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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在倒立森林里撑船而过

 阿菲读书 2016-12-11


1

昨夜,我又在梦中和文特森相见,他眼睛的颜色如深海,笑着招手叫我过去。他如同多年前一般,伸手使劲揉我的头发,问我最近开不开心。

梦境转瞬即逝,他片刻后便说要离开,他金色的卷发色泽漂亮,在风中招摇。我很着急,用力捉住他,问他为什么没有随身带着我送他的橄榄球。

他微笑回头,告诉我不要伤心,许且不是故意的,世上的事总是很难两全。他微微屈膝,与我平视:“我的小妹妹,哪怕我们都离你而去,我相信你也能够过得很好,生活实在多姿美好,你又是一个那么聪明的人。”

我难得见到文特森这样正经的时刻,他往日里总爱与我开玩笑,话都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我心里蓦地害怕,紧紧抱住他,请求他留在我身边。

他露出洁白的牙齿,伸出手轻轻拍打我的肩膀,身体渐渐变得透明。

我从梦中惊醒,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酝酿出一些色彩,清灰透着虾子红,有一种蓬勃的况味。

床头的桌子上放着一张月白色的卡片,那是维多利亚亲自送来的,是许且的婚礼邀请函。维多利亚神情颓丧,眼睫低垂,对我说对不起。

“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我只能这样安慰她。

维多利亚再也没有以前活泼生动的模样,她抱着自己的肩膀哭了出来,抽泣着说:“那时候,我应当告诉你真相,不应该把他藏起来……我以为没有你……”

我拉起维多利亚的手,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跋扈骄傲,高高扬起头颅,逼着我对她行屈膝礼。我那时实在不是个好相处的人,狠狠作弄她一番。如今她这么伤心,我突然发现自己很想念多年前那个维多利亚。

那是我们最好的年纪,我还记得我们四人坐在那个破旧的小教堂里,高高的彩色格子窗外射进来金色的阳光,我们一起唱歌,笑得那么开心。


2

1935年,我十五岁,我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文特森的父亲母亲收养了我,他们对我很好,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

养父老文特森原本开了一个专门卖花鸟的小店,生意颇好,可后来老文特森身体越来越差,他无力照看商店,生意越来越差。我不愿意看着老文特森的心血付诸东流,每天下课后都去照看商店。

我便是在这里遇见许且的。

他身形清瘦,黑头发黄皮肤,却和文特森一样有一双湛蓝的眼睛。我常常听身边的人说,像我这样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姑娘是亚洲人,却不知道像许且这样的少年是不是亚洲人。

他推开商店的门,门口那串风铃叮铃铃地响了起来。许且异常腼腆,他说他想要买下这些白鸽,问我能不能帮他运到外面的广场上。

我盯着他的面容看呆了,回过神来时只说好好好,然后又忍不住问他:“你也是亚洲人吗?”

他点点头说:“我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英国人。”许且顿了顿:“这里很少能看见东方姑娘。”

我一边帮他运鸟笼一边颇为急切地问他问题,有没有去过中国,那里离这儿远不远,坐船需要多长时间?

许且抱着一只巨大的鸟笼,似乎没能招架住我那么多的问题,眨巴眨巴眼睛很耐心地回答我:“我没有去过中国,爸爸说很远,坐最快的船也要一个月。”

我觉得许且是个奇怪的人,他买下所有的白色鸽子,却在广场将他们全部放飞。我在旁边叫叫嚷嚷,骂他是个大笨蛋。风把他黑色的头发吹乱,鸽子拍打着翅膀飞上天空,他只是朝我微微笑了笑,随后便快速在本子上描画着什么。

我猜想他是学美术的学生,要画下鸽子翱翔天空的一瞬间,探过身子去看他手中本子时才发现,本子上除了一些黑色的点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疑惑地望向他。

他解释道:“我在……我想要验证鸽群分布的规律,在各式各样的情况下。”

我翻了一个白眼,心想这人或许是个傻子,不过是个钱多的傻子。那天后来,他坐在广场的喷泉旁低着头在本子上验算着什么,我在一旁絮絮叨叨,想要将他变成长久客户。

黄昏时刻,他依旧没有从本子中抬起头来。我有些不耐烦,文特森正好路过,他把自行车骑得风驰电掣,喊着让我过去。我爱极了那辆自行车,可还没有成功和许且建立邦交关系,我站在原地两难。

