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ta
夜越走越长,觉越睡越少,常常2点尚未入眠,7点就已睁眼。
其实,现在我对作与息的理解,则更似从“生命行动”(Vita Activa)转入“生命沉思”(Vita Contemplativa)的迭代,睡着想没想完的问题,醒着做没做完的事情,只是不知这生命(Vita)的力量源自各处,流向何方,期久流长。
我曾(对自己)说,爱思想,为自由,重感情,这或许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吾道不孤,夫复何求?
然而,昨夜独自观看了「七月与安生」,兀地在想,要不然我也再多活几年,也争取活到27岁吧。毕竟,在我可知的思想世界里,自己终其所生也达不到期许的思想高度,又只能在光怪陆离的人世间掩面苟活,甚至装疯卖傻,而更找不到能够给予我眷顾温存的真的爱人。爱思想,为自由,重感情,三者皆无法实现,我又该从哪里来活下去的勇气,而不至于在自我放逐的林中小路上漂流,遥望?
固然思维(想)是上帝给人类的恩赐,但或许这恩赐着实太大,不一定人人都能承受得起。亚当和夏娃摘果子是罪,也许和得到了与他们不匹配的东西有关吧。
可是,反过来想,世间纯粹的东西却总是难得甚至不可得的,“想以决死的一跳达到终极的疲劳感”是更顺从思维的方法,但我们要更勇敢,去打破一些东西,每个人的痛苦都是那么不同,旁人看也看不出来,只有自己才能做面对思维定式和思想痛苦的唯一的、最大的勇士。
正如黑格尔意义下的古希腊悲剧式的英雄和那些处于特定历史情境之内的悲剧人物,他们的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并且他们也知道自己命运之不可改变。
然而,在情志(pathos)的驱使之下,奋起反抗命运,壮美凄凉,遂成悲剧。他们之所以是悲剧性的,因为他明知命运如此却仍要抗争。命运和性情相互纠缠,直到世界精神通过英雄们彰显自身(eethos)。也正因如此,这些悲剧人物创造了历史惟其不服从命运摆布才构成人类历史,他们被称为“英雄”——感人的,也是永恒的。
在这个意义上,我宁愿选择忍受,选择抗争,选择向死而生,选择自我删除与毁灭。用思想,文字和写作对抗生活,用生命,感情和健美对抗人生,直到我倒下的那一刻,直至我死去的那一天——或早或晚,或明或暗,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够说服自己仍留在这人世间,只有这样我才能不辜负白白虚度的二十年。
别说再见,来生不会遥远;无须告别,夜空星光点点——致那些还爱我的人。
Eethos
每个人都是迷着路的孩子,每段人生都在寻找回家的路。
每个人不管是否及怎样已经成为主体,每段人生无论能否或真假曾经经过反省,挥之不去的总都是“人生问题”(梁漱溟),纠缠不清的却还是两千多年之前的苏格拉底之问——“什么样的人生是值得追求的”,而对此问题的回答,恐怕大约要耗尽你我整整一生的时间,并用这一生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证明和彰显,人生,何以可能。
对于存活于世的绝大多数人而言,短短几十年的人生历程或许总要经历这样一个转变过程:从以效率为主导的物质生活的摸爬滚打,转而进入正义为主导的社会生活的众说纷纭,并最后升华至以自由为主导的精神生活的畅远辽阔——一言以蔽之,随心而不逾矩,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而正是在这三段人生历程与重大转变的各自维度上,我们主动被动或有意无意地累积着自己的人生传统,个人史的点线面体抑或情感史的起承转折,遂而成就一生的潇洒自如或惆怅迷惘,以及终其一生也无法承载的不思之沉疴或深思之累重。
