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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与君长相忘

 胖弯Ruby 2016-12-10

她终于记起,那里有个叫南城子的神棍。

丹凤眼,悬胆鼻,说话从来不正经。



凡草木成妖,必须受月华精气,但非庚申夜月华不可。因庚申夜月华,其中有帝流浆,其形如无数橄榄,万道金丝,累累贯串垂下。人间草木受其精气即能成妖,狐狸鬼魅食之能显神通。以草木有性无命,流浆有性,可以补命;狐狸鬼魅本自有命,故食之大有益也。

——《续子不语》




南城子是条正儿八经的神棍,无父亦无母,自小跟着瘸了腿的何神棍大江南北四处瞎晃荡,也算混出了些名气,于而立之年得了个“南神算”的名号。


说起来,南城子的师父本是道家弟子,师承何神棍的他勉勉强强也算得上是道家之人,然而除却他那早逝的师父,几乎无人喊他的道号,都已经习惯了喊他“南神算”抑或是“南瞎子”。他虽被喊作瞎子,人却不瞎,只因早些年练功的时候不甚练岔了气,就把眼神给整坏了,见强光总需落些泪,故而总得在鼻梁上架副圆框小墨镜。


遮住一双微微上挑的狭长丹凤眼,气质瞬变,深茶色水晶镜片,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

给人消灾,自无好运,常言道学法之人必缺一门,鳏、寡、孤、独、残任君挑选搭配,南城子幼年克死了双亲,而今年近三十仍未讨着媳妇,倒是彻头彻尾应了个孤字。


近些年南城子名气大了,自然也就得多捣鼓些名堂出来,树树所谓的高人风范。

他每日只算五人,戌时以后再不接客。


那日他恰好算完最后一人,推开门,想去江边遛个弯。

殊不知,变故正在这时候出现。

原本风平浪静的芷江无端掀起了波浪,藏匿在河底的鱼和虾蟹今夜仿佛格外焦躁,一个个争着跃出水面,与此同时,天之彼岸传来阵阵扇翅破风声,原本凝神望江面的南城子循声转头看去,只见遮天蔽日的鸟群结伴而来,犹如兜头罩下的黑布般遮蔽头顶星空皓月。

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尚且癫狂,地上跑的又岂能脱离队形。


群鸟才至,远处又渐渐传来凄厉的狼嚎狐嗥之音,惹得立在芦苇堆里的南城子心头一颤,原本被鸟群遮得不余一丝天光的黑夜里无端冒出几点荧光,那些荧光犹如藏匿在林间的点点星火,正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过须臾,点星火光便汇聚成一大片,碧绿碧绿,仿若流淌着的惨碧鬼火海。

倘若换作寻常人遇此异象,恐怕早就吓得神志不清,南城子虽说是个神棍,倒也算有几分真本事,掐指一算便知今夜定有天材地宝现世。


果不其然,又过几息,原本遮蔽夜空的群鸟忽而惊叫着分散,与皎洁月光一同散落人间的是累累贯串垂下的帝流浆,一时间飞禽走兽争相吞食,唯有南城子一人发觉今夜的帝浆流稍有些古怪,并不似书中所记载那般,能使活物成精。


就在南城子疑惑之际,一团藏匿在金丝间的“银橄榄”扑通一声落入水面,引得浮在水面的鱼群争相追逐,然而,最终却落入一条巴掌大小的鲫鱼口中。

南城子“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也不知该说那条鲫鱼命好,还是怎的,他可是看得分外清切,那鲫鱼本无争夺之意,分明是被旁的鱼给挤上来,才给捡了这么个大便宜。

一时间万籁俱寂,唯有光芒逐渐暗淡的金丝不停自天幕洒落。


南城子就这般目睹了一条鲫鱼化作人形的全部过程,鱼鳞退去变作凝脂雪肤,三千青丝散落香肩,影影绰绰露出婀娜腰线……

不过一个呼吸间,灰不溜秋的鲫鱼就化作了雪肤香腮的少女。


那群争夺帝浆流的飞禽走兽并未散去,皆虎视眈眈盯着那蜷缩在河岸上的少女,即便是南城子都来了兴致,挥袖赶跑意图袭击的猛禽,径直走过去抱起自化形后便未睁开过眼睛的少女。

都说鱼的记忆不过几瞬之长,那么成了精的鲫鱼呢?她的记忆又有多久?




