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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坚强了这么久,以后该我了

 hx8869 2016-12-14

再平凡的父亲,都是生活的强者

文|水清心宁

我对你的认识,最初来自别人的叙说。

你父母走的早,且相隔不到半年,作为长子的你,也不过刚结婚,家里穷得都做不出第二口棺材。

你穷扒苦作,把两个弟弟拉扯大,一一给他们成家,身边刚利索,姐夫又不幸病逝。你姐姐走投无路,又带着孩子回到娘家,你又给姐姐置办了嫁妆,另成了家。

我是你的第四个孩子,我已经能够觉察到自己的家,是全村里最穷苦的一户。你似乎并不在意,满身都是力气,走路两脚啪啪响,种田时就种田,农闲了你就挑着担子贩大蒜,贩棉花,贩鸡蛋。你像家里的那头犍牛,生活的鞭子一下下抽向你,你躲都不躲一下,只是更加卖力地拉起生活的缰绳,吃力地紧走几步。


我小学毕业那年,你从市里买回来推广的试验水稻,一根栽。以前插秧都是一撮八九十来根秧苗,你说这是新品种,一根顶以前的一撮,这已经让我们目瞪口呆,你还说行距株距都要保持原来的两倍距离。

别人家的水田里,即便是刚插下秧,也是青翠的禾苗成行成排地立在清波荡漾的水田里,我们家,秧苗是孤零零一根,整块田里稀拉拉找不到几棵。远点看,没有谁不认为那是白田。原本充满希望的田野,我们家的水田,反倒让人觉得莫名的恐慌。连母亲也端着饭碗不只一次地问你,农科所确定是让那样种的?

没有一个人看好的水稻,那一年出人意料地丰收了。粗壮的稻杆,修长的稻穗,饱满的稻粒,却在准备收割的当天夜里被人割个精光——产量超出以前的一倍,谁不想割些明年作种子呢?

你看出了乡亲们贪婪的目光,一遍遍地解释只能种一季,种子要去市里的农科所重新买才行。可是,你却没料到他们非但不信你的话,还采取更直接的办法——偷。你没有报案,也没有生气,你只是一遍遍地在田边给来看热闹的乡亲说,偷去的种子真的不能当种子种。

你也因祸得福,我们家的稻子被偷割一光的事情被传扬开去,最后还上了市电视台,等于给农科所做了极好的宣传。农科所的领导送来慰问金,在村口的谷场上现场给乡亲们进行了产品推介会。更令人叫奇的是,当天夜里有人隔着我家院墙扔过来好大一堆半袋装的稻谷。


你拿农科所的慰问金和赵叔在村后的荒山坡上箍了一洞砖窖。农村建瓦房的越来越多,砖头也就供不应求。没想到第二年就出了事,一位工人不小心掉踏进了砖窖里。我们两家就差没砸锅卖铁赔人家了。

“人家一个壮劳力说没就没了,咱这本身就是经不得官司。”你开导准备一走了之的赵叔,“任由人家开口,咱都得答应。咱哥俩要哪里摔倒哪里爬起来啊。”那年我刚读中学,付完那笔赔偿,连我报名的一百多块钱的学费都是你去学校给班主任写的欠条。

赵叔还是不愿意再干下去,他倒也义气,没要窖上一分钱,窖上也拿不出一分钱来。不过,所有的欠债都砸在你一个人身上了。你从那时候开始吃住在窖上,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完善安全措施,用白灰刷写安全警示标语,手把手规范放下镰刀来窖场做工的乡亲们的操作。

砖窖终于翻了身,还清了欠账,付清了工人的工资,你白了头发,掉了十多斤肉。也是从那时候起,你再没有胖起来过。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那年我中学毕业,中考前的体育加试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成绩为零。班主任老师多次给上面反映,答复是记录正确。我一气之下跑回了家,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去学校。连中考分数都能搞错还不愿意改正,这又有个什么读头!?

回来后却发现家里气氛不对,原来砖窖不能再干了。政府取缔所有的红砖窖,破坏耕地,污染环境,一大堆不利于国计民生的罪过。

我当时的心里真的是十恶不赦,竟然一阵窃喜。想着在你焦头烂额的时候,应该不会在意我不读书的事情,等你忙完后,中招应该早就结束了。可是你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把窖场当回事儿。倒是我读书的事情,你知道后去学校问清了情况,又问我怎么看,以后怎么打算。你叹口气,抓了抓泛白的头发,说,还是太小不懂事,我怎么说也没有用,终究你会吃些苦头才明白。