许且突然抬起头,黑色的眼眸非常漂亮,他笑着说:“去吧,以后只要买鸽子,我都会去找你的。”

我开心地跳起来,拥抱了许且一下,随后快速地朝文特森跑去。

之后的事情更加证明我对许且的猜测是正确的,他百分之百就是个人傻钱多的富二代。听人说他爸爸是个数学系教授,母亲是一名画家。他常常光顾老文特森的店,几乎买下所有的白色鸽子,在广场上放飞。

时间长了,我们变得熟悉,我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能让文特森这么着迷,于是总缠着许且,让他告诉我这其中的奥秘。

他举着本子,眉眼认真道:“有一种理论,世界都是用数学组成的。如果这个猜想成立,我觉得或许所有的无意识事物都是可以用数学解释的。”

许且将那些奇妙而神秘的公式讲给我听,告诉我每个数字被赋予的意义,如何运算推导,最后的结果代表什么。我渐入佳境,将自己的观点讲给他听。

他瞳仁闪亮,称赞道:“lorde,你真聪明。”

我笑着答他:“这跟猜字游戏很像。”给你一部分,这部分是线索,也是陷阱,绿草茵茵下藏着什么,全都等你自己去发掘。而等待你的是一小块岛屿,一整个世界或者浩瀚的宇宙,全靠你自己。

他点点头道,表示的确很像。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告诉我明天要送我一份礼物。

那天我一下课就被文特森拉去看他的比赛,他是校队的主力球员,在球场横冲直撞也能引来无数异性的呼喊。等到比赛结束,我回到店里才发现门口的台阶上,放着一本用牛皮纸包好的书,红色的皮革封面上写着“codes and ciphers”。(代码和密码)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猜谜语,许且同我说要送我礼物时,便是要同我分别的谜面。只是那时,我没有读懂。那之后,许且再也没有出现,有人告诉我,他们一家人都离开了。我将他送我的那本书扔进箱底,再也不愿意拿出来。


3

1942年,我二十二岁,重新遇到了许且。场面十分的尴尬,我因为醉酒驾车被警察关押,爱丁堡的法律规定,醉酒驾驶者一律要强制睡眠8小时。在供给给我们这些醉酒驾驶睡觉的房间里,我见到了躺在床上睡觉的许且。

过去了七年,他面容比小时候清俊一些,正微微阖上眼睛躺在床上。房间很大,摆了六张单人床,警察告诉我好好睡一觉之后就离开了,于是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许且。

我一直是一个小气的人,七年的时间也不够平复我对许且不告而别的憎恨,我想要拍醒他,好好质问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他要去哪里。为什么那么多年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可是时间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它把我钉在原地,让我一语不发。如果他不记得我了呢?如果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在乎这件事呢?

等待许且醒过来的时间很漫长,他张开眼睛,我落荒而逃躲进另一张床的被子里。出现在许且面前,对我而言是场赌局,我没有胆量去赌一局。

这当然不是结局,爱丁堡政府在提供给我们安睡后,要求我们一个周末的强制劳动。我因为杂货店里的进货事宜来晚了十五分钟,只好排在了队伍的最末尾。

人们痛恨迟到,所以晚来的人要做最重的体力劳动。许且气喘吁吁赶来时,警察正发给我们每人一个齐腰高的大铁桶。

警察狠狠瞪了许且一眼,颇不乐意地将最后一个铁桶发给他。嘴中念念有词,我没有听清他的话,只听到教授,剑桥几个零碎的单词。

我们的任务是清扫防火带,开了接近一个小时的车才到达目的地,山路崎岖难走,我们要拖着铁桶,将所有垃圾和易燃物品清理干净。这实在是个苦差事,和我一组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的醉汉,他对这些事情置之不理,警察一离开就开始呼呼大睡。

我气得牙齿泛酸,不管三七二十一,抓到什么都丢进铁桶。然后听到有人忍俊不禁的笑声,头顶传来一个声音:“铁桶快被你砸破了。”

“那又关你什么事?”我抬头直视许且的眼睛。

他沉默许久,叫我的名字,说对不起。

我没有理他,继续发狠一般清理属于我们一组的区域。装满一桶之后,要背着满满一桶垃圾爬上卡车,将这些东西倾倒。我体力不支,背着铁桶爬上去已经达到极限,倒完垃圾后两眼发昏,侧着身子栽下去。

