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汉代画像石里，有很多都是讲“二桃杀三士”的故事，有人因此问我：“为什么汉代人这么喜欢这个故事？是不是因为他们很讲气节。” 我摇摇头：“不是喜欢，而是被喜欢。” 在他的疑惑目光下，我觉得有必要多写几个字阐发。 “二桃杀三士”是个名闻遐迩的故事，在中国，有中等文化水平的人，大概都听说过。但其中的内涵，估计能看懂的不多。这个故事自古书《晏子春秋》，说的是春秋时代，在山东地界，有个国家叫齐国，正是齐景公当政。众所周知，齐景公本人是半根废柴，在位时间长达五十八年，非常骄奢淫逸，拥有马四千匹，死之后，记者到街头采访，问老百姓有什么看法。老百姓都不住摇头：“他在位这么多年，我穷成这样，你说，还能有什么看法。” 其实齐景公活着的时候，朝廷里能人还不少，社会风气也不错。他最有名的一个大臣，就是晏婴，一般都尊称为“晏子”。我上小学的时候，课本里就选了晏子的故事，叫《晏子使楚》。说齐景公派遣晏子去楚国搞外交活动，遭到楚王羞辱，又被晏子机智化解的故事。楚国是当时的超级大国，比齐国还强大。楚王之所以想羞辱晏子，主要因为晏子身材短小。这其实很不正常，首先，晏子是齐国人，北方汉子，按说身材不该太矮；其次晏子出身贵族，从小吃得好穿的好，营养充分，按说应该高大健壮。读过《左传》的都知道，齐国贵族非常能打，有个贵族叫庆舍，被人偷袭，从背后卸下了一条肩膀，还跳起来用剩余的那只手臂掰断了宗庙屋上的椽子，震动屋顶，将椽子舞得水泼不进，打死很多人，才失血过多才死。为什么这么悍猛，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家里有钱，从小不缺蛋白质摄入，发育好。所以说，晏子长成一个矬子，严重拖了齐国贵族的后腿，抹黑了齐国国家形象。当然，这家伙脑子好用，擅长脑筋急转弯，所以一直很受齐景公喜欢。《晏子使楚》中的两则故事，充分展示了其脑筋急转弯的才能，不，是才华。内容我就不讲了，因为小学生都知道。我只阐发《二桃杀三士》。 先概述一下故事内容。 说是有三个贵族武士，一个叫公孙接，一个叫田开疆，一个叫古冶子，都武功高强，名闻天下，因此也非常骄傲。看他们的姓氏就知道，公孙接以“公孙”为氏，很明显是齐国王室，姜姓；田开疆姓田，应该就是不久以后齐国的新王室家族成员，田氏代齐，大家都知道的。古冶子不好判断，但肯定也不会穷到哪里去。他们在生长发育的过程中，就拼命摄入丰富的蛋白质，一个个长得肌肉虬结，走在路上，七个不平，八个不忿，一百二十个不含糊。 有一天，矬上卿晏婴经过，按说普通贵族见了上卿，应该站起来行礼。但这三个家伙爱搭不理，没有一个站起来客气，说：“总理，您忙呐。你吃饭没。”毫无组织纪律。晏子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今天看不起我，明天就会看不起我们的国君——齐景公，就会篡党夺权，国家就会乱，无数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江山就会变色，人民群众改革开放的巨大成果就保不住，百姓就要受二茬苦，二道罪。总之，齐国千万不能乱，为了维稳，晏子决定，必须搞定这三个粗野家伙。 首先要找个罪名。虽说中国的传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是想这个“辞”，总还得动些脑筋。完全不要理由，也不是不可以，“莫须有”嘛，但那是奸臣干的事，晏子是良臣，不能那么做。当然，这种事难不倒晏子，他一拍脑袋，有了，第二天上朝，就劝齐景公把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人召来，让侍女端上两个桃子：“三位勇士，寡人特别佩服你们，齐国江山之所以能稳如泰山，都靠你们的功劳。