七个钟头。

南城子很是头疼,那条鲫鱼成精后的记忆仅仅只有七个钟头。


南城子自认不是什么善人,原本把鲫鱼带走的目的不过是让其做妖宠,平日里替自己做些他做不来的事,而今这样几乎是不可能实行了,于是他又动了个念头,想直接把鲫鱼的内丹挖出来炼丹,思及此,他不禁低头望了眼趴在他腿上睡得正香甜的鲫鱼。

此时日上三竿,阳光正好,明晃晃的光打在她嫩豆腐似的脸蛋上,晕出一层朦胧的影,无端让人心生怜惜。

于是,他又想,这条鱼兴许还能继续养养看,指不定能派上别的用处,更何况,一条成了精的鲫鱼多稀罕哪。


那日南城子又在替人算卦。

来者是柴桑城内最有权势的何大帅,见了南城子一改平日里的做派,左一句大仙,右一句南神算,叫得可真欢。

南城子最懂拿腔作势,始终耷拉着眼皮子,对何大帅爱答不理,摆足了高人的谱。

何大帅也不在意,从头至尾笑脸相对。


南城子算完一卦,正逢送客之际,一直窝在内室睡得像猪一般沉的鲫鱼冒冒失失冲了出来,一瞧见南城子与何大帅,当即就愣在了原地。

碍于南城子在场,何大帅只匆匆扫了鲫鱼一眼,不敢大肆去看。

纵然如此,这一下却足以叫他看直眼,勾出些许旖旎的怀春之心。

啧,这般水灵的姑娘可真是少见。


无端多出个这般养眼小美人,何大帅哪还舍得走,磨磨蹭蹭挪到门槛前,终是没忍住,支支吾吾问了句:“神算,这姑娘莫不是你家闺女?”

南城子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也就二十八九,哪儿来这么大的女儿,更何况何大帅的眼睛始终胶在鲫鱼身上,着实令他不喜,当下便摘去架在鼻梁上的圆框小墨镜,一把拽掉嘴上两撇小胡子,也不说话,就这么阴阳怪气地盯着面色变了又变的何大帅。

何大帅被南城子盯得浑身直冒冷气,全身汗毛都要竖起来。


但凡高人,脾气总归有些古怪,而这南城子正是怪到不能再怪,柴桑城内几乎无人不知他心眼小,爱在小事上与人纠结计较。

但是高人嘛,总该与众不同些,不怪还真让人发现不了,他与普通人有啥不同之处。

凭着良心说话,摘掉墨镜拽掉小胡子的南城子倒是生了副顶好的皮囊,鼻梁挺直,眉眼深邃,活脱脱一个唇红齿白的美男子。正因如此,他才需使劲儿把自己往糙里捣鼓,以免让人怀疑他是戏台上唱曲儿的奶油小生。


直至南城子幽幽收回了视线,何大帅才得以喘息,不动声色再将变身美男的南城子与依旧木在原地的鲫鱼打量一番,迟疑道:“莫非……这位是尊夫人?”

何大帅此话一出南城子整个人都惊了一惊,盯着仍搞不清状况的鲫鱼望了许久,方才僵着脖子点了点头:“没错,她正是内子。”


内子个大爷哦!何大帅后脚跟才踏出院门,南城子便瘫在了太师椅上,他若有个这般健忘的媳妇儿,将来若是有了孩子……啧啧,简直不敢往下想哪。

想是这么想,南城子还是朝仍一脸呆滞的鱼招了招手:“小鱼,过来。”

也就这时,小鱼眼睛里才有了丝丝神采,脚底像是生了根,怎么都不肯挪步上前。

以南城子的经验来看,她这一脸蒙呆蒙呆的,八成又把什么都给忘了。


深知小鱼秉性的南城子连忙从兜里掏出玫瑰糖,边往小鱼身上瞅,边打开油纸包,甜甜的味道一下子挥散在空气里,引得小鱼直皱起鼻头。

小鱼有了糖吃,立马就对南城子缴械投降,心满意足地窝在南城子怀里舔着糖。

南城子越发无奈,他若是真娶了这么个蠢货,生出的孩子还不得啥样。于是,他又想,还是别动歪心思,好好供着这条祖宗鱼吧。






那是个艳阳天,好端端一条鲫鱼说不见就不见。

南城子急得满头大汗,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却连半片鱼鳞都没瞧见,只得继续往街上去寻。

