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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当我不能罩住你的时候……

 张天强 2016-12-09

童话作家粲然最近出了本新书《妈妈菩萨孩子佛》,里面最让我难忘的一个故事叫《老妈妈的秘密》。

有个老妈妈,她的孩子长大了,去了远方。老妈妈临死前叫来邻居,请他们帮自己把骨灰埋在往东一百里的麦田里,往西一百里的青草地下,往南一百里的丁香花旁,往北一百里的岩石边。

过了很多很多年,有另一个孩子路过这个村庄,听了他自己的年轻妈妈讲了这个老妈妈的故事。他问:“为什么老妈妈要把自己的骨灰分开埋葬呢?”

这是个谜团,可是妈妈们,很巧的,我们都知道这个秘密。

因为亲爱的孩子,我们对你们的照拂,只能有限的那么多,如粲然形容的——“只有从自己的手臂到你的小手那么长的距离”,但我们竭尽全力地想保护得更多,那个村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老妈妈埋葬骨灰的距离,就是我们所能想象的、付出的极致了。

这个愿望,就是死亡也不能将之阻挡。

徐小宝(注:思呈的儿子)刚上小学的时候,有次秋游,老师要求小朋友自行分组,六个人一个组。小朋友们飞快地找到了组织。“只有你家儿子落单了“,他问我:“可不可以一个人成一个组?”老师给我打电话。

我脑补徐小宝茫然又孤单的模样,心里乱作一团。完了,完了,他估计从此落下心理阴影了,认定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从此更加害怕集体活动了。怎么办呢?心里的疑问像台风呼啸,回头去看那个不被组织收容的小男孩,却全然不知世间疾苦,捧着一本漫画傻笑。

第二天和他爸一起送小宝去学校,我带了大包零食,一边走一边循循善诱。

“你觉得怎样才能交到朋友,小宝?”

“喜欢同一种事情喽……”

“假如你喜欢的事情偏偏很少人喜欢,怎么办?”

“就算了。”

“不,还有一种情况也能让你交到朋友,小宝。就是让对方觉得你对他有利!”我挥着拳头说,眼里闪烁着市侩的强光!他爸企图阻止我,但是他无法阻挡我为了保护孩子而变成一个市侩的强大能量——

“比如你上次说,谁谁谁从家里带了有趣的玩具来,那天小朋友全都和他玩,对不对?所以现在妈妈给你带了很多很特别的零食,你告诉小朋友,他们就会跟你同一个组!”

他爸在一旁频频摇头,可我誓要与他无用的清高姿态为敌。

啊,读者诸君,请相信我最会灌鸡汤,尤其是育儿鸡汤,比如说此时,让我灌上一堆“只要我们自己优秀,与人友好,具有人格魅力,我们自然会吸引到朋友……”“即使我们交不到朋友,也要相信自己内心强大才是最重要的……”之类的说辞,我也可以palapalapala灌个两千字。

但,地球人都阻止不了我的急功近利,也阻止不了我对人性的悲观——我知道一堆新奇的零食和玩具比一大堆虚无的人格魅力实用多了,效果快捷多了。

事情结果如何呢?让我说点不开心的,给你们开心一下。事情结果就是我被老师批评了呗。

小宝的老师很严厉,在我委婉地试探性地问“我能不能也加入秋游活动之后”,老师说,“看来,没有找到组织,不是孩子的问题,是你们家长的问题。你们管得太多了。”

在那次秋游中的徐小宝,虽然因为一袋零食而获得人际交往上的转折点,但秋游过后,小宝的老师还是给我发来一段非常严肃的信息。

她说她观察到徐小宝的不合群,即使和别人一个组,他多数时间仍然一个人玩,他很自我中心,需要集体合作的游戏项目他全部都不参加,也不和别人协作,也不迁就小朋友,而且他不爱尝试,只是反复地玩一个自己喜欢玩的项目。他的这些表现,都需要家长注意。

老师的这段话突然让我感到似曾相识,咦,这哪里是说小宝,这说的不就是我么。

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是我第一次离家,住集体宿舍,24小时与一群陌生的伙伴相处,完全无法确定与她们是否投缘,生活习惯是否互相合适。