茫茫人世,芸芸众生,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逃不过物质生活的困扰和羁绊,柴米油盐酱醋茶,谁家不为稻粱谋,而这以效率为主导的逻各斯(logos)式的生活却不知不觉地塞满短短几十载的大部分光景,加之消费社会(Jean Bau drillard)的等级森严,娱乐社会(Neil Postman)的光怪陆离,景观社会(Guy Debord)的幻景梦魇以及官僚社会(Max Weber)的不思低能,作为身在其中却不知自觉的人们,不得不说,这种动物性的自发存在对自己是遗憾,对生命是不允,毕竟,未经反省的人生不值得度过,而绝大多数人也只徘徊在丛林边缘。
然而,人们总是因为这样活那样的原因进入社会生活的叨扰与喧闹,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为何人做嫁衣裳,而这以正义为主导的佩索斯(pathos)式的生活却或早或晚地占据着萍萍世人间的大部分心虑。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伯利克里的城邦改革,从启蒙运动的三权分立到美国宪法的第一修正案,从孙中山的五族共和到共产党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权力资源的分配与权力使用的边界,或许自始至终构成了人类社会组织联结的基本规则和合作秩序演化涌现的一致路径——To due or not to due, it is the problem。
最终,在这茫茫人世的芸芸众生之间,在这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之中,总有一些人以不同名义,在不同时机,用不同方式被蜂拥裹挟进精神生活的黑洞深渊,在生存与死亡,情感与性爱以及存在与虚无的摇摆中跌进自己的灵魂深处,而这以自由为主导的意索斯(eethos)式的生活既是让你无家可归的迷雾,也是帮你找到回家的路的石子。如何通过爱与伦理让每个人真正或重新完成主体构建(Alain Badiou),如何通过知识过程与人生体悟帮助每段人生完成自觉反省(DingdingWang),又如何在自由和联结的矛盾中实现“心之所安”的人生归宿和美好生活(good life)的永恒追求——爱,从此不是那一件小事,情,终究未能躲过这一生。
从物质生活到社会生活再到精神生活,铺展开地是一个人终其一生的全部努力,也是他/她在其自身的个人史和所处社会与环境的时代史不同遭遇后的蛛丝马迹。从logos到pathos再到eethos,串联起地是一个人生命的基本轮廓,也是他/她在“人生问题”的上下求索中留下的点点星河。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每个人都是迷着路的孩子,不管是在物质生活的摸爬滚打中纠缠不清,还是在社会生活的众说纷纭中身心俱疲,抑或在精神生活的畅远辽阔中向死而生,终究都只能在自我放逐与回家的路上彳亍左右。每段人生都在寻找回家的路,或早或晚,或平或岖,甚至跨越社会生活的羁绊,也会自由落体搬坠入情感的漩涡,智思的星空与灵魂的黑洞。然而,恰恰是在这最惊险的一跃中我们好像望见了路的尽头,在这长途跋涉的旅途中闻到了家的味道。
路的尽头有生命的熹光,照亮着每颗遥望远方的心,牵引着每副思念故乡的魂——致那些我深爱着的人,愿你早日找到回家的路。
Love
在那望不尽头的回家路上,在这自我放逐的漩涡深处,总有(至少是最好有)一个或几个爱你且你爱的人伴你一起躲过那黑色的寒夜,总有一段或几段真挚的感情陪你一起度过这漫长的一生——融入生命的爱恋,饱含真情的人生。当我们在不停追问“人生,何以如此”的时候,或许另一个与之伴生而纠缠不清的问题则是:爱,何以可能?
