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午回家午饭,妈妈做的包子,熬了稀饭,拌了两个小凉菜。吃饭时,妈妈说,下午舅舅要过来送自家地里产的大葱什么的,舅舅说绿色无公害,吃了放心。妈妈兄弟姊妹五个,妈妈排行老二,只有她一个女孩,四个舅舅都很亲她。以前常听妈妈说起往事,姥爷早逝,小脚姥姥一人拉扯他们兄弟姊妹五人。 那个年代,大家的日子都那样困难。 他们大都出生于建国前,经历过“大跃进”,在六十年代挨过饿,自然灾害时期趟着齐脖的洪水到邻村亲戚家借粮。 妈妈和爸爸成家以后,爸爸外出工作,有时候一周回家一次,妈妈自己在家照顾我们。 妈妈说那时候吃井水,一早要去挑水吃。 村里离家近的那口井,早晨去得晚了排不上队,水少了,水桶就摆不倒,顶多打上半桶水,而且还是浑的,有人回家得用明矾澄清才能喝。 妈妈说爸爸在外面上班,家里有我们这五六个孩子,家里的水得有人挑啊。 有一次早晨四五点钟她起来赶早去挑水,我醒了非要跟着,当时也就是三岁左右的样子,抱着妈妈的腿哭闹不撒手,妈妈哄不好,就对着我的屁股打了一巴掌。 打也不松手,就是要跟着,妈妈急得怕又挑不上水,好像又打了一巴掌还是怎么的,连哄带吓关上门让姐姐们看着,就拿起扁担挂上水桶出门了。 妈妈说,她挑着水桶,走在黑黑的路上。 妈妈说,她边走边就哭了。 这件事妈妈说过好多次,我起初并不在意,也并不记得,因为在我的记忆里爸爸妈妈没打过我。 直到我当了母亲才知道,一个母亲有多么舍不得对孩子动手,打了一下,孩子忘了,可是妈妈不会忘。 我现在体会到那是一个母亲多年前的心一直疼到如今…… 妈妈说,后来,大舅舅他们就经常过去给妈妈挑水,每次都把水缸挑满。 日子慢慢好起来的时候,我们随着爸爸的工作各乡镇走,舅舅在农村,时令的粮食蔬果上市,舅舅就背着袋子来我们家送。 那是当时他们能给我们的最好的东西。 那是他们对妈妈的爱。 他们记得妈妈喜欢吃什么,妈妈记得他们喜欢吃什么。 我觉得这是手足之间最朴素的感情了。 爸爸和舅舅们的感情也很好,舅舅都很尊重很亲爸爸,他们一起时,总是哥长哥短地叫。 爸爸突然离开的时候,大舅很伤心,他拉着妈妈的手叫着妈妈的名字落泪说:“妹妹,你可怎么办?你可怎么办?” 我们哭着说,我们好好照顾妈妈,有我们。 大舅看着我们说:“你们都是好孩子,要好好疼你妈。你妈不容易。好孩子。” 他要回家时,在楼下徘徊,走着又走回来,擦着眼泪说,可怎么办? 大舅那一转回身来落泪说的那句话,我们这些孩子永远也忘不了。 我们知道这是舅舅对妈妈最直接的疼爱和挂念。 我们也知道应该怎么做。 后来舅舅跟妈妈说,好,你有些好孩子。 所谓手足情深,大抵若此。 写到这里,自然而然想起三叔、二舅和爸爸他们三个人,爸爸这边兄弟姊妹也很多,城里只有三叔和爸爸还有姑姑。 他们几个人的感情也很好。 我记忆最深的就是每年过年除夕,三叔和舅舅就相约来我们家先坐坐。 那种感觉真好。 爸爸年长于他们,他们就那么自然而然的一种尊重。 他们没说过什么,但是每年除夕爸爸就会在家等着叔叔,叔叔每年就会先过来看看。 叔叔病重时,爸爸常常去探望,他腿脚关节疼痛,但是拄着手杖也要去。 叔叔离开时,爸爸流泪说:“我真心疼他啊,心疼死我了。” 他俩活着的时候一起买了墓地,买在一起,紧紧相邻。 这个世界上能有这样心疼我们的人,除了我们的父母,就是手足之间。 这是不能割断的血缘之爱。 这是父辈们的手足情深。 【二】女儿高三,晚自习回家后总说起每天中午在二姨家午睡前会吃到二姨二姨夫备好的水果,女儿说,二姨二姨夫对我可好了。我说,长大了要好好孝顺他们。 女儿说,那是必须的。 其实不止是二姨二姨夫,我们家中的其他兄弟姐妹也都是这样的。 