他满脑子红烧鲫鱼、清蒸鲫鱼、糖醋鲫鱼地转,生怕自己找到时,她被啃得只余一串鱼骨。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

南城子最终在西市的丝瓜巷里找到了满身狼藉的小鱼。

丝瓜巷且脏且破,南城子甫一进来,便被一股子酸臭味熏得脑仁发疼,而那条被他视若珍宝的鲫鱼则满身伤痕地被一群毛发稀疏的猫堵在巷尾瑟瑟发抖。


南城子是个款爷,小鱼的吃穿用度皆是柴桑城内最顶级的,穿的衣永远都是云锦阁里最上乘的布料所裁,用的胭脂水粉皆是现今下最时兴的洋货……整个柴桑城内恐怕只有何大帅的夫人能与之相比。

而今再见这样的小鱼,南城子的心简直就像被人撕成了一片一片,再丢到油锅里去煎。


南城子恨不得自己能有缩地成寸之术,于顷刻之间便掠至小鱼身侧,站在她身边。

他尚未靠近,原本还在瑟瑟发抖的小鱼便如箭一般冲了过来,惊跑野猫无数,直扑入南城子怀,不停啜泣轻颤:“南城子,南城子,它们要吃我!它们要吃我!”


南城子平日里虽也会与小鱼有亲昵动作,却更像哥哥与妹子之间的相处,而今这般猝不及防地被小鱼扑了个满怀,南城子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甚至连耳根尖尖都微微泛起了红。平日里舌灿莲花的他竟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无措地揉揉小鱼乱糟糟的发:“别怕,别怕,有我在,有我在。”
  

就在南城子安抚小鱼之际,那群毛色杂乱的猫却莫名开始发出此起彼伏的尖锐声响,犹如被人踩到尾巴一般,无端叫人头皮发麻。

与此同时,阴风不断擦着地面,一阵一阵刮过。

怀中小鱼抖得越发厉害,连南城子都忍不住僵了僵身子。


不过须臾,那些尖锐刺耳的猫叫皆被一道柔媚的娇叱所压下。

四周徒然变得异常安静,静到将那身着凤穿牡丹旗袍女郎的高跟鞋声无限放大。

“嗒嗒嗒……”

“嗒嗒嗒……”

每一步,每一声,犹如千军万马踏境。

南城子身子崩得越发紧,动作僵硬地抱着小鱼转过了身。

那是一个堪称妩媚入骨的旗袍女郎,身段妖娆,气质斐然,与四周斑驳的砖墙格格不入。

距离南城子尚有十步之遥的时候,她终于停下了前进的步伐,眼波一挑,媚态横流。

南城子的视线不其然与其撞上,霎时间,便有无形的硝烟在弥漫。


半晌以后,那妖娆女郎方才启唇,发出声音。

“既是南神算的人,奴家便放她一回。”

柔媚的女声才落,占据整条丝瓜巷的猫儿们全都收起利爪,四处消散。

南城子从头至尾都未说过一句话。


空荡荡的丝瓜巷里,高跟鞋声再度响起。

“嗒嗒嗒嗒嗒……”

直至高跟鞋与麻石地板相扣的声音完全消散,南城子方才缓缓吁出一口气。


方才出现的女郎是只猫妖,盘踞柴桑城已有百年之久,修为深不可测,若是正面与她对上了,恐怕讨不到一丝好处。

猫妖既避而不战,也正说明她深知自己并无十足十的胜算。

虽不会与他正面来战,却保不齐她来阴的,玩偷袭。

思及此,南城子不禁皱起了眉。


停止啜泣的小鱼瞪大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盯着南城子望了许久,终于出声。

只是一开口就差点叫南城子背过气——

“你是谁,为什么要这么抱着我?”

南城子自沉思中抽回心神,没由来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我是你大爷!”


小鱼一脸呆滞:“大爷是什么?能吃吗?”

这下南城子简直气得想咬人,再也不想搭理这条蠢鱼,直接将其扛在肩上,气呼呼地往丝瓜巷外走。

小鱼非但不怕,反倒觉得好玩,兴致勃勃问道:“你在干什么呀?”

南城子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回家喂鱼。”


“哦……”小鱼尾音拖得老长,一双圆圆的杏眼弯成两道弧形月牙,“我就是鱼呀,所以你要喂我吗?”