最后结果十分狼狈,许且替我做了垫背,我安然无恙,他因为尖石碎沙,背部和手肘处擦伤一大片。

在诊所里的时候,我见他在医生处理伤口时龇牙咧嘴,心里泛酸又好笑。他以前一直是个沉默安静的男孩,我从未见过他这般龇牙咧嘴倒吸凉气的模样。


4

那天回去之后,我翻箱倒柜将许且离开前送给我的书找出来。这些年,我和文特森几度辗转,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没能将这本书彻底丢弃。我翻开书页,书中浅淡的霉味迎面扑来。那夜,我没能安眠,我坐在桌前读完了一整本书。

五年前,老文特森病情恶化,为了治病,我们花光了所有积蓄。许且走后,我的数学成绩出奇的好,他已经告诉我其中最有趣的地方在哪里,我对此深深入迷。但是生活越来越拮据,我最终没能继续上学。

和许且重逢后,他常常来找我,等在街口。我站在窗口看他,觉得他有一点蠢,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他总要让那么一下,不小心碰上了,总爱点头说不好意思。

我端着架子,不肯同他说话,他也不生气,我在前面走,他总在后面跟着。我走他走,我停他停。

这个颇为古怪的场景维持了好多天,最后因为文特森,我才开口和许且说话。但是过程并不十分光彩,文特森如今是一名职业橄榄球运动员,他们队伍有一个死对头,两队的人常常一句话不合就大打出手。是以,文特森和他的队友们如今是警察局的常客。

我这天又接到警局的通知,让我带着保释金来保释文特森。爱丁堡的警局外有专门为市民提供贷款服务的商店,可那些店主见了我都摇头摆手,做文特森和那群运动员的生意,是个彻底的亏本生意。

人家不愿意借钱给我,前几天交了租金,又添置了一张新书桌,我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垂头丧气回到家时,又见到路口站着许且,他微微靠着墙壁,手里还捧一本书细细地看。许久之后,文特森不知从哪里学会了中文,形容许且等我就是‘痴汉等婆娘’。

我走过去,颇不好意思地问他有没有钱,可不可以借给我。

许且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告诉我:“你跟我一起去拿钱好吗?”

我和许且一起去了目的地,车子停在一所十分豪华的别墅面前,我坐在车里等他,从窗子里看过去。见到一群衣着华丽的女人坐在草坪上谈笑,许且匆忙进门,不一会儿就走出来。原本在草坪上坐着的一个女孩却突然走过来,和他并肩走着,女孩金发碧眼,是个曼妙美人。我看她一身鲜艳颜色的长裙,又看看自己一身灰扑扑的工装衣裤,心里有点吃味。

女孩走到车边才停下脚步,原本笑意盈盈的她,在许且打开车门看到我时,突然收敛了笑意。她问许且我是谁,许且坐进车里,看我一眼道:“好朋友。”


5

自从许且帮助我和文特森之后,他们两人倒是成为了好朋友。文特森将一个人看做自己朋友的方式便是请那个人来看自己的比赛,于是许且被邀请了。

比赛前一天,许且陪着我去杂货店里清算账目。我清算账目的方式被很多人笑称为奇迹,站在库房中央,将所有货物,进出取舍,顷刻间就在脑子里成型。我笑笑,将自己独特的算法告诉他。

他双眼放光:“lorde,我真应该把你引见给我的老师,他一定会特别喜欢你。”

原本我并不觉得这项本领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让我有一份在杂货店清算货物的工作,可如今被许且这样夸奖,我很难不骄傲。

那天许且同我告别时,面露难色地问我,能不能带另一个人来。文特森使劲揉我的头发,笑嘻嘻回答:“只要是漂亮女孩就可以。”

我心里猜想许且口中说的那个人一定是那天那个金发碧眼的女孩,第二天比赛开场前,我的猜想得到了验证。

文特森远远看见许且来了,就一脸兴奋将他拉走。于是只剩我和那女孩面面相觑,她皱着眉毛退后一步,扬起脸道:“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平民不能跟贵族站得太近,不然是不礼貌的。”

我没理她,转身往观众席走。她快步追上来,声音娇蛮:“你知不知道当高一阶级的人同低一阶级的人说话,低一阶级那个人是必须回答的。”

我觉得她好烦,便冲不远处的文特森使眼色,他心领神会,将手中的橄榄球抛过来,喊着让我接住。这是我同文特森独特的整人方式,我眼见着球飞过来,灵巧地避过身子,球重重地砸向身后的维多利亚。

她似乎被砸懵了,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后居然跌坐在地上。文特森见情况不妙,赶忙跑来扶起维多利亚,问她有没有事。

她猛地推了一把文特森,叫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是故意的!”