我以前说,我们都是最普通平凡的孩子,没有可以让父母骄傲的光环,没有可以夸赞的业绩。 我们生在这块土地上,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飞远。 可能对自己的要求很低,我们都很满足这样的生活。 唯有一次,我们感觉到自己的无能。 那就是爸爸在重症监护室时。 没有在那间门外待过的人,可能永远无法体会那种心情。 在那间门外待过的人,许多东西可以放下。 没有心情恐惧,也不再是担忧。 除了找专家,剩下的全是祈祷,把全部力量寄托于以前从来不信的神灵上面。 我从一个无神论者一下子变成虔诚的信徒。 晚上十一二点,我跟姐姐跪在那个门外双手合十不停磕头,祈祷,磕头,祈祷,求老天,求上帝,求医生。 求能有人帮我们把自己的肺换给爸爸,求老天爷可怜我们这些孩子。 那些天,我忽然感觉到自己无能。 如果我有好多钱,或者是个好大的官,是不是能找到最好的医生,能选择最好的医院。是不是爸爸会有希望活下来。 即便当时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到现在也依然无法消解那种深入心脏深处的伤痛。 我们五个孩子,互相鼓励,互相安慰,一起实践着精神胜利法,一起营造出一个爸爸会好的假想奇迹。 那几天,正好有我的生日,本来弟弟要来替我,让我回家休息,但生日的前一晚,下了一场大雪。 姐姐说,这是爸爸留你。 然后她下楼去买饭,给我买了一块蛋糕。 我说我不过生日。 姐姐说,爸爸留你,就要和你一起过生日。你许个愿,爸爸就好了。 我许愿。 我说,不要让我爸疼就好。给我留一点命就好,其余都给我爸,我留点好和我的爸妈家人们在一起。 可是,没用的。 我们几个兄弟姊妹,现在都已年过四十。 经历了撕裂般的痛苦以后,我们更是常在一起。 我和姐姐几乎天天见面,最长的间隔也不过几天。 家里的人都在一个微信群里,每天都会说话,说好多话。 爸爸在时,我们五个家庭加上爸妈一共十七个人,爸爸走后,我们十五个人一起疼爱妈妈。 我们都叫大姐“于老大”。有什么事,我们会说“跟于老大说了没有?”“等于老大回来商量一下”“这事,于老大说了算”……于老大属猴,妈妈整天说她猴脾气。但也跟我们说,你姐姐最不容易,你们得好好想着你姐姐。她为了看你们,比别人晚上学,为了帮家,又比别人早工作。 于老大也说,她和二姐相差两岁,后来看姐姐的时候,因为妈妈忙,她小又抱不动,就把二姐放在腿上,放腿上也累极了的时候,就用牙咬着妹妹的衣服襟,别让妹妹掉地上…… 有时候于老大说着,我们就鼻子发酸。 她后面我们四个弟妹,都记得于老大给我们洗澡的往事。 她有些洁癖,我们排着队在澡堂里被她一个个清洗,我都上初中了,她还是怕我们洗不干净,就用刷墙壁那样的方法和力度给我们洗澡。 每次洗完,身上又干又疼。 以前当笑话讲,现在知道于老大的不容易。 给我们买毛线织毛衣,和妈妈一起给我们洗衣服,领着我们偷偷用花瓣汁染过指甲,一到周末就带领我们几个小的把家里的家具大挪移…… 年纪越大,我越觉得我的姐姐们的不容易,和她们给我和弟弟带来的好的影响。 二姐的乐观活泼细腻处理事情的能力,三姐的善良无私奉献,都给我和弟弟树立了榜样。 记得有一次自己发了个朋友圈,说晚自习后把车停在路边,难过落泪。姐姐弟弟看了非常担心,马上电话让我回家,回家后又确认是否到家。 我每次上晚自习,姐姐说在家里看着天不好,心里就挂念着。 同样,有时,小弟会给我发发信息说说心事,我就能体会姐姐对我的心情。 这么多年,我们谁有个特别的好吃的,都赶紧通知,招呼都回妈妈家品尝。甚至谁有包好茶,都要聚在一起共同分享。 我们觉得这样才幸福。 是爸爸妈妈常把我们聚在他们身边,我们才知道家的温暖和手足情深。