南城子在书房作画,吃饱睡足的小鱼又跑来瞎捣蛋,蹑手蹑脚摸进书房,笑嘻嘻扑在南城子背上:“南城子你在干什么呀!”

小鱼这下扑得甚猛,险些毁掉南城子整幅画。


自知闯下大祸的小鱼连忙撒手往书房外跑,却被南城子一把揪住衣领,生生扯了回

来。

没有多余的废话,随手一指左侧的美人榻,只道了句:“坐下。”

小鱼闯祸在前,不敢在这时与南城子顶嘴,只得乖乖坐下。


南城子凝了凝心神,刚要提笔继续作画,却有阵阵敲门声伴着吆喝声一同传进来。

南城子笔下一滞,只对小鱼说了句:“乖,莫要乱动。”便起身开门去。

门外立着的是柴桑城内最有名的江媒婆,甫一进门就把南城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自何大帅事件后,南城子便再未戴过墨镜,他又常带小鱼出去遛弯轧大路,柴桑城内就这般凭空多了个引得各方闺女争相丢手绢的美男子。

起先南城子也不甚在意,毕竟他早就打出了名声,也不怕被自己的容貌拖了后腿,直至后来,上门议亲的媒婆多了,南城子才觉烦闷,开始捉摸着,自个儿是否又得把眼镜儿给戴回。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厢南城子正苦苦与媒婆周旋,书房里的小鱼却早已起身,连蹦带跳蹭到书桌前,开始翻看南城子的画作。

那是一沓用素白生宣缝合在一起的绘本,每一页纸上都画着她,且付了日期,她一张一张翻,一张一张看,往昔旧事皆以图画的形式呈现在她眼前。

没由来地,心口闷得发疼。


花厅内,江媒婆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南城子懒懒散散,显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废了不少唾沫的江媒婆终于急了,开始口不择言:“恕我直言,尊夫人美则美矣,奈何是个不下蛋的母鸡,”

最后一个字尚未溢出唇畔,南城子便猛地掀起了眼帘,顿时间,凶光毕现。

他随手抄了把扫帚,一路撵着江媒婆赶:“你才是不下蛋的母鸡,你全家都母鸡!”


听到屋外动静的小鱼连忙丢下那本画册,径直跑了出来,却见南城子气呼呼地握着把扫帚往回走。

直至他走近了,小鱼方才笑盈盈跑上去,抱着他胳膊蹭了蹭:“那人咋说我是母鸡呢,我分明就是一条鱼呀。”

南城子随手将扫帚一丢,狠狠揉了把小鱼不甚规整的发:“可不就是一条傻鱼。”

话虽不大中听,声音里却满满都是宠溺。


小鱼闷闷不乐地嘟起了嘴:“你在说我傻,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南城子也不答,顺手搂着小鱼就往屋里走:“咱们看好东西去。”
   

南城子所谓的好东西正是那本画册。

小鱼不识字,即便教会了她,再过七个钟头又把一切都给忘了,于是南城子便想出一个法子。

将他与小鱼之间所发生的一切皆给画下来,他想,只要日复一日将那些画翻给小鱼看,终有一日,她能记住。

于是,一页一页地翻,一幅一幅地与她说,他们相识至今的故事。


除却初遇的那一页,之后每一页都平淡至极,既无生离死别,亦无悲欢离散,有的只是琐碎的生活常态,日子就这般不咸不淡地过下去,没有过多的惊喜却也无悲痛。

唯一的遗憾也仅仅是,她的记忆永远只有七个钟头。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还记得,一切都不会是问题。



只要他还记得,一切都不会是问题?

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南城子逐渐开始怀疑自己年轻时,信誓旦旦的话语。

直至他鬓角的黑发逐渐染上白霜,皱纹似藤蔓攀爬上光滑的脸颊,他才恍然发觉,他与她终究人妖相隔。


岁月无情,不断在他身上刻画出时光流逝而过的痕迹,她却依旧那么水灵,仿佛被时光所遗忘。

那么过了十年,小鱼的容貌也都不曾改变,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端倪,南城子别无他法,只得带着小鱼一同搬离。

十年前,他对外称小鱼乃他的妻,十年后到了新的地方,只得改口,称自己是他家亲戚。


世间似乎并无能一直容下他们的地方,南城子的身体在不断衰老,无论过了多少年,小鱼依旧如初遇时一样。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须得不停地搬离,换地方。