文特森被她推倒在地上,也不生气,只是笑吟吟道:“我是故意的,可我不知道你是个这样的美人啊。”

维多利亚甩过去一个眼刀,爬起来狠狠撞了一下我的肩膀,往观众席走去。

那天的比赛,文特森格外卖力,赢得一阵又一阵的欢呼。维多利亚坐在我和许且中间,也似乎忘记了刚刚同文特森的恩怨,站起来为他喝彩。文特森在赛场上奔跑,对着维多利亚眨眼微笑,我偷偷去瞧,发现维多利亚红了脸颊。

文特森的比赛我从小看到大,对他的套路早已了解,提不起兴致,盘着腿坐在座位上。我见与我隔了一个座位的许且也似乎没有心思看比赛,只是在纸上画着什么。

我伸长脖子去看,却见他笔端一点点描画出来的是个带着八角画家帽,穿工装裤的消瘦女孩,那个女孩,就是我。我呼吸一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许且也涨红了脸,匆忙将笔记本合上。

我见他张张嘴,似乎准备同我说什么,可维多利亚突然插进来,她坐在我们中间的座位上,问我们在干什么。

6

德国与英国正式开战后不久,许且来同我道别,说他要回去伦敦,他的老师需要他。我们在火车站分别,他坐在窗旁,对我摆手说再见。火车汽笛声音响起来,巨大的车身开始动起来,我见许且垂着眼眸坐在窗边,心里突然起了波澜。

我们许多年前就分离过,我只知道生气许且不告而别,却没有想过,我自己何曾试图挽留过,我何曾坦坦荡荡说出自己的心意?

我这样想着,跌跌撞撞跑上火车,许且见我跑上来,也开始朝我的方向走。我们在车厢尾相遇,我捉住他的手,喘着气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也没有跟我联系,一封信也没有。”

许且表情诧异,他说:“我当然写了,不知道写了多少封。”他说着将我家的地址报出来,我却忍不住笑出来,摇了摇头告诉他:“是十五街,不是十四街。”

时间紧迫,火车已经开始逐渐加速,我捏紧了他的手,鼓足勇气道:“许且,不论多长时间,我一定会等你回来。”说完,我就转身跳下了火车。

维多利亚对我跳上火车和许且告别的行为十分不屑,她阴阳怪气地对我说:“许且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他是我叔叔最感到骄傲的学生,也是剑桥三一学院最年轻的教授。”

我心里暗了暗,可嘴上依旧要逞强,说:“那又怎么样,我和许且之间,是我和他的事情。”

维多利亚气得瞪圆了眼睛,可她听见文特森笑着叫她名字,就像避猫鼠儿一般,低声说了一句‘真是见鬼了’就匆忙离开。

其实维多利亚不是一个难相处的女孩,许且去伦敦后,她常常来找我。她同我说话,抱怨贵族小姐的乏味,说自己想要去看看更大的世界,不过她说的最多的还是文特森。他说文特森时,脸上总浮起红晕。

圣诞节时,许且赶回来同我们一起过节。我们四人一起去了附近的小教堂,维多利亚和文特森坐在一起斗嘴,让我和许且哭笑不得。可两人争吵的声音逐渐变大,最后甚至传来维多利亚啜泣的声音,我们感到疑惑。文特森站起来,笑着拍了拍维多利亚的脑袋说:“这是我的责任。”

文特森决定参军,这支海军将被送往太平洋前线,在战争的第一线拼搏。

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说服文特森,我能用什么样的说辞呢?为了自己能活下去,不去管处于水深火热的国家吗?战争年代,无数生命财富片刻消陨,无数像文特森这样的年轻人付出自己的生命,只希望战争能早一点结束。