那天我和你一起去处理窖场上的机械。工棚拆了,砖窖推倒了,机械已经卖掉准备拖走了。往日的机声隆隆,窖火通红,高大的烟囱飘出的白烟,远远的集市上都能看到。现在,这些全都没有了,地上除了以前拉土运砖的车辙,就只有那淘挖得大大小小的深坑了。

我以为你会生气,你会发火,会咒骂,会把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当出气筒。你什么也没做,你照常吃饭,睡觉。集倒是赶得勤了,你说人闲下来真好,街上建那么多新楼,真热闹。


过了年,你去了北京,收废品。没几年,你开起了废品收购站。那一年春节你回来过年,有人喊你陈老板,我听了心里也是觉得光彩。你说忙不过来,要我过完年和你一起去,我自然满口答应了。

那是什么收购站啊,你又是一个什么老板!与其说是废品收购站,倒不如说是垃圾分捡中心。屋里恶臭熏天,地上污水横流。想不到你一笔笔寄回去的钱,都是靠这个挣的。你看出我眼里鄙夷的神色,不让我动那些污脏的垃圾,只让我看磅,记账。我都二十岁了,也不好意思再回家吃闲饭了。

谁知道你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的归零都迅速。又是一纸通知,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我想起了那天县土地部门的人去窖上通知停工,期限半年,口气还算客气。而这次,前后也就两分钟不到。来人,问摊主是谁。别人不是叫你陈老板吗?我在心里想,然后就展示给你一张纸,说抓紧处理,明天就要拆除。

我们连夜处理掉那些成堆的破铜烂铁,成垛的废书旧报,成袋的塑料,全部低价转手。简易棚只消钩机轻挥一下钩臂就倒得七零八落了。

你再次回到那年窖场拆除的样子,可是你又不是当年的样子了,你背驼了,头发稀疏得盖不住顶,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啪啪啪地把路走得震天响了。你仍然平静得像是看着别人的屋棚被拆,是的,大家的屋棚都被拆了,可是别人就有骂的,就有闹的。只有你,收拾好东西,打捆,平静地对我说,回家,你们都成家了,今后我也不折腾了,回家给你们带孩子去。你说这话,像小时候你从田地里直起腰,说晌午了,回家,吃完饭再接着干一样的自然。


我爱人剖腹产后大出血,医生要求紧急手术,手术风险很大,让我做好思想准备。而手术风险通知单,只能是我来签字。茫然不知所措!我眼含泪水地逐一从你们脸上看过去,我似乎在寻找一个明确的答案。岳母和母亲已经哭了起来,岳父突然地对我发起火来,只有你,把岳父拉到一边,安慰岳父又似乎是安慰我地说:“孩子太年轻,没经历过事儿,也难怪他像天塌下来一样惊慌掉魂。”

一边是妻子的危急手术,一边是岳父责怪我平时没能照顾好他女儿,我痛苦至极,几次想把他的话顶回去。你一再用目光制止我出声,悄声对我说他老人家也只是担忧女儿的安危,老人的心情要理解,他发些脾气要担待。我委屈得不行,更让我委屈的,是你不顾旁人的眼光,一再地给岳父赔礼道歉,就差没给他跪下去。

手术顺利,岳父心情也平顺起来。当走道里只有我和你时,我一下子扑到你怀里大声地呜咽,倒尽了我心里的苦水。你紧紧地抱着我,任由我眼泪和鼻涕涂满你的衣襟。末了,你说:“以后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再也不许这样子哭了。大男人,哪兴这样子哭?”

那天夜里在医院的走廊里我坐了很久,回味着临走时你在我肩背上拍打的意味。你一生经历那么多的坎坷,每一次都把你辛苦劳作的所得像计算器归零一样清理得一干二净,你的内心难道没有一丝的痛苦难过?只不过是,你有苦,向谁说呢?有泪,除了往肚里咽,又能对谁而流?哪里有一双眼可以让你寻问?哪里有一双手可以让你抓扶?你每一次的处变不惊,每一次的随遇而安,每一次的逆来顺受,何尝不是一次又一次的痛苦挣扎之后的按捺和隐忍。


那天回去看你,临走时你照常和孩子们开着玩笑送我们出门,高兴地和我们道别,似乎你的背后,永远都是那么的踏实而快乐的日子,而不是你一个人的白天和黑夜。

每次离家的这个时候,我都内心酸楚,为我漂泊不定又不知道何时到头的打工生活,为你凄凉的晚景。

这一次,我决定了,也要微笑着和你道别,清朗地给你说再见。你都坚强了这么久,以后,我也该学着你的样子,坚强起来——为自己,为这个家;给这个家,也给自己,送去自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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