爱思想,为自由,重感情,一直以来是我毕生以降的全部追求。然而,对于我们这些肉眼凡胎的凡夫俗子而言,终其一生逃不过的,无外乎一个情字。什么是爱,何又为情,这上下千年的求索,这亘古不变的追问,终究要有一个水落石出,早晚得成一段是非分明。
对于身陷消费社会中(Jean Baudrillard)的你我而言,谈情说爱无疑是一种奢侈,因为消费主义式的情感方式,往往是以反情感的存在形式或补充、或替代、或颠覆着情感本身的属性和意义,而爱情表达和情感构建的关系与过程也甚至成为赤裸裸的简单的或复杂的消费选择和消费行为。好看、好用、方便、舒服、快、爽,明码标价、筛选偏好、信息匹配、各取所需 ……这些特属于消费时代的情感方式和行为选择,不仅是以消费主义的自有形式成为消费社会中每个个体实现主体构建的内在逻辑,更是以其反情感的弔诡存在成为消费时代中不同情感类型各自异化的外在动因——难逃其中的,自然少不了最为纯洁和炽烈的爱情。
然而,爱,从此都不是件小事,情,终究躲不过这一生。如果让我们重新回到最初的问题,回到对“爱,何以可能”的反省和思考,那么,在我看来,是信任本身,特别是对自我感情的自信和坚持,让爱情成为可能——就此而言,在low trust甚至是no trust的当下中国社会则显得尤为艰难。
“持其志,无曝其气”,爱情首要的应当是对自我情感所持有的一份珍重和笃定,即言之,作为个体本身对自身情感及其表达的一份投注与关切。基于我的观察和理解,那些在爱情中任性而为或听命而卒的情感生命,往往首先缺乏对自我情感最基本的尊重和珍惜,抛洒江天不知云尔,雨露均沾纵情左右,实则是对自我情感本身的亵渎,也让爱情在初始状态和萌芽阶段就因根基不稳或发育不良而中道崩殂。反而言之,每个个体也正是在信任积累和情感积蓄的过程中完全了自我主体的构建过程——“正是爱,让我们每个人真正成为主体。”(Alain Badiou)
在信任及由此迭代衍生的爱的基础上,又实则有太多爱的替代品与互补品剥夺或裹挟着爱的自有生命而交替繁衍,使得爱终究难以自成始终,不得已矣。
与爱情(love)相对的,首先,是作为其替代品的各式各样的欲望(passion),外在的和内在的,不一而足。欲望本身是个体激情的源泉和动因,在柏拉图的意义下,激情只有通过理性的规训才能实现人生的欲求,而失去了以信任为基础的理性爱恋,欲望不仅最多只是体肤之享或耳鼻之娱本身,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反爱情的毒草而使爱的土壤溃烂不堪。不管是来自外在的物欲之逐而不反,还是来自内在的性欲之享之不尽,其所指向的看似是爱情,实则却大相径庭而世殊时异——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与爱情(love)相向的,其次,是作为其互补品的各式各样的情感(affection),或亲或疏,或远或近。温存相伴也好,亲昵无间也罢,抑或是消解苦闷、排挤忧愁的良友,以及彼此扶持,相伴而行的同侪,爱情,永远只是爱情本身,而不是以上任何意义和种类上的互补品——毕竟同构异质,彼此各不相同。特别地,当爱情被规训为其他形式的社会组织以后,那些看似承载着(甚至被某些人或大多数人认为是作为爱情的唯一承载)爱情的不同建制(establishment),婚姻、家庭、亲子关系等,尽管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与爱情貌合神离或擦肩而过,但终究并不是作为爱情的爱情,也不能因其相似性之强或亲熟度之高而混为一谈或相互绑架——爱情的归宿,永远只是爱情本身。
那么,当缺乏信任的基础和前提的爱情无以为继时,当爱情的替代品和互补品都难以存续时,我们不禁要问,爱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状态,抑或是一种怎么的人生体验?在我看来,坠入其中,不得自拔,爱情本身正如其英文语辞fall in love所暗示的那样,并非一种自然常态,而是身、心、灵全面搅动以及知、情、意深度投入的自我燃烧——人在其中,乐在其中,痛在其中,忘乎所以,是谓爱情。
在这个意义上,这种自我燃烧的爱恋状态,究其本身而言,应当只是一个人的事——一个人痴迷,一个人抓狂,一个人苦楚,一个人欣怡,并在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遥望关照之上,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唤醒另一朵云,一颗灵魂温暖另一颗灵魂。而若想将这种非自然常态的生命体验延展扩充,而不是以爱的替代品或互补品消解或置换爱的内核,恐怕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两颗彼此独立自由又炽热甘洌的灵魂在生命深渊的黑洞中彼此发现,在自我放逐的长夜中互相搀扶,在回家的路上各自关照,旷日持久,费心巴力,红红火火又恍恍惚惚地度过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两个人的一生。
愿将我此生全部的好运气换得你遇到这样一个值得的人——致那些爱我且我爱的人。 张熙 2016年9月26-10月31日 于上海/美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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