今天寡人把宫中最好的桃子赐给你们，可惜只有两个，你们三个人，怎么分呢？总理给我出了个主意，说不如让你们自述平生业绩，谁功劳大，谁就有资格单独吃一个桃子，最差的那个，就只好再等等，等宫里的桃子再熟一批，一定补上，你们看如何。” 再熟一批，等，补上，扯淡，谁受得了这种侮辱？接下来的事我们知道，三个勇士当即跳起来，纷纷拍着胸脯吹嘘自己的功劳，首先是公孙接，他说：“我老接曾经和一头三岁的悍勇野猪搏斗过，还两次和年轻的老虎打得不亦乐乎，像我这样的功劳，吃一个桃子，应该不算过分吧。”说着跳上去，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抓过了一只桃子。 田开疆赶紧第二个发言：“我曾经带兵打仗，有两次我才一冒头，就吓得敌人营寨骚动，纷纷撤退。想我开疆这样的功劳，单独吃一只桃子，能算个事吗？”手也早伸出，抓起剩下那只桃子，揣在胸前擦了擦，准备往嘴里送。 古冶子第三个出场：“我曾经陪伴君王渡河，马车烫着齐腰深的水往前移动，突然河里跳出一只千年大王八，张开大嘴，咬住君王拉车的马，就往急流里钻，情况万分危急，你们知道吧？周围的人呆若木鸡，而我老冶又不会游泳，怎么办？难道就听之任之？不，我是贵族，贵族，就要有个贵族的样子，要敬业，就算淹死，也是牺牲在工作岗位上，不玷污身份。我二话不说，一头潜入水中，运起一口真气，迎着逆流，在河底走了数百步，又顺流走了九里，终于追上了那只大王八，一剑将其击毙。然后我左手操着马尾，右手握着王八头，鹤跃而出。渡口的百姓吓得纷纷跪伏：‘天哪，河伯大老爷显灵了！’像我老冶这样的功劳，有没有资格单独吃一只桃子呢？你们扪心自问，在我面前，桃子你们还配不配吃？” 公孙接和田开疆脸红得像快红布，脑袋垂得像熟透的麦穗，不约而同地说：“对不起老冶，我们错了。明显你的履历比我们更灿烂，你击杀大王八的时候，我们正在峨眉山上纳凉，现在却想先吃桃子，我们这脸皮啊，简直比他娘的城墙还厚。《贵族守则》上说，自吹自擂，不懂礼让，是为贪婪。有罪而不肯死，是为无勇。啥也甭说了，我们是贵族，知道该怎么做。”说完，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双双拔出宝剑，橫剑自杀。古冶子一看，也洒泪如雨：“兄弟，真不愧是贵族。你们说自己自吹、贪婪，我又何尝不是？你们羞愤自杀，我难道好意思独活？你们稍等，我来了。”说完，也拔剑抹了脖子。 一般都认为，这个故事就是说晏子很邪恶，知道贵族重视荣誉，借此设计逼迫三人自杀，还不露痕迹。但我认为，这个故事不大合乎春秋时代的贵族性格。春秋时候的贵族，不会这样任由君主摆布。想当年宋国贵族羊斟，就因为总理华元在战前没有分给他一碗羊肉汤，第二天就故意驾车冲入敌阵，把总理献给了楚国；郑国的公子归生，只因为国君没有分给他一块王八肉，就回去召集甲兵把国君给弑了；楚国贵族伍子胥，只因为楚王杀了他老爹，干脆当了楚奸，带领吴国军队攻入楚国，把楚王掘墓鞭尸。这才是春秋时候的贵族，快意恩仇，如果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勇士真的生在春秋时代，看见两个桃子，应该会气得跳起来：“领导你啥意思，三个人给两个桃子，耍我们玩是吧？吃个桃子是小事，但不能侮辱我们的智商兼人格？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否则我们就集体给你一个说法。”接下来齐景公或者被弑，或者流亡；晏婴的命运，当然也差不多。 所以我觉得，汉代画像砖之所以爱刻这故事，大概因为汉人觉得这样确实很壮烈；最重要的是，他们头脑中的春秋贵族，就是这样一种类似君主玩物的东西。 大一统时代的士大夫，已经无法理解贵族时代的贵族。   |
|
|
来自： hercules028 > 《Histor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