调的荒唐的喜剧一面, 他又同时感受到人性的被压抑、扭曲的悲剧性的一面。确切地说,吴敬梓怀 着悲愤的心情,着力在揭示人的性格变态的过程。或是通过某个事件表明封 建理性主义的传统怎样腐蚀着人们的心灵身驱;或者是暴露市井无赖、骗子 手和地主豪绅非人的恶行。也许吴敬梓是站在高处俯视人生,看透了一切, 所以才以喜剧的形式表现悲剧的内容。这样,《儒林外史》的中心主题不单纯是批判科举制度,它所自觉或不自觉呈现出来的,是封建末世精神世界的 全面腐朽和崩溃。从人外在的行为节操,内在的精神,到评定事物的标准, 信仰价值统统都发生了危机,就这些来说,封建行程也走到了它的尽头。作 家这种审美意识自然影响小说中无一主干人物,只是把诸色人等的品性逐一 透视出来。由此,吴敬梓的小说,就同时暴露了两种现象的本质——既是可 憎的、腐败的悲剧性,又是荒谬的、反常的喜剧性。这两种因素交织在一起, 成为生活也是艺术同一整体的两个侧面,它们不是互相矛盾,而是互为因果, 互为表里。有时庄重的内容,却用不庄重的喜剧或闹剧的形式来表现,实际 是嘲笑了这庄重的内容。如第四十二回“公子妓院说科场”,严肃的科举考 场的内容,却放在妓院内说出来,而在范进中举一回,科举考试被翻成一场 闹剧,遭到彻底嘲弄。有时讽刺喜剧性的内容,又以严肃的形式表现,如第 五回严监生不挑灭一茎灯草不咽气。更有的时候,正剧的内容在发展过程中 突然被喜剧形式冲击而转向,最后转化为喜剧性的内容,如上文提到的蘧公 孙招赘鲁府的描写就是如此。
  值得注意的,当两种因素交织在一起时,吴敬梓往往把悲剧性的或是喜 剧性的因素转移到内在,变成一股潜流,含有隐喻性质。
  (六) 先举个例子。
  第四十七回大盐商方六送他母亲灵牌入节孝祠,祭祀刚结束,一个卖花牙婆走上阁来,哈哈笑道:“我来看老太太入祠!”方六便同她站在一处, 伏在栏杆上看执事。“方六老爷拿手一宗一宗的指着说与她听。权卖婆一手 扶着栏杆,一手拉开裤腰捉虱子,捉着,一个一个往嘴里送。”庄重与放荡、 崇高与滑稽极不相称的联系在一起,从表面形象看,它仿佛是直接显示方六 的灵魂是多么庸俗、龌龊。然而,如果从内在潜藏的意义来看,方六向权卖 婆介绍节孝祠“一宗一宗”的执事——封建伦理道德,却被权卖婆“一个一 个”“吃”掉了,也抹掉了。这里“执事”和“虱子”,“一宗一宗”和“一 个一个”的对称,绝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作者按着对比的原则有意识地设 置。介绍执事和捉虱子,这两种完全合不到一起的举动竟然合到了一起,并 且轻薄的行动又安排在圣洁的环境中进行,于是从直接的形象中必然产生某 种象征性含义,形象就立刻超出个别现象的范围,显现出概括性意义。这是 隐喻性形象的两面性的作用,即从直接中感受到间接的内容,从个别中体味 到概括性的意义。
  如果方六向权卖婆介绍执事,或鲁翰林招赘蘧公孙的场面,其隐喻的含 义是通过权卖婆和厨役的逆反的行动而被人所感知,依然是小说中人物自身 的行动。那么,相反的情况,吴敬梓又常用形象以外的形象,即戏曲中的形 象来揭示人物形象。这“以外”的客观形象嘲笑着、否定着也象征着小说中 人物形象的内在本质,同样具有寓言性的隐喻。像第十回蘧公孙与鲁小姐婚 礼时演出《三代荣》。舞台上的宋代王曾中状元、做宰相,儿子又中武状元, 封三代的故事,作为情节组成的一个部分写进小说,它不只是表现历史生活 的回忆,而是理想的象征,或者不妨说是鲁翰林心理形象化了的反映。
  客观的外在形象有时又起着比拟象征的作用,如四十九回秦中书宴请万 中书、施御史、高翰林,点了四出戏助兴。《西厢》中张生赴宴时“笑吟吟,一处来”,饯别时“哭啼啼,独自归”的景象,比喻四人的欢聚悲散。《五 台》一出中杨六郎五台山会兄的兄弟情义,反衬施御史兄弟为母迁葬而反目 的丑剧。《追信》中萧何慧眼识英雄,月下追韩信,而高翰林却为假中书万 青云买官奔走,使得万青云摇身一变,竟然成了真中书。历史的形象和现实 的形象相互对照,是历史讽刺了现实,抑或现实嘲弄了历史呢?颇耐人寻味 的。
  有趣的是,吴敬梓时而让戏曲中的形象插入小说。如第十回演出的《三 代荣》,“看到戏场上装出一个妓者,扭扭捏捏的唱。”如四十九回演出《请 宴》,“只见那贴旦装了一个红娘,一扭一捏走上场来”,切断了小说中人 物行动和发展情节,把隐喻的内容具体化形象化了;时而戏曲中人物刚刚登 场,作者笔锋突然一转,“这红娘才唱了一声,只听得大门口忽然一棒锣声, 又有红黑帽子吆喝了进来。众人都疑惑,《请宴》里从没有这个做法的”, 小说中人物行动又冲断了外在形象的行动,变成了否定因素,而戏曲形象则 又转向隐喻映照小说中人物和事件。这一切说明,作为陪衬的附加的外部形 象而出现在吴敬梓小说里,并不是与小说中的形象无关的,相反是属于小说 中形象的家族,是决定着登场人物和事件发展的因素之一,它和小说自身的 形象搅合在一起,发生着潜在的矛盾关系。
  (七) 吴敬梓对于戏曲艺术和梨园生活,毫无疑问是一位里手。少年和青年时期便向当地有名的演员学歌,并且和伶工厮混在一块;他所交往的文人学士中,有许多是擅长戏曲的。他们经常诗酒唱和,整日与戏曲打交道。吴敬梓 虽然没有戏曲剧本留传于世,但他对于戏曲艺术,有着丰富知识,再参照《儒 林外史》对清初梨园生活的描写,引入的剧目,可见其很熟悉戏剧活动的, 否则不可能切中小说里的人物性格。吴敬梓既然深谙于戏剧艺术,也就必然 明了戏曲艺术的种种技巧,那也就自然要把这种技巧带进小说创作。中国小 说家又常常是剧作家和鉴赏家这种身份,自然要同中取异,异中取同,相互 补充借代。因此,小说家吴敬梓的作品里浸透着“戏剧家”吴敬梓的创作风 格,这使他描述事件,刻画人物性格时不是主观的说明一切,而是通过人物 行动表现一切。形象永远是立体的,空间场面往往含有多层的视觉空间性质, 矛盾冲突又常常是戏剧性的,故事情节总是那么简短、有力,常出奇峭转折 之笔,人物性格鲜明单纯,语言明快犀利,富有表现力,而且又总是用对话 形式,通过戏剧性的冲突展开情节,刻画人物。总之,吴敬梓的《儒林外史》 中的许多回,都可以当做一幕幕讽刺喜剧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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