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几个有小摩擦小脾气,一般就自行消解,有一次我们又闹脾气,爸爸给我们开会,我记得特别深刻。 爸爸说:“一根筷子你们能不能掰断?” 我们说能。 爸爸说:“那我给你一把筷子,能不能一下子掰断?” 我们想了想说,掰不动。 爸爸又伸出手说:“你们五个孩子,就是这五根指头,单说一个指头,力气不大,但你们合起来就会攥成一个拳头,谁能有你们力气大?” 我一直记得爸爸跟我们说的这些话。 我们五个兄弟姊妹合起来就是一个有力量的拳头。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们彼此扶持,相亲相爱,从来没有分开过。 【三】女儿一岁十个月就上幼儿园。 二姐家我外甥三岁多一点。兄妹俩在一个幼儿园。 公办的幼儿园不收这么小的孩子,女儿就去了外甥的大娘开办的幼儿园。 我大致记得,有“宝宝班”,大致收一岁以前的孩子,有“芽芽班”收一两岁的孩子。 女儿在“芽芽班”,她哥哥在小班。 每天一大早,我就把女儿送到姐姐家楼下,两个孩子坐小校车去幼儿园。 天冷的时候,六点多一点就出门,女儿穿着大棉猴儿,小小的站在那里,和哥哥等校车。 因为早晨来不及吃完饭,所以就去幼儿园吃。 幼儿园里有一点举措非常好,就是每天老师都会记录孩子的情况,有时非常详细。 其中就记录了哥哥给妹妹喂饭的事。 每天两个孩子去了以后,就开始准备吃饭。因为女儿两岁左右,自己的个人卫生还都处理不好,哥哥就跟在后面帮她。 这一切忙完之后,哥哥就让妹妹坐好,自己用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喂她吃,空里自己吃一口,或者喂完妹妹他再吃。 两个孩子从小在一起。 周末也在一起,假期也在一起。 小学时两人又在一个学校,后来女儿转学,哥哥就会给妹妹写信,既是想她挂念她,也怕她去新学校不适应。 初中时两人也在一个学校,每天中午两人一起吃午饭,一起回家。 闹小矛盾的时候,哥哥就给妹妹留个小纸条,或者妹妹给哥哥留个小纸条,两人就又和好如初。 高中时两人又在一个学校。还是每天中午一起回家一起吃饭。 课业紧张时,哥哥也会天天唱歌,或者两人讲各自的心事。 他们有各自的秘密,我们大人不知道,但是他们两人互相保守着对方的心事。 妹妹在一段时间内迷惘的时候,哥哥还是用写信的方式给她化解。 去年去上海,女儿在田子坊买卡片,非常认真地挑选了很长时间,然后安静地坐在小桌子上给哥哥写祝语,一个字一个字斟酌,写得很用心。 今晚,外甥从烟大回来,抱着我转了个圈。真亲人。 饭后,说起女儿,外甥说,我今晚要去接她! 我说,你躲大门那里,她一出来,大帅哥接冲出去。 他说,那不行,我得到学校门口去接,不,我得到她教室门口去接,不,我得进教室。 大家都哈哈大笑。 “骨肉之间,多一分浑厚,便多一分天性,是非上不必太明。”我的父母虽然没说的这么清楚,但是他们一直这样影响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生在世,总不免有些龃龉让人心灵蒙垢乃至凉薄,也不免有些一言不合就陌路成仇。可是,手足骨肉之间,是最难以割舍的基因之缘。余华的《兄弟》里有一句话:“李光头,你以前对我说,就算天翻地覆慷而慨了,我们还是兄弟;现在我要对你说:就是生离死别了,我们还是兄弟。”是,就算生离死别了,我们还是手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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