那天,许且送我回家,在家门口的昏黄路灯下,掏出一张薄脆的纸递给我。纸上是一道填字游戏,但是相当复杂。

“德军如今难以抵挡,我的老师如今负责密码破译,这是他出的考题。”许且顿了顿:“我记得你非常擅长填字游戏。”

我在很早以前听过别人描述一种感觉,仿佛天地之间所有都归于沉寂,你置身万千星斗之中,看宇宙星云流淌运转,仿佛整个宇宙都在你的掌中,由你操纵。有人告诉我,这样的感觉就是打开了独属于自己的那道大门,我有过这样的感觉,在许且为我讲述神秘的数学时,在我读那本《密码与代码》时,在我解出这道题的答案时。

不久后,我和许且一起抵达伦敦,在所谓的B区八组,我见到了许且的老师。他是个非常年轻的人,似乎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他看了看我的答案,又抬手看了自己的手表,对我说:“小姐,你是属于数学的。”

7

八组的工作争分夺秒,德国军方每天会更换秘钥,所以我们所有的工作都会在午夜十二点钟声敲响之时,尽数作废。开始时,大家气象欣欣向荣,可连续三个月过去后,我们仍然没有半点进展,时间不等人,每天十二点钟声照常响起。沉不住气的同事推翻桌子,认为这一切都是徒劳。

战事紧张,每秒钟都有人在战场上牺牲。可我们这里的工作毫无进展,大家心情焦虑也十分正常。

密码工作,需要大量的反复验证计算,其中过程复杂无比。许且和他的老师认为只靠人力根本无法完成这样大的工作量,开始着手从别的方面入手。要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两个年轻人整天在屋子里鼓捣的东西有多么伟大。

那个机器能够进行大量的数字运算,老师说它会越来越聪明,后来许多年后,人们不再叫它图灵机,改称它为计算机。

维多利亚在第二年春天来到伦敦,我们常常见面,一起读文特森写来的信。他在信里把自己的一切告诉我们,路过哪个海峡,看见哪些风景,船上的午餐很难吃,他的战友有人晕船。

我看完后总把信纸还给维多利亚,她眼眶通红,说很担心文特森,总怕他再也回不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维多利亚拽住我的袖子:“你写信求他回来好吗?你是他最亲的人,你说的话他一定会听的。”

“可是……这是他想做的事情啊,他不能……”

那天后来,维多利亚发了很大的脾气,她哭着离开。她说我根本不在乎文特森,也不明白她有多么担心。

我心情灰败,一个人从餐馆走回去,却看见许且坐在长椅上。他和老师两人为了组装机器,几乎四天没有合眼,现在似乎是太累了,坐在长椅上微微闭着眼睛。

我坐在他身边,他很快醒了,转身问我去哪里了?

“你在等我?”

他点点头。

我有一点好笑:“你四天没有睡觉,终于完成任务了,却在这里等我?”

许且笑着拖过我的手,说:“我就是想看看你。”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肩膀上一阵重量,转头去看,才发现许且已经倒在我肩膀上,沉沉睡去。

他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催人睡眠的温暖春光里好似一把小小绸扇,将我心中一片花海轻轻扇动。

8

那之后,我最期待的时光就是午夜时,许且会同我一起坐在阳台上。我们说战争结束后要去一起做的事情,许且告诉我,威尼斯的地下木桩多到等于将阿尔卑斯山麓的成片森林插入水底,我们约定以后要住在威尼斯。

许且走到楼下,翠绿如滴的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他停下脚步,回头对我微笑:“lorde,那时候我们可以在倒立森林里撑着船,就我和你。”

风将他墨色的头发吹起来,微微遮住眼睛,我心里一阵感动,突然想要拥抱他。夜风一阵阵袭来,我将头埋在他胸前,觉得整颗心都被填满。

那是我和许且为数不多的快乐回忆,我总想着如果可以,或许能将这回忆藏进玻璃瓶子里,捧在掌心仔细地看。可变故让我们措手不及,甚至将这一点开心快乐的回忆摔得粉碎。

老师的机器效果显著,能够成功破译出德军密码。根据拦截到的消息,德军将在近期攻击一艘太平洋上的英国军舰,同事们全部兴奋无比,因为这场恶战,我们有信心取得最后的胜利。可我好似被钉在原地,遍体生寒,那艘军舰就是文特森服役的军舰。