但我妈比我还焦虑。

她先是给我准备了两个巨大的箱子,箱子里塞满了她所能想象的到、全部生活的必需品,箱子外面还用油漆大大地写上我的名字。在她的想象中,这些无限细致的物品可以让我未知的日子尽可能安定。殊不知,这两只显然比别人庞大的箱子、以及箱子上面充满戒备的签名,让我的宿友们对我的产生了非常反感的第一印象。

都是十八岁刚刚离家的小女生,大家也不避忌,窃窃私语着:“她妈妈真够宝贝她的。”“哼,就她是宝贝啊,一个人要占两个人的行李位置。”但我妈仿佛充耳不闻,她甚至强行在我们宿舍住了一个星期,因为她要亲自感受我即将遇到的一切日常。

那是九月,天气燠热,没有空调,我妈与我汗淋淋地挤着睡在宿舍的木架子床的上层,每一个翻身我都能感受到来自下铺的不满,每一分钟我都感到来自舍友的嘲讽,但不管我如何反对、赌气,我妈还是坚持与我同宿同行了一个星期。

就这样过了一星期,我妈带着她的焦虑,依依不舍地回家去了。我妈回去后,我才发现我已陷入深深孤立的困境。

那一个星期里,宿舍里其它六个人迅速地组成了三对小伙伴,每天上下课、饭堂打饭什么都一起走。我落单了。如果我人缘出色,这个时候跻身于其中的某一对,组成三人组,想必也是可行的,可惜我的人缘已经在这一个星期里破产了,大家都认为我是一个很难伺侯脾气古怪的娇娇女。

本来没有朋友也没啥,可我刚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心里其实很慌,尚不具备独来独往、事了拂衣去的潇洒气魄。我手足无措,格外想家,我的想家让我妈更加担心,于是她又从老家提着一大堆行李坐着火车来了……

往事真是不堪回想。若不是小宝这次秋游事件,我的意识里,也几乎忘记了我有那么不愉快的一段回忆。

那段时光留给我的是什么后遗症呢?挫败感,感到自己的无能,对新生活和新环境的畏怯、无力感。

因为一直处于母亲的过度保护中,我很少有机会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慢慢地,在我内心也认为“我是一个无能的人”“我没有什么力量”“我是搞不定这一切的”“算了,我避开这些吧。”如此等等这些心理——这些心理,是比困难本身,更有伤害性的。

有很多年时间我喜欢主动选择失败。因为主动选择失败,起码总比慢慢地体验失败,更有面子一点。反正我知道自己肯定会失败的。比如吾友佟佟给我一个机会可以去做某件事,我会习惯性地拒绝,因为这起码是我自己拒绝的,比起做不成显得更易承受。

我在小宝身上看到了我自己。他害怕别人会拒绝他,所以他主动选择了不去加入他们。而我也在我身上看到了我妈,我想帮他直接处理好这些事,我的界入,使他的这种力量停止了生长。

一个母亲要克服自己的过度保护太难了,这等于与一种强大的本能做斗争。但一旦意识到这可能也是一种自恋之后,会好很多。

弗洛姆曾经指出母爱的实质:“母爱的真正本质是关心孩子的成长,也就是说,希望孩子与自己分离,这里体现了母爱与性爱的根本区别,在性爱中,本是分离的两个人成为一体,在母爱中,本是一体的两个人分离为二。”

分离之难,正是为母之道。这个过程中,最难的一点无非是,放下。

其实放下为什么那么难呢?拿起才需要力气,放下并不需要力气。但放下,真的确实是比拿起难。

也许要从内心深处接受自己的卑微。承认这世间万事万物,皆会成为我们的修炼和福分,并非只有“顺利”才是获得幸福的唯一一途。

假如我们认可,成为一个人,比做成一件事,更加重要,想必我们就不会执着于要让自己、以及自己的孩子,事事顺利,无忧无灾,油光水滑地过完这一生。

我们会愿意在艰难困阻中左奔右突,也就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体验这样的成长。伤口处生长出新枝叶,但那伤口是他自己的。他逐渐根深叶茂,但那成长也是他自己的。

我们既然总有一天会离开,那么在这离开之前,至为重要的,是让他有力量接受“被离开”。

这也许才是真正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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