从南城子的妻子变作南城子的亲戚,再又是南城子的女儿,南城子的孙女,这个过程仅仅只有四十年。


四十年何其长,几乎占据了年迈的南城子大半生命。

四十年何其短,于妖而言,不过弹指一瞬间。


小鱼依旧如从前,无论是容貌,还是记性。

南城子所画的绘本越来越多,越来越厚,从最初的几分钟就能看完,到而今翻个老半天都翻不完。

终于,在某一天,他像是看透了似的放弃继续画。

他须得明白,有些东西,无论如何都强求不来。

譬如时间的不断流逝,譬如,他与小鱼。


三日后,他与小鱼回到阔别已久的柴桑。

柴桑依旧,故人不在。

却道,物是人非。

南城子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夜在芷江江畔度过。


那夜流萤漫天,江边飘荡的芦苇丛稀稀拉拉,显得格外萧条。

南城子佝偻着身子坐在江畔,不曾停歇地与小鱼讲了整整七个钟头的故事。

不长不短,他与小鱼相处近四十年的点点滴滴,说起来恰好七个钟头。

七个钟头一过,他与小鱼的故事就此完结,而小鱼的记忆也再度被清空。


融融月光的照映下,小鱼的神态从悲戚渐变成迷茫,而后满脸无措地望着南城子:“你是谁……”

对此,南城子早就习以为常,却再不似从前那般耐着性子翻开绘本,翻来覆去与她讲同一个故事。

他面上的笑很轻很浅,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迎面刮来河风所吹走,然后,小鱼在风与风的间隙里听到了他喑哑的声音,他说:“我只是一个路人。”


一个途经你生命的路人。


他并不晓得,小鱼接下来想问的是: “我们可曾见过面?”

正如小鱼永远也没有机会再听南城子来讲他们之间的故事一般。

小鱼的身影逐渐被水光所吞噬。


南城子一直坐在那里,江面波光粼粼,朦朦胧胧倒映出他的身影,他一页一页撕下绘满回忆的生宣纸,落在河面,轻声与自己说:

“故事终结了。”




后来,南城子把自己的坟茔建在芷江江畔。

很多年以后,芷江发了一场大水,汹涌的浪将无数条鱼一同冲上河岸,被浪拍得头晕脑花的小鱼就这般不其然撞在南城子坟头,摇晃着脑袋化成了人形。


清凉的河水漫过她脚踝,她头晕脑花地拽着坟头杂草站了起来,才欲转身,胸口便无端涌出一股酸胀至极的液体,无端就有股熟悉的感觉涌上了心头,她恍然间觉得,似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自己所遗忘。

究竟有什么被忘了?

她皱起好看的眉,痴痴地想。


自那以后,她便如生了根一般守在那片水域。

她的记忆仅有七个钟头,七个钟头过后,一切都将被忘,唯独被她所记住的是,她定然遗忘了什么于她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芷江河畔的芦苇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她终究没能想起来。


直至那一夜。

那夜的风格外烈,像锋快的柳叶细刀一般刮着脸庞吹。

她依旧立在那座孤坟前,微微眯着眼,在空空如也的脑子里搜索回忆。

远处似有道娇媚的声音划过飞荡的芦苇丛,一路破空而来,像锥子似得,直直钻入她的耳。


那个声音说:“他竟宁愿自己去死,也没挖掉你的内丹,倒是便宜了奴家。”

她自不曾记得,彼时身如鬼魅般掠来的妖娆女子,正是四十年前曾说过放她一回的猫妖。

亦不知,食帝流桨精魄而化形的她,内丹可增人百年阳寿。

世上大抵再也寻不出南城子这样的傻子。


猫妖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见,饶是如此,她仍感觉到腹腔一凉,某个瞬间,撕裂般的疼痛顺着她的丹田,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痛到全身都在发颤,像是习惯了一般,不自觉就喊了声:“南城子救我……”

话一出口,她便开始疑惑,南城子又是谁?


再也无人能回她的话,两岸芦苇飘荡,风轻轻扫,带着她的思绪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终于记起,那里有个叫南城子的神棍。

丹凤眼,悬胆鼻,说话从来不正经。




原名:《长相忘》

来源:《星星花·小花阅读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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