我感觉庆幸,如今密码破译,我们可以提前防护,文特森也将逃过一劫。可当我提出将这个消息告诉前线时,老师和许且都沉默了。我上前抓住许且的手臂,语气急切:“许且,文特森……文特森就在那艘军舰上,我们要救他。”

许且眼睛瞪大,眼中光芒却一寸寸暗下去,他沉默不语。

一旁的老师发话:“我们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已经破译了密码。”德国如果知道我们破译出了密码,一定会更换秘钥。老师不会轻举妄动,他要将这个筹码押到最值得的一刻,一举重挫德军。

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我对许且求助:“许且,文特森,那上面有文特森。”

他低下头,说对不起。

许且的老师将手帕递给我:“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是如果战争继续,每天会有无数个像文特森那样的年轻人去世。如果德军更换了秘钥,战争会拖多长时间,谁也说不准。”

我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许且,心里恨意汹涌。

9

之后发生的事情,我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我辞了工作离开后,许且也离开伦敦寻找我,却在爱丁堡遇上了空袭。他受了很重的伤,病情反复多次,脑部受创,醒来后很多事情再也记不起来。

他把我忘了。

这些事情,我三年后从中国归来,是许且的老师讲给我听的。他交给我一个地址,告诉我:“他现在在我的侄女维多利亚那里,他们是朋友。”

阔别多年后,我再次见到维多利亚,她依旧美丽,态度却冷漠高傲。无论我怎么求她,她都闭口不提许且的下落。

我失望地垂下头。

维多利亚冷笑着哼了一声:“文特森和许且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如果当初你求文特森留下来,他就不会……”她说着,声音越发哽咽:“现在我已经永远失去了文特森,我不能再让你毁了许且。没有你,他活得很好很开心,那些痛苦的回忆,他很幸运地忘记了。”

维多利亚家别墅的庭院就像一个巨大的天井,遥远天际上的纹理好像裂开的冰面,我站在庭院中间,如同一个溺水的人,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

爱丁堡被誉为童话中的城市,处处是城堡,古老苍劲,久远的青苔已经变成了黑色。它们好像一个个巨大的网,罩住古老的城堡。周身的空气也好似一张巨大的网,将我一点点勒紧。

我走在路上,想起那天的场景。我一次又一次地推开许且,我恨他的沉默和妥协,在亲人面前,我早已没有了理智和道德。

在那时的我眼里,刚刚那一整个房间里的人都是害死文特森的帮凶。我没有办法伤害其他人,我只能伤害许且。

当天晚上,我便辞职离开,没有同许且告别。

10

许且的婚礼正好撞上了爱尔兰人的大节日,爱尔兰人崇尚绿色,每逢假日,总穿绿衣,倾巢而出。

许且和新娘被狂欢的队伍冲散了,我站得不太远,新娘子被人群挤到我身边。她小心提着婚纱,差点被人群推到,我伸手扶她一把,她抬头笑着说谢谢。

我们两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

我们的长相非常相似。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维多利亚要对我说对不起,原来许且的新娘有一张与我这样相似的脸。

没过一会,绿色的队伍过去,身穿西服的许且朝着新娘跑来。从头到尾,他没有看我一眼,只目光温柔盯住他的新娘,问她有没有什么事。

“没有事,刚刚差点摔倒,是这位小姐扶了我一把。”新娘子指了指我说道。

许且笑着对我说谢谢,看见我的脸后愣了愣,转而又绽开一个笑容,对新娘说:“你们俩长得很像。”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女孩撅着嘴巴,有一点抱怨的意味。

两人说着就朝原来的方向走过去,原地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在心中轻轻对他说对不起,说谢谢,最后希望我同他再也不要相见。

他终于获得幸福,我无论如何不能打扰。

我一个人去了威尼斯,这是个拥挤的城市,我租一条船一个人慢慢划,身后却总有人催我,埋怨我划得太慢。

我想起那个夜晚,许且站在楼下,说要同我一起撑着船走过倒立森林,他说,就我和他。可如今,他已经将我彻底忘记,漫长人生,他将我抛下,风雨萧条,他再也不同我一起走。

我扔掉船桨,捂住眼睛,小声哭起来。


文:甜牙
原文载于《